我大学毕业的时候回了一次家。
我妈几年前已经回来,跟爸一起在附近做散工,爸没有再去挖煤了。
我们住的那个小镇就在黑乎乎的煤山脚下,从那座山延伸出来一直通往城里的路,被运煤的大卡车碾出了漆黑的长印。
公共汽车逆着这些黑印子往我家的方向开的时候,我靠在摇摇晃晃的车窗边,看着公路两边绿莹莹的水稻田和阴沉沉的天,又一次想起了小明。
我想起我们两人在那个炎热的夏天,身上背着蛇皮袋,脚上穿着破凉鞋,沿着公路一步一步往城里走的样子,那时候我们蛇皮袋里的那些破烂瓶子,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
我还没有走进家门,就在街头小卖部的门口,见到了疯子。他还是那么黑那么瘦,仿佛刚从镇后的煤山里爬出来。他见到我的时候,当然无法知道我是谁了。只是他依依呀呀的声音,在我听来仿佛是哭泣。
镇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当年挖煤的那一代人已经老了,挖不动了,山也被挖空了。我一直怀疑在某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座山就会轰然倒塌。像那年夏天那一场水灾一样,不远处的一个山村就曾经被永远地埋在了一座同样被掏空了的煤山下。
年轻人都远离了这个漆黑肮脏的地方,去别的大城市做一些体面、干净一点的劳动。
当年还很热闹的小卖部,十七英寸的小彩电永远吸引人,如今换上了二十五英寸的,却只剩下老板娘大腹便便地摇着扇子在看台湾偶像剧,脚下是她的老黄狗。
我记得那时候,我和小明还有志华,经常会在那里看香港的录像,我和小明是为了捡别人扔下的酒瓶子,志华是为了看那些酷酷地打架的人。
志华留着长头发,还特意坐车去城里把它们染黄了。他不喜欢我们天天为了学费去捡破烂,“狗屎。”他那么说着:“上学有什么屁用。”
那时候我们刚念完初一,志华比我们大一岁,该念初三了。
“再过一年,我就爽啦!”他甩了甩他那头偏分的长发。
当我们一步一步走在去城里的公路上时,他有时候会坐在朋友的摩托车后面,从我们身边呼啸而过,然后折回来问:“要不要带你们?”
我和小明看着他,茫然地摇头。
当他们远去之后,小明会对我说:“正飞,你不用陪我的。”
我妈那时候在广州打工,每个学期都会寄钱过来给我交学费,虽然她很少回家来看我,但总比小明他妈跟别人跑了再也不管他好。
我爸是个老实人,镇上的人都这么说。
镇上的人这么说的时候,通常会顺便说一下小明的爸,那个整天喝酒赌钱,经常打小明的男人。
当我爸黑乎乎地从煤山里回来,走在小镇的街头时,小明的爸也正醉醺醺地走在同一条路上。
我像香港人一样拍了拍小明的肩膀,说:“我们是不是兄弟?是兄弟就别废话!”
小明算了一下,一个酒瓶子卖五分钱,一斤废纸卖一毛钱,三百块钱的学费,我们捡一个暑假的破烂,一定能挣到的。他手里还有他乡下的外公给他的五十块压岁钱。所以,未来是充满希望的!
多年以后的今天,酒瓶子已经卖到一毛五一个了,一斤废纸的价钱也涨到一块了,我大学的学费却已经令我不敢再用捡破烂来计算了。
我们两个人的学习都并不是很好,甚至属于班里的最后几名。但是小明还是喜欢念书,他说只有在努力念书的时候,才看得清楚将来的路。
我们说好了,要一直一起念书念到博士。
我们的班主任是从城里来的,刚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她会在音乐课上,边弹钢琴边唱好听的歌曲。
小明回过头来对我说:“正飞,你看她像你妈吗?”
我仔细看了看老师,说:“不像,她比我妈好看。”
小明点点头:“我也是这么觉得的。”
然后他一直都盯着老师看,直到下课。
我们经常会走路去城里,把攒了好几天的瓶子背去卖,顺便也在城里捡上一天,收获会比在镇上几天的还多。
那天我们正在一个小商店的门口买老鼠药,小明说家里的老鼠快把他最后一双鞋咬破了,他可不想光着脚去上初二。
我们看见志华从隔壁的游戏室里出来,他手里还拉着一个化了妆的女孩,他们冲着我和小明笑,我们却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回家的时候我问小明:“你说志华以后会怎样?”
小明抬头看着夜幕降临的天空说:“不知道。”
月亮出来的时候,我们边走路边唱着老师教的歌。“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我们其实并不太懂歌词的意思。
小明一直仰着头看月亮,他说:“正飞,那你知道我们以后会怎样吗?”
