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Tom,今年65岁,在美国居住了40多年。曾经创立了一家远近闻名的中餐馆,还开了连锁,2020年疫情期间失去了全部。
01
“龙困浅滩不得志” 是我2020年最好的心情写照。
3月,新冠病毒开始在美国肆虐。美国各州发出了居家隔离令,甚至是封城令。各地餐馆都接到了“禁止堂食”的命令,只允许提供外卖给客人。
我拥有的这家中餐馆,35年前创办,在美国中西部也算是历史悠久。曾经开了好几家分号,有很多慕名而来的客人。尤其到了周末,食客更是川流不息。
接到隔离令后,我只能无奈地在餐馆的玻璃窗挂上“Temporily Closed” (临时关闭)的牌子。餐馆处于这座城市中心地带的露天购物广场,周围上百家的商家如今都纷纷挂上一样的牌子,从前熙熙攘攘的广场街道现在门可罗雀。尽管网上贴出可外卖的消息,每天却只有稀稀疏疏的车辆来取食物。
我们生活的这座城市四季分明。到了4月,冬天阴霾的天气消失殆尽,一片春光明媚百花盛开的景象;正好适逢春假,餐馆会迎来一批又一批的各地旅客。然而这个4月,我的世界在不停下雪。客流等于现金流,没有客流只能靠积蓄维持。很快,庞大的租金及各项开支如一张无形又不见边际的网把我紧紧地箍在里面,难以喘息。我的太太小美决定去一趟洛杉矶拜见餐馆的业主,希望他能把房租下降。两天之后,无功而返。
现实最终还是把我压倒。我的抑郁症犯了。
02
我躺在漆黑的房间里已经两天。厚重的落地窗帘盖住窗户;如果不是房门底下的缝隙透进的一丝阳光,我会以为还是黑夜。
我不想打开窗帘,我不想看见阳光。过去,每每内心翻江倒海或者焦灼不安时,我总爱拉开窗帘,看着灿烂的阳光,尤其透过窗户看到远处红褐色教堂尖尖的屋顶时,内心会一片祥和。现在,我不想与外面的世界发生关系,就让窗帘把一切都遮盖住吧。
这时,门开了,我躺在床上,感觉到地毯上有人在蹑手蹑脚地走路。
是小美。
她来到我左边的床头柜,放下托盘。一会,饭菜的香味开始在我的周围弥漫开来。我的肚子很空,可我不饿。
“Tom。” 耳边传来小美的声音。
我嘟囔了一句,没回她。
她把手放到我的额头,摸了摸,然后把被子往上扯了一下盖住我的肩膀。
地毯上又是很轻的脚步,然后是开门的声音,再轻轻关上。房间里有了一丝光,小美并没有把房门关紧,还留了一条缝。
我隐隐约约听到女儿在客厅里弹吉他。
“你爸爸这次抑郁症犯不知道多久才能好起来。” 小美的声音。
吉他声停了一下,又响起来,女儿在随意拨弄琴琁。
“我打算把餐馆结业。但是你爸爸目前这种状态是无法做决定的,我自己做了。”
“结业” 两字如巨石般砸到我的脑门 - 我没想到终会走到这条路上。
我把头埋进被子里。忍住了极久的泪水一下子如决堤般夺眶而出,止也止不住。谁说只有女人爱哭?我们男人也爱,只是我们常常把泪水流到肚子里,或者躲在暗处,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
03
时间回到40年前,纽约。
