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申明:本文参加“423简书故事节”,本人承诺文章内容为原创。
豹子人立起来,提起了表姐的脖子。表姐的蓝白碎花连衣裙像烧开的水一样沸腾着。厨房亮着灯,明亮的白色灯光漫溢到楼梯间。我站在房间门口,看得到姨妈和外婆的背影,她们一边忙活,一边亲密地说着什么。如果没有看到豹子和表姐,我会满怀期待今天的晚饭。
我想跑进厨房叫姨妈和外婆,我想大喊大叫,告诉她们有只豹子跑了进来,正要杀死表姐。我叫不出来,又怕豹子发现我。我躲进了旁边的空屋,关上了门。
隔着门玻璃,我仍然抖得厉害。我看到豹子把表姐搂进了怀里。豹子对表姐嘟囔了一句什么,表姐回应了一声,然后豹子就把嘴凑向了表姐的脖子。
我不敢再看。闭上了眼睛,只听到咔擦一声,是芹菜茎部被手生生折断的声音。然后是一只毛绒玩具掉到楼下地板上的声音。我睁眼一看,豹子已经不在那儿了。
1
我就要死了。
为什么这么害怕?还有,还有眷念感越来越强烈?我一点也不喜欢这个世界啊。
我就要死了。谁来救救我?
算了,死就死吧。
可是我不想死啊。
血好像没流了。天快黑了。浑身无力。昏暗的光线下,蹲坑里侧黑乎乎一片,白色的外壁上像躺着几条很长的蚯蚓,蜷缩在那里,死了。内裤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很讨厌。裙子的下摆也吸饱了血。还好,天快黑了。
外面没有动静,应该没人了。我把书包拉到身边,掏出剩下的一点纸巾,垫在内裤里面,扶着门把手,试着站起来。
昏暗的镜子里,是张惨白的脸。我打开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留意着身后。还好没人。
我靠在墙上,朝窗外看了会儿,然后穿过阴暗的走廊,下楼回家。脑袋里,窗外那条河继续缓缓朝前流去。它是不是也在想,还好,天快黑了。
走到学校门口,我加快了脚步。门卫室里的人埋着头在看什么。我放轻步子,走了过去。
没被人发现就来到街上,我长吐了一口气,有种重生了的错觉。是的,错觉。不知道我得了什么病。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刚才流血的时候,我还在想,我已经原谅妈妈了。我想抱住她,哭着说,妈妈我原谅你了。现在觉得矫情了,她没什么要我原谅的,她能觉得我还没到要被原谅的地步就不错了。
我故意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把耳朵贴到门上。里面死寂一片。突然我感到疑惑,门后面的空间就是家吗?这个空间里有几面墙有几张床,沙发和椅子摆放在什么位置,牙膏是什么牌子被挤成什么形状,厨房垃圾桶里有几个鸡蛋壳,这些我都记得很清楚,可是我还是对这个空间感到陌生。而我在一个陌生的空间里生活了十三年,还一直被一种熟悉感所蒙骗。
我洗了澡,洗了很久,还是感觉没洗干净。不过换上干净衣服过后,好歹舒服了些,也没在学校卫生间里那样虚弱了。这是回光返照吗?
头放到枕头上后,我又爬起来,跟枕头打招呼,枕头君,你好,初次见面,多多关照。
醒了。看手表,才两点半。去客厅倒水喝,看见妈妈的房间门仍然敞开着,一张黑漆漆的大嘴。
再回到床上就睡不着了。
我和妈妈的感情一般,自从遗产大战之后,我就和妈妈越来越疏远了。
奶奶还没死的时候,妈妈就惦记着她手里的一块玉,经常在我面前念叨,说那块玉啊,她找行家问过,值不少钱呢。她想要玉,却又对奶奶不好。本来说好,我家和叔叔家轮流赡养奶奶,可每次奶奶过来,妈妈都不给她好脸色看,后来奶奶就一直住在叔叔家。
妈妈说,她才不是那种为了一块玉就对人低声下气的人。当时我真以为她像她说的那样。直到奶奶去世,妈妈去找叔叔要那块玉,叔叔不给。妈妈隔两天就去叔叔家大闹一场,还不停在我面前诉苦,让我也一起去要,说你死鬼老爸走这么早,我一个人把你带大容易吗我。后来我听到小区邻居在我背后指指点点,我才知道,妈妈在七八公里外的叔叔家大闹的事,都传到我们小区来了。那时我终于深刻理解了一个词,不胫而走。
妈妈在好心人的帮助下,把叔叔告上了法庭,最后得到了价值半块玉的补偿。可能她一下子觉得生活有了保障,干脆把工作也辞了,天天泡在麻将馆里。
唉,还想这些干嘛。反正我就要死了。
2
每次进教室,看到后面的黑板报上的“离高考还剩xx天”,我都有股冲动,想冲上去把它撕掉。我不知道有多少同学有和我一样的冲动。大家都不怎么交流,一进教室就埋头做题。我也埋头做题,不拿一道又一道题目塞到心里,会疯掉的。讽刺的是,我们还得靠这一道道题,来逃离这一道道题。
我们班上的女生有一个默契,大家都不穿吊带衫,尽量离班主任远点。
班主任姓唐,有个调皮的男生给他取了个唐老鸭的绰号,我们都在背地里叫他唐老鸭。唐老鸭从来没穿过黄色的衣服,但据说好些女生在他眼睛里看到过黄色的闪光。