我摇头。
小明于是把手扬起来,大声地说:“我会有很多钱,很多很多的钱,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
他说他再也不回来了,我有一些难过。因为这座黑乎乎的煤山,还有我黑乎乎的爸,我是有一点舍不得的。
“我到时候会给你写信!打电话也行!等我有钱了,就送你一个BP机!”小明喊着——那个时候我们还不知道手机是什么东西。
“我们,真的会有钱吗?”我疑惑地问着。
“会的!”小明肯定地说:“只要好好念书,就会有钱的!”
我们回家晚了,爸已经做好了饭,我坐在小木桌边吃饭的时候,就听见远处传来小明的哭声。因为小明没有来得及做晚饭,他爸在打他。
第二天小明脸上又青了好几块,但他总是若无其事地笑着,继续捡着破烂。他说:“没事的,反正过不了多久,我就可以离开这里啦!”
志华说:“放屁,你能跑到哪里去,我老子要是敢打我,我就抽把刀把他杀了!”
志华随身带着一把一尺多长的刀子,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他经常把刀子拿出来在手里拍着玩,甩着他的长发,露出香港片里那些人那样的表情。
很多年以后我知道了陈浩南其实叫郑伊健,而如今他已经不再叱咤风云,偶尔在网上看到他的样子我就会想起志华。
那天我们在城里,看见了之前和志华在一起的那个女孩。她在路边跟几个骑摩托车的人说着话,然后被推着上了他们的摩托,车子一路怪叫着开走了。
小明看着摩托车的尾烟消失了以后说:“正飞,那是去省城的方向呃。”
我们茫然地对望了很久,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我的脑袋突然被狠狠地拍了一下,志华从我身后跳了出来:“你们两个,傻愣在这里干什么?”
我们指着刚才那群人远去的方向,支吾了好久都没有说清楚什么。
后来我一直很后悔,当时为什么要对志华说些什么,如果什么都不说,也许那天我们就嘻嘻哈哈地回家了,坐着志华新买的摩托车。
可志华开着他的车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后来志华的妈妈哭着喊着去城里收尸的时候,我和小明挤在我家楼上的窗口看着这一切,难过地哭了。
他们说志华的肚子被人划了一刀,肠子都流出来了,一尺多长的刀子,不知道从哪里来的。
从那以后我和小明好几天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捡着瓶子。
直到暑假快结束的时候,小明的学费终于攒够了,加上他外公给的那五十块,还多出来三十多块。我们去城里的银行把零乱的散钱换成了整钱,在一个黄昏,小明把它们藏在了自己最后一双没有破的球鞋里,旁边还放上了老鼠药。
小明说这个方法可以继续实行下去,我们终于可以用自己的手挣钱了!
我们去了水库玩,坐在大坝上看着碧绿的湖水和突突突开来开去的汽船,开心地笑了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笑了……
开学前的一天,为了确认一下,小明再去看了一眼他藏钱的鞋子,带着喜悦的心情。
那也是一个黄昏,我永远都记得那个黄昏血红的夕阳。
小明推开了自己的鞋子回过头来看着我,当时他的脸在黄昏的光线里一片惨白。
“正飞,我的钱不见了。一分都没有了!”
我的头轰地一声失去了知觉。
过了好久我才颤抖着说:“你别着急,再找找,也许是被老鼠拖走了……”
我们开始在地板上疯狂地寻找,差点碰到了放着鼠药的铁夹子。
我们趴在墙角用手指抠着老鼠洞时,小明他爸回来了。
他满脸红光,左手拎着一只鸡,右手提着一瓶很贵的白酒。
他把手里的鸡扔在小明的面前说:“杀了它。”
他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坐在了饭桌前。
小明死死地盯着那只鸡,然后爬起来,跑进了厨房。
等他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把菜刀。
我以为他要杀鸡的,可是他走到了饭桌旁。
菜刀在窗外夕阳的照耀下,闪出血红的光,那红光太过炙热,竟然让我浑身发冷。
小明一使劲,将菜刀剁在了饭桌上。
“你是不是拿了我的钱?!”他吼了一句。
小明他爸弯起眼睛不耐烦地看了他一下,突然间反应了过来,他拍了一下桌子:“反了你?!”
他以为这样可以震慑住小明,可是小明又拿菜刀剁了一下饭桌:“我的钱呢?!”
那个疯男人站了起来,揪住了小明的耳朵,他拽着小明的头就往桌子上撞:“还真反了你了,你的钱,什么是你的钱?你花老子的钱还少吗?啊?!”