我出生在中国南方的一个乡下,第一次听到纽约是三岁时母亲告诉我父亲住在一个叫纽约的地方。他在我还未出生时到了美国。1979年,我23岁,中美正式建交。两年后,母亲因病去世,我拿到来美国的签证,第一次见到父亲。
父亲辗转在纽约唐人街不同的餐馆里当了20年厨师。这20年他很少休息。他来接我那天是六个月里第一次休假。我在肯尼迪机场见到他时,我以为看见了另一个我 - 1米7的个,微胖,平板头,都爱眯着眼睛看人,面无表情。我俩最大的区别就是他常年在餐馆后厨工作而皮肤偏白;而我因成长于乡下田间令皮肤偏铜色。
我跟着父亲来到他在唐人街的住所。
“你就睡在客厅吧。” 父亲说。
唐人街是我到纽约的第一站。这里很热闹,车水马龙,人来人往。街道两边都是唐人开的杂货铺,餐馆,洗衣店。父亲住的地方是一个三层高的公寓楼,30年楼龄,每层5户住户,都是在附近餐馆或杂货铺打工的华人。父亲的住所极小,一房一厅,客厅只能摆一沙发一茶几,茶几是我们的饭桌,到了晚上沙发是我的床。
第二天,我跟着父亲到他工作的餐馆。
“你现在开始跟着我在厨房工作。主要是洗菜切菜。” 父亲给我分配了任务。就这样,我从洗菜切菜做起。在餐馆后厨干了两年后,我开始和父亲一起掌勺。
我们很少休假,用父亲的话来说:“没有钱生活很难,只能不停工作。”
偶尔,在家一起吃饭时,父亲也会片言只语讲一些过往的事。
“我此生最对不起的就是你母亲。当年为了找你爷爷,我翻山越岭从台山偷渡到美国,没想到从此就不能回去。”
父亲零零碎碎的话语很难让我拼凑起父亲母亲的爱情故事,但我却在纽约遇见我的第一次爱情。
04
某天午饭后,餐馆和旁边的店铺的电路发生故障,导致这一片都停电了。老板宣布暂停营业半天,等修好再开。
趁这难得的休息,我决定到曼哈顿走一走。来纽约两年,第一次去。华人在海外生存很不容易。不懂英语,没有学历,只能在唐人街做苦力活。休假是一件奢侈的事,上班能够多赚钱。在边缘城市买到一栋房退休养老是很多人的梦想。
我走在曼哈顿的大街上,直入云霄的摩天大楼让我惊叹这座城市的繁华及宏伟。大街上来往的人多是在附近华尔街工作出来吃午饭的人。白人居多,穿着西装,也有黑人,但很少亚洲人。
我来到麦当劳,买了个汉堡套餐,在靠窗的长桌前坐下来静静地享受。
“帝国大厦今晚10点关门,我们7点上去吧。”
一个讲中文的女孩声音把我吸引过去。
这时我旁边坐下一个20岁出头的女孩,拿着一个放着薯条可乐汉堡的托盘,旁边是一位中年模样的女人在她旁边也坐了下来。
”好。我等会吃完汉堡给你叔叔打电话通知他我们晚点回去。” 中年女人回答。
“嗯嗯。” 嘴巴里塞满汉堡的女孩点头应着她。
我突然感到一股无来由的好奇心,想要认识她们。
“你们好!我也是中国人。”
“你好!” 女孩扭过头看着坐在她左边的我。我发现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
“我去打个电话再回来。你慢慢吃。” 她旁边的中年女人说。
“Ok。” 女孩又扭过头去回她。
“我叫Tom。你呢?”