我从来不敢看唐老鸭的眼睛。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什么都平平,成绩平平,姿色平平,胸部也平平。有一两次,刚上晚自习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几方面都不平平的女生被班主任叫出去,快下自习了,才泪眼汪汪地回到座位上。我真恨我不是男生,不然我直接跑到唐老鸭面前,指着唐老鸭的鼻子说,喂,你可别打我女朋友的主意。
然后我想到自己连唐老鸭的眼睛都不敢看,在心里狠狠地扇了自己一个嘴巴,喂,你还是做你的题吧。
妈妈把那半块玉输得差不多了,突然洗心革面,在小区门口开了家早餐店。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做馒头,把我也从床上拖起来做题。她的口头禅从我把你拉扯大容易吗换成了你得给我好好学习考个好大学,让你老娘也在你那死姨妈那儿神气一回。
奶奶死之前,妈妈就和姨妈不知为什么闹翻了,可还是时不时提起姨妈,说那没良心的有什么好神气的,不就是嫁了个好男人吗。我以前听奶奶说,姨夫在发迹之前,也没少被妈妈损。
有时被妈妈念叨得烦了,我也想像撕黑板报那样,把妈妈的嘴撕烂。如果缝好后她不再念叨,才再给她缝好。
高考前最后一次摸底考试,我超常发挥,进了班上前十。妈妈高兴坏了,又是给我煲汤又是给我买新衣服,好像我已经偿了她的心愿一样。
唐老鸭也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说这位同学平时看着很低调,还是很努力的,努力就一定有回报,天道酬勤嘛,此言不虚。我鼓起勇气看了看唐老鸭的眼睛,好像里面的确闪着黄光。他的眼睛晃到了我这里,好像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我赶紧重新把头埋下来。
上考场的时候,真的有种被押赴刑场的感觉。我在心里自我调侃,待会儿喊一声“过二十年老子又是一条好汉”就好了,想逗自己笑,笑不出来。嘴巴发干发涩,右手隐隐有种刺痛感,像是被什么动物的爪子挠了一下。等到卷子发下来,手抖得已经握不住笔了。
监考老师发现了,走过来问这位同学怎么了,别紧张。我感觉自己什么秘密被他看了去,越发难以平静下来。他看我埋着头不理他,就走到一边去了。
我拿着笔,就像拿着一只长矛,和战友们在战场上,与敌人拼杀。战友们一个个都倒下了,敌人也一个个都倒下了,我方只剩我一个,敌方也只剩一个。我和那个敌人的矛头都抵在了对方的脖子上。
我试着换左手来答题。考试时间一结束,右手就不痛不抖了。到下一场,右手又是老样子,我只好又换左手。就这样,我和妈妈的梦想失之交臂。妈妈让我去复读。一想到要重新被题海淹没,我的手又抖了起来。还好听说邻居的儿子复读了结果考得更差,她没再坚持,就让我上了市里一个普通本科。
过了几天,我开始做噩梦。总是同一个梦,战友一个个倒下,敌人一个个倒下,我和最后一个敌人的长矛抵在对方的脖子上。我偷偷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多休息就好了。直到暑假快结束的一个夜里,我和敌人同时把矛头刺进了对方的脖子。
3
男朋友带我去他家,见了他妈妈。
男朋友的意思是大家在外面吃顿饭就行了,他妈妈非要亲自下厨,说这样才显得有诚意。
他妈妈待人温柔亲切,可是不知为什么,在她面前,我总是提着一颗心,放松不下来。
直到我听到“喵”的一声,我才知道,原来是因为她家里有一只猫。我也惊奇,我竟然会讨厌猫。
之前男朋友郑重其事地问我,我有什么讨厌的东西。我说我讨厌蜘蛛、老鼠,讨厌下雨天,讨厌做噩梦然后凌晨惊醒。我没说我讨厌猫,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道。
男朋友的妈妈去厨房做饭去了,男朋友也跟进去帮忙。我也想跟进去,好好表现一下,可是看到一只黑猫进了厨房,翘起尾巴,在他妈妈腿上蹭来蹭去,我就不想进去了。
他妈妈用对我说话那种语调,温柔地唤猫,让它别打扰她做饭。那只猫像听懂了,乖巧地从厨房走出来。
我如临大敌,抓着身旁的靠垫的一角。黑猫睁着绿褐色的眼睛,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跳上窗台,一跃而下。
我这才松了口气,把整个背部陷进沙发靠背。我回忆了一下,从小到大,还真没怎么和猫打过交道。我家附近几户邻居有养宠物的,也只养狗,没有养猫的。有时候在放学路上碰到猫,也都是一看到人,就蹿到围墙后面或者草丛里去了。
我怎么会怕猫呢?而且还怕得像什么似的。我上辈子是只老鼠?还有为什么偏偏我男朋友的妈妈养猫呢?
