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不去的故乡
杨静娴
梦里,我疯狂地奔跑,身旁是毛丫,巧妹,还有世奇家的三子、颜刚。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在追逐我们,也或者我们在赛跑,黄色的书包荡在胸前身后,有时甩过头顶……终于我们到了学校,他们都跑到座位上,可是我不能,因为我没穿鞋。不知道为什么我没穿鞋,好像快到学校的时候我才发现,可是如果回家穿就要迟到了,所以我站在教室外面,所有人都看着我;有时也是没带书包……我总是在最窘迫的时候醒来。
离开老家以后,我每年都会做这样的梦。当然这不是情景再现,因为即使其他人为了好玩,在雨天故意赤脚上学,我也没有,因为我怕硌脚。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我的脚从娘胎里出来就是畸形,隔壁爱华的二哥就爱嘲笑我。我也从来没有不带书包:虽然同龄的伙伴比我早上一年学,可是后来我们都在一个年级,我学习出了名的好。
我不知道是因为离家太久太远,还是想家太多太深,或者是我现在的生活压力太大太重——在梦里,我回到了故乡,可是我并不轻松。
上大学,辗转几处的工作,千里之外结婚生子,我离开老家已经快要十五个年头了,而此时我也不过三十三岁。接下来的年月,我注定还在外面漂着。我说“漂着”,因为唯有那里有“根”。即使,你只是在那里生活了相对一生来说并不长的十几年,然而你生于斯长于斯,今后无论你走到哪里,你都刻着它的印记,你回忆它,你想念它,然后你,开始想象着它……
我当然没有十几年不回老家,除了父母搬到合肥和弟弟妹妹们一起生活的这两年,我每年都回家,寒暑假甚至是五一和国庆长假。那些年父母身体还好,我回家了,他们仍然起早贪黑地在田间耕作。毛丫和巧妹先是出外打工,后来回村结婚,然后和丈夫一起出外打工;世奇家的三子好像做了漆匠,颜海在常熟学理发的手艺,应该做了老板了……我回到老家,只是呆着——村里最年轻的是我父母。毛丫家和我家的那段路,以前不管是穿鞋的还是光脚的,一天要走无数趟,端了饭碗也得串门,后来长满了蒿草。父亲一年要用除草剂打好几次,可是夏天的草仍然疯长,父亲说,有些草除草剂药不死。
我仍然每年回老家,父母下地的时候我虽然百无聊赖,但山里的空气好,夏天气温比城里要低好几度,而且这里有真正的蓝天黑夜,黎明破晓时分的静谧就像冬日雪花的飘落。可是有一年,山后的隆隆炮声和机器的“嗒嗒”声让我以为是久居城市的错觉。母亲说,癞山被承包了,因为人家看中了上面的沙石。“以后乌龟洼的水田不好种了,癞山上的哗水下不来了。你还记得小弟小时候上田埂的事吧?”母亲很无奈。“我家不怕,我们家的孩子们都出息了,反正不用种田。我和你妈也做不了几年了。”父亲只是安慰我,但是他还是和村民们去和承包商理论去了,虽然结果是没有结果。
人说靠山吃山。我知道癞山是我们南岗村靠的那座山。可是我更关心的是以后大家还到哪里去放牛呢?小时候,我们把牛往山上一放,就把带着的蛇皮袋子铺在地上,打扑克,抓石子,或者干脆躺着,咬着一根“茅姑娘”,呆望着天空……一觉醒来,牛都溜达到大尖山去了。我们跑过去,牛肚子已经滚圆的了。
哦,其实,哪还有什么大家去放牛呢。毛丫和巧妹的孩子也上幼儿园了,才三四岁也开始识字算数了。曾经我们的“幼儿园生活”就是在癞山、大尖山放牛,找野果,把蛇皮袋子当成披风披在肩头扮大王……那一天,我跑到屋后——癞山几乎已经被削去一半了,山坡上也都有采石的痕迹。我想,老早以前,是谁给它起这个名字呢,现在整座山真的就像生了癞子一样了,光一片,秃一片。回望身后的村庄,我开始怀疑,这是吗?满眼只是荆棘。
后来我读到史铁生的《消逝的钟声》:人的故乡,并不止于一块特定的土地,而是一种辽阔无比的心情,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这心情一经唤起,就是你已经回到了故乡。我泪流满面:我们谁也无法从空间或是时间上回到故乡,它就像童年一样,只存在我窘迫的梦里。我曾经无比想念的故乡,早已消逝。纵然,我回老家,我又怎么可能回到煤油灯下的读写,回到柿子林里的追逐,回到癞山顶上的“称王称霸”的时光。今夜,我在北方的小城,纵使唤起南方小山村的心情,也只能遥望。我体会到的是消逝的无奈。所以,当年史老师去张家港时,我看到她写“你只有离开了故乡,你才有了故乡,而你却也将永远不再拥有它。”我黯然伤神;我看到崔君强老师的回复:“怎能不想家。”我心里莫名的疼;而听到艳子的呼唤:“回来吧,在外的女儿。”我只有无力感……
故乡,是回不去的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