“我叫小美。”
这就是我和小美的初相遇,在曼哈顿上的一家麦当劳。
原来小美在美国西部读大学,她来纽约是探望住在这里的阿姨,也就是陪着她的那位中年女人。
很快,她的阿姨回来了。
“我今晚去不了帝国大厦了。你叔叔说你表弟在学校摔伤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那你赶紧回去吧。就是买的票可惜了,退不了,还挺贵。” 小美一脸惆怅。
“把阿姨的那张票转让给我吧。我没去过,正好去看看。” 我开口了。
那个晚上在帝国大厦,我平生第一次坐全自动电梯去到第86层的室外观景台,透过360度落地窗,和小美一起,俯瞰了纽约璀璨夺目的夜晚。看着哈德逊河如玉带般缠绕着这座城市,还有纽约各个地标式建筑,我的内心在惊叹着命运的安排。我感受到了纽约的魔力。与此同时,小美的明眸也刻在了我的心里。
05
小美最大的爱好是吃,而我最大的爱好是做吃的。吃货和厨师就这样走在一起。
在和小美恋爱半年后,她被中部一所名校的工商管理硕士学位录取。我决定搬去她上学的城市。为了她,也为她说过的一句话:“这里没有中餐馆,我希望你能开第一家。”
因为这次搬家,父亲几乎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他认为我应该留在纽约唐人街,因为这里不缺中餐馆,我的收入有保障。
但曼哈顿的游览让我看到了人生的价值不在于一日三餐,世上有更激荡人心的事情值得我们去探索。“人挪活树挪死”,想要改变现状就必须要大胆尝试。
06
我终于离开纽约,和小美生活在一起。
我看中了她学校附近的一个购物广场,用自己所有的积蓄租下美食餐厅的一个位置,开始做中餐快餐。
美食餐厅有不同国家的快餐:墨西哥、美国、卡津、地中海。中餐方面我是第一家。刚开张,我就推出了好几款美国人爱吃的菜式,加上小美在学校的大力推广,很快,我的摊位爆红了。每到中午,附近居民还有学校教授学生们都在我这里排队买午餐。一到周末小美就会来帮忙。
两年后,在美食餐厅积攒了足够的名气后,我在这个城市创立了第一家中餐馆。与此同时,小美也顺利获取硕士学位。
人生再也没有比两人同心同德创造生活更美好的事了。
07
1991年,是我来美国的第十个年头,我的中餐馆成为这座城市的名店之一,我还在附近城市开了四家分店。
我和小美的女儿已经满五岁。小美在一家集团公司当销售部经理,平常总是美国各地飞来飞去出差。每到周末她就会来餐馆帮忙。餐馆里30多张桌子,周末总是爆满。她通常把女儿放到前台,自己去充当侍应或者结账。
这天又是一个忙碌的周末。
餐馆打烊后,我松了口气。小美已经带着女儿回家,我决定在这里多留一会。
我到吧台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金灿灿的液体倒入喉咙里,感觉紧绷了一天的肌肉在此刻得到了全然的释放。
“你喝了酒,怎么开车回家?”
我回头一看,是Linda, 我们新来的侍应。
Linda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当初在招工面谈时,问她“为什么会选择来中餐馆工作,而不是去美国餐厅?” 她的回答是她非常崇尚中国文化。
“真不希望看见警察把你拦下,等会我送你回家吧。” Linda接着说。
我决定接受Linda的好意,喝下最后一口酒后,我上了她的车。
Linda开的是一辆二手丰田。上车后,她放进一张CD,很轻柔的钢琴曲。
“你要是累了,可以睡一会。到你家了我叫你。”
我确实是累了,但我却不想睡着。我忽然意识到这么多年从餐馆回到家的路上都是我在开车,还没好好欣赏过沿途的景色。虽说是夜晚,城市的地标建筑上闪烁着霓虹灯,虽不能用璀璨夺目来形容,但让人感到温暖踏实。
没多久,车子开到半山腰我家门前。
我在这座城市最贵的区域买了占地一千坪的房子,宽敞明亮的别墅还有一个大花园。房子里面黑灯瞎火,估计小美和女儿都睡了。
“你真厉害,毫无背景能够奋斗到这个地步。” Linda说。
“你也可以。” 我回答Linda。
“是吗?” Linda的语气里充满了好奇。
我回头看了她一眼,明眸皓齿,让我想起了在曼哈顿初遇小美的感觉。
这次偶尔的 “乘车事件” 让我重新认识Linda。在我眼里她是那么单纯又善解人意。她时不时发给我的问候信息让我感觉似乎重获了消失已久的温暖。而在小美眼中我只看见了“工作”两个字。她给我的信息永远是餐馆的开支与收入,回到家迎接我的是她哄女儿睡觉的背影。