厨房传出来饭菜的香味,闻上去,她妈妈的厨艺好像也很棒。我深吸了一口,然后感觉又不对劲了。芹菜的味道。
我忘了跟男朋友说,我讨厌芹菜。我小的时候,我妈妈一开始也不知道我讨厌芹菜,隔不了多久就炒一次芹菜,看我不吃,以为我挑食。没想到平时很温顺的我,那次见她怎么骂怎么劝我都不吃,她后来就再也没买过芹菜。很久没吃过芹菜,没闻到过芹菜的味道,我几乎都忘了芹菜这种生物了。
和刚发现的对猫的讨厌一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讨厌芹菜。难道是上辈子我是只老鼠,在偷吃芹菜的时候被打死了?好像也没有更好的解释了。我苦笑了一下,走到窗边。
这时那只黑猫不知从哪儿蹿上了窗台,吓得我倒抽了一口冷气。
男朋友在背后叫我,我才缓过来。
男朋友的妈妈一个劲给我夹菜。可是见我不怎么动筷子,她关心地问,是不是做得不合胃口。我只好撒谎说,这两天胃有点不舒服。她妈妈不自然地笑笑,说没关系,等胃口好点了再来多吃点。男朋友不断找话题,试图打破略显尴尬的气氛。
回去的路上,男朋友问我怎么了。我嗫嚅着说,我讨厌猫,还有芹菜。男朋友说你不喜欢我妈妈就直说啊。本来计划好吃完饭去看电影的,他说没心情了。我心想就允许你没心情。
冷战了两天,男朋友主动求和,保证说我不喜欢他妈妈,可以暂时不让我们见面。他强调他妈妈人真的很好,以后接触多了我就会发现的。我说我不是不喜欢他妈妈,是真的讨厌猫和芹菜。他说他妈妈最拿手的菜就是炒芹菜,家中的猫也跟家人一样。他又笑笑说,没事没事,只要我不讨厌他妈妈就行。
下了班回到家,刚一打开家门,男朋友就迎了上来,殷勤地帮我拿包拿拖鞋。我问他怎么今天回来得这么早,他说今天公司聚餐,他跟头儿说了家里有事,就先回来了。我说有什么事啊。他把我拉到沙发上坐下,看起来很犹豫,说他妈妈要出去几天,要他照看一下家里的猫。我一下从沙发跳起来,问,你没把猫接到这儿来吧。他说,本来打算这几天住到妈妈家去的,结果妈妈先就把猫送过来了。
我说你没跟你妈妈说我讨厌猫吗。他摇摇头说,还没来得及。我警觉地看了看周围,问猫在哪里。他说猫在房间。我终于忍不住发火了,说你还打算让它跟我们一起睡。他连忙摆手说,等我进房间前,他会提前把猫放出来。这样你们就隔离开了,他还有点自鸣得意。
晚上睡在床上,我一直抱怨整个房间都是猫的臭味。男朋友嘟囔说,忍几天就好了,到时就把猫送回去。没一会儿他就睡着了,鼾声均匀而尖锐。也不知过了多久,我也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突然醒了。渴得厉害。半夜醒来口渴的毛病好几年没犯过了。我拿起床头的杯子,打开门,去客厅倒水喝。动作自然得像是以前在家一样。我没觉出有什么异常。正准备开灯,一双亮黄黄的眼睛出现在我眼前。我大叫一声,手里多了团毛绒绒的东西,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猫叫,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手臂有灼烧感。是谁在划火柴,划燃一根就丢到我手臂上,再划第二根。我躺在地上,努力想看清是谁在划火柴。看不清楚。我甚至不知道对面这个划火柴的是不是人。好像是,好像又不是。能看清的,是对方可能是眼睛的位置,有两点黄光。很美,让人毛骨悚然。我挣扎着翻过身,看到面前是一扇卷帘门。
我用没被烧伤的那只手,抬了一下卷帘门,抬不动。我把两只手都用上,还是不行。我感觉到划火柴的又朝我靠近了一点,发疯似的拍打起卷帘门,大喊救命,嗓子却像被什么堵住了。门哗啦哗啦响,波浪一样上下晃动个不停。整个天地只剩下卷帘门哗啦哗啦的巨响,和什么东西越来越靠近我的恐惧。
我又回到了姨妈家的别墅。站在厨房外面的楼梯转角处。
有谁在叫我的名字。很熟悉很亲切的声音。一遍又一遍,耐心地唤着我的名字,我的小名。我在脑海中搜索,都有谁知道我的小名,努力把一张张滑动过去的脸拿来和这个声音进行匹配。