小明的头在桌子上撞出砰、砰、砰的响声。
我吓得大声哭了起来,小明这一次却没有再哭,他就那么咬着牙,任凭自己的脑袋一次一次地往桌子上撞。
我爸听到了我的哭声,很多人都听到了我的哭声,这不同于以往的哭声把大家都吸引过来了,几个男人把小明他爸按在了地上,小明得救了。
可是他一直坐在地上,呆呆地看着门口的黑夜。
那天晚上我哭到深夜才睡着,睡着之前我迷迷糊糊地看了一眼窗外,黑色的天空里没有星星,我怀疑自己看见了煤山,小明的脸在山前清晰地晃了一下就消失了。
第二天是开学的日子。
我拿着爸给的两份学费钱去找小明。
小明坐在他家敞开的门口,靠在门板上看着我。
我走过去说:“小明,走,我们报名去吧。”
小明只是眼都不眨地看着我。
我说:“小明,我爸多给了我三百块钱,借给你交学费。”
小明还是眼都不眨地看着我。
我上前去推了他一把,我说:“小明你怎么啦?!”
他就骨碌碌滚在了地上,像一截硬梆梆的木头。
我看见他的嘴角有白色的泡沫。
门里的饭桌旁,小明他爸正在说梦话,在梦里还骂着小明:“狗养的。”他的手边,是倒下的酒瓶子。
那个时候我竟然还在想:那个瓶子也能卖钱……
可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捡过破烂了。
我被姑妈带到了城里,住了半年院后,接着读完了初中、高中、大学。
上学这些年,我再没有回过一次家,我不主动要求,姑妈便也不提,所有人都小心翼翼的,只敢在电话里谈论我的近况。
所以我妈和我爸对我的归来很激动又很无措,搓着手,不知道该跟我说什么。
我妈问:“见到疯子了没?”
我说:“嗯。”
我妈又说:“造孽啊。”
我爸就在旁边推了推她的胳膊。
很多人都说,因为小明死了,疯子才疯的。
那年我去住院,所有人都以为疯的人会是我,却没想到是疯子疯了。
“算他有良心!”他们在背地里这么议论逼死自己儿子的疯子。
然而,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所了解的。
因为害怕自己变疯,我一有机会就跑去查资料,想知道一个人怎么样才会疯,就看到了这么一段——『精神分裂症的早期症状是:懒散,自私,对家人漠不关心,思维、行为均异于常人,荒唐怪诞令人无法理解,甚至人格发生改变……』
也许,是因为疯子疯了,小明才死的吧。
事实是怎样,不会有人知道了。
永远都不会有人知道了……
有时候,我还会在月光下,唱起当年班主任教的那首歌:
“那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吧!”
作者说:
大学的某一年里,我妈给我讲了这么一件事。
所以说,这是真事。
我一直试着为那个混账父亲找一个借口,一个可以证明他不是坏人的借口。虽然曾经我爸似乎也有过拿着本应给家里买洗衣粉的钱去买了包烟的混账行为,但我总是不相信一个正常的父亲会忍心这样对自己的孩子……也许,生病的人比较值得理解和同情?
可是,那个死去的孩子呢?你知道在那样的年纪,父母长辈依靠不了,自己又没有多少能力的时候,读书其实是唯一的希望啊……我自己到现在,还是偶尔会做那个“明天就要开学了学费还没有”的噩梦,所以,能够想象那孩子当时是多么地绝望!
我们成长的那个地方有太多不堪的东西,挖空的煤山,黑漆漆的公路,到处打架的十四岁少年,横冲直撞的摩托车,还有游戏室,刀子,老鼠,破烂儿……它们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我希望能将那样一个地方描绘出来,它占据了我的所谓年少时光。
这个故事当时构思了很久,一直都没有勇气写出来,怕自己承受不起那样的结局。
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写完了,我其实一直有反复读自己写的故事的习惯,唯独这一个,每次打开又叹息一声关掉,觉得实在太冷。
说起来,我似乎总在写悲剧,是不是不太好?
以前有个编辑批评我,说我写的故事冷冰冰的,又没什么情节,像在自说自话……
无法像慈祥的长辈一样,在你睡前柔声细语讲一个梦幻温馨的童话故事,也无法像有趣的说书人一样,在你茶余饭后手舞足蹈讲一个跌宕起伏的传奇故事,我就是一个奇怪的陌生人,在你还没有摆好架势想听故事的时候,随意地走到你身旁坐下来,语气冷漠地讲述着什么,讲完就离开,是不是有一种谜一般的酷呢?这就是我的风格啊……
但以后,偶尔还是温暖一下吧,我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