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生闲愁,爱上层楼。想去四楼的阳台看看雨中即景。在四楼阳台的拐角,我的目光怔怔与斜靠在那里的一杆秤不期而遇。
这样的一杆秤,默守在这里多久了?显然,它的主人已忘却了它,甚至是抛弃了它。它的身上落满了一层茸茸的灰尘,像是蒙上了秋晨的一层薄霜。轻轻地拿出,用湿软的毛巾柔柔地擦拭它,瞬间,它便恢复了往昔的模样。一根笔挺的枣红色的秤杆焕然吸引着我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它,它的色泽依然那么醒目,只是由于岁月的浸润,它红得更深更沉。点缀于杆身银灰色的星点,如银河星星般的斑斓闪烁 ;杆两端的套皮与秤钩,依然古铜的颜色,只是有些泛绿 ;刀口不行了,它经受不住岁月的风化,已锈迹斑斑的老态龙钟。我就这样至久地凝视着它,仿佛遇见了一位久别的挚友,眼里渐渐流淌出温暖的怜爱的神色。这神色,弥漫了我十几年前与它相依相伴的既苦难又温情的那些岁月。
十五年前,刚三十而立的我,正准备树雄心立壮志,猝不及防地等来了下岗潮。这汹涌的潮水铺天盖地而至,容不得人半点犹豫与回旋。十年朝九晚五的日子险些铸就了我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恶习。在拿着买断工龄那可怜的薄薄的一叠面前,好些日子,我几乎惶惶不可终日。好在一条绳上拴了两个蚂蚱,老婆也下岗了。老婆可不像我这个文弱书生。她上班前,什么做瓦匠小工、窑厂搬砖、饭店打杂,这些苦累脏的活,都干过。所以下岗那天,她把心一横,吃了秤砣铁了心,下岗就下岗呗!我看有一双手,还挣不到饭吃!好手好脚的,饿死了也是活该!冲她这一句话,我像瘪气球充了气,拍拍又弹了起来。高兴时,嘴里还哼哼刘欢那首《从头再来》,有时精神鸦片适当也是要吮吸一些的。
我们拿着双方的卖身钱,在乡下开了一爿粮油店。开始人生地不熟,光卖粮油,量不够大,有些闲。闲了就着急。着急了就寻思还得找些什么事干干。说时间是金钱,那你啥也不干,等天上掉馅饼,根本没有那回事。时间在无所事事中就是浪费,一个角子也不值。干些啥呢,得和粮油相关的。以前在单位见过稻贩子,浑身的肉疙瘩鼓鼓的,袖子捋得要多高有多高,晒得像黑牛屎,但脸上永远是那种笑眯眯讨好的神色。这些家伙开着三轮车或杂交车,车上乱七八糟放着回笼袋和一杆粗粗的秤,突突地响,像土匪一样在乡村里钻来钻去。得,世道变了,“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泪水”(海子语),逼上梁山啊,也参加这样的队伍吧。
就这样,我也悲壮地成为了千千万万稻贩子中的一员,还捎上自家的婆娘。收粮先得买家伙,讨饭都得要筷子碗哪。于是我狠心买了一辆福田五星牌三轮,看手中的钞票矮了一大截,心痛了几天搭几夜。笨笨的我颤巍巍地学习大概一个月的驾驶,才勉强将这三脚兽赶上乡村的小路。碗有了,还缺筷子,这筷子就是称粮的秤。若是买粮站先前用的那笨重的铁磅秤,上下都不方便。不如买把钩子秤,像那吸黄烟的烟枪,携带方便,又不占地方。
听说镇上有个制秤的,秤准又耐用,便找上门。制秤的是个弥勒佛一样的胖子。翻翻双眼皮问我要么样的秤。我说是收粮的秤。接着他又很淡定地问我要大要小。我听不懂,就说不大不小。这时他有些讶然地抬头,认真地看了我一大会儿,像是要把我刻进他那圆鼓鼓的眼球里似的。他很负责任地给我推荐了一杆秤,说,这是栗树做的杆子,扎实!一般人我不给!我见你小伙子你人挺实在,也不坑你,一百八,不还价!仔细打量这杆秤,挺直,匀称,秀气,枣红色透着些许微亮;用手摸上,光滑沁凉的感觉由手心往上游;再掂量掂量,比别的秤杆是沉些。见他这样带着夸奖又很坚决的语气,我本想还个十块二十块的,也就不好意思,一手交钱,一手接货。
万事俱备,只欠行动。为了这行动,我可是踌躇了好几天。不为别的,只为这可怜的面子一时放不下来。以前吃公家饭,坐等乡亲们送稻上门,现在倒好,上门求人家了。世事无常,真的是三年河东三年河西啊。久久抚摸这杆秤,就是没有带它出去的勇气,仿佛丑媳妇见不了公婆。眼见乡亲们稻已颗粒归仓,稻贩子们大车小车忙得不亦乐乎了,心里也痒痒的,想一试身手。
机会终于来了。那天陈庄的良和到我店里买几斤面粉回家做粑,跟我诉苦说,家里的四亩田稻子早已晒干扬净,狗日的跛老爷说好了来装,硬是一星期不见人影。稻等着卖,像大肚子的姑娘等着嫁人,堂心、角屋里码得到处都是。偏偏这几天下雨,外面大落,角屋里小落,稻用塑料膜盖着,你说烦人不烦人?听了这话,我老婆马上接过话,我家现在也收稻啦,要是您老放心,明天我们就去装,行不?
良和这老鬼满口答应。当时他一个劲地抽着我发给他的烟,下劲地点头。我与老婆相视,眉开眼笑。第二天大清早,我满面春风地开着三轮,扛上秤,带上老婆,但心怦怦跳,向陈庄出发。一路上,我的心比这三脚兽跳得还厉害。我的目光比老婆手里的秤杆子还直,目不斜视,径直往陈庄的良和家奔去,路上一切全部忽略。良和是个精明的角儿,见我们来,虽然满脸堆笑,