是外婆。我大喜过望,原来外婆还活着。可是只听得到她的声音,看不见她人在哪儿。我大声喊,外婆,外婆,你在哪里。我跑进厨房,没人,又跑进外婆的房间,没人。我把整栋别墅所有房间所有角落都跑遍了,还是没找到外婆。外婆还在一遍一遍唤我的名字。我蹲在大门口,哭着回应她,外婆,外婆,我在这里,你在哪里呀,你在哪里呀。
脸上湿乎乎的,不舒服。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个陌生的空间。借着被子上的红十字标记和空气中淡淡的屎尿味药水味,我认出了这是医院。右手臂缠着绷带,隐隐发痛。左手臂上有几条血丝,有上过黄色药水的痕迹。我记起了那只猫。
窗外是阴天。墙上的挂钟显示是下午一点。房间里很安静,另外两张病床空空的。走廊上也没声息。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午睡。
我躺了一会儿,正准备下床,看到两个女人走了进来。提着暖水瓶的是我妈妈,另外一个跟在她身后,是姨妈。多年不见,姨妈老了不少,穿着很有品味,干净利落,倒衬托得神色更加憔悴。
两人见到我醒了,都很高兴。姨妈不停地对我嘘寒问暖,妈妈也不时穿插几句。看她俩的神态,像和好了。
办完出院手续,在家里住了几天。我好奇怎么男朋友一直都没出现,也不好问妈妈。妈妈倒是一个劲地长吁短叹,说人哪真说不准,你看你姨父早些年那么风光,现在终于破产了。也是报应,你看他风光那些年,整天都在外面花天酒地,害苦了你姨妈。更可怜的是你表姐,你姨妈整天和你姨父闹,也没心思管她,最后她竟然做了傻事。
我问妈妈以前怎么没说到这些。妈妈说,以前你不是小嘛。
周末,我去男朋友那儿。他开门看到是我,愣了一下,指了指墙角说,你的东西都收拾好了,放在那儿的。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说你还好意思问。我问是不是那只猫的原因。他没回答。我问那只猫没死吧。他一下子提高了嗓门,说,你还嫌它不够惨是吧,还希望它死了你才满意,以前没看出来,你的心居然这么狠毒。我不想再说下去,走到墙角挑出常用的东西,说其他的我过两天来找人搬走。出门之前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那只猫到底怎么样了。男朋友躺在沙发上,已经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他低低地说,左前腿瘸了,瘸了,我妈妈很伤心,很伤心。对不起,我说。你走吧,他说。
走到天桥上,对面楼上巨幅的广告海报钻进了我眼里。一只金黄色的豹子,两只前爪搭在一个汽车轮胎上。
这只豹子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晚上还走进了我的梦里。我跟着它走出房间,走出家门,来到大街上。我一点也不好奇,它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跟着它走啊走,从市中心走到郊区,走进另一个城市,经过一个个山丘一片片农田,来到了姨妈家的别墅门前。
它用爪子推开了门,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我跟了进去。
我站在一楼到二楼楼梯转角的地方,抬头往上看。豹子用爪子抓着一个女孩的脖子。我只能看到那个女孩的背影。她穿着表姐的蓝白碎花连衣裙。她全身颤抖着。我不知道这只豹子是不是刚才给我领路那只。好像是,好像又不是。
豹子把女孩搂进了怀里。它说,我原谅你了。女孩说,谢谢你。我分辨不出那声音里到底是害怕多些还是期待多些。豹子把嘴伸向女孩的脖子。我咬紧牙关,朝楼上冲去。只听到咔擦一声。是芹菜茎部被手生生折断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