08
是的,我出轨了。很多不可描述的细节我就不在这里透漏,出轨对象你们也应该猜到:Linda。
我和小美在一起时,我以为我俩是最完美的结合,背叛绝不会发生。
但是终究不敌岁月的考验,我还是成为了那个世人眼中的渣男。
小美和我都即将步入40,下半生的篇章都已经写好。我虽然是一名厨师,但我也是一个会计算风险的精明商人。被小美发现会遭遇的风险也许我会要用我的下半生去承担。
可此时我不想去想下半生,我只想解决我的下半身。
但是纸哪里包得住火?终究还是被小美发现了,源于一张不知是Linda有意还是无意放在我车上的纸条,刚好被来我车上拿东西的小美发现了。我和Linda的关系昭然若揭在那张纸上。
在小美严厉的眼神下,我只能承认。但我哪能服气?两个人的关系走到这一步,怎么会是我一个人的原因呢?难道不是至少有50%的错在她身上?那天晚上我和小美爆发了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争吵。我数落了小美的种种不是,目的就是要她承担我出轨的责任。而小美则竭斯底里地把房子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我的女儿躲在她的房间不敢出来。
人生凄惨莫过于枕边人的离心离德。伤心透顶的小美第二天就把我从家里赶出去。
我拖着我的行李住进了餐馆的办公室。
连续几天我都无心经营,只想着家里的事。直到接了一个电话。
“老板,这边的店起火了。有个伙计受伤,你快过来看看。”
真是祸不单行。
我只能动身前往另一个城市的分店。当我抵达时,餐馆门口停着消防车、警车和救护车。原来是厨房管理仓库的伙计违章在里面吸烟,把没有熄灭的烟头丢在里面引起了火灾。虽然火被扑灭了,但是却造成重大损失。货被烧掉大部分,还造成一个伙计受伤。更糟糕的是我们购买的餐馆的保险完全无法承担赔偿。如果不能赔偿,严格的劳工法还能让我进监狱。
就这样一场欲望一场火把我打回原形。
我回到我的办公室,倒了杯酒放在办公桌上。手里是一瓶安眠药。已经好久没好好睡觉,最近都是靠着这个入眠。我想了一下,倒了一大把放进嘴里,就着酒吞了下去。
我感觉自己睡了好久,最后我被刺鼻的气味弄醒了。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鼻子插着管,小美在眼前。
“你自杀未遂,医生说你有严重的抑郁症。”
“我们回家吧” 最后,小美说。
09
我和小美决定把四家分店卖掉付清赔款,留下总店,以后不再开分店,只专注于总店的经营。
三十年过去了,来到2020年。
6月,我们在Facebook和当地报纸公布了我们因新冠疫情不得不永久关闭餐馆的消息。
一周后,冷清了许久的广场突然热闹起来。我的餐馆前仿佛又恢复了从前的热闹,一辆接一辆的车来到我们门前。有的是来拿我们给他们最后做的外卖,有的只是纯粹地来跟我们道别;有的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还有很多是驱车一两小时专门而来的老顾客。社交距离令也暂时失效:不少人人忍不住下了车,带着口罩和我们拥抱在一起。
7月1号,我带着伙计们把刻有餐馆名字的匾取了下来,宣告正式结业。
我决定带着小美和女儿去旅行,把过去想去而没去的地方走一遍。
10
“妈妈,妈妈,你快过来看。”
女儿的尖叫声把我和小美都吸引了过去。她正在电脑前整理我们的旅行照片。
“爸爸原来可以笑得那么开心。”
确实,我发现每一张照片上的我都是咧开嘴开心地笑,在照相时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原来一直在笑着。
我在女儿心目中一直是个面无表情的父亲,但我从来没有意识到我的笑容会给她带去那么大的震撼。
我曾经担心餐馆的结业会让我失去最重要的经济支柱,哪知道失去后我却成为一个时时面带笑容的人。
“龙困浅滩不得志” 困住的其实是我们的内心。
我看着照片中妻女和我一起开心的笑容,第一次真正明白了一个男人的担当是什么。
而我今年65岁。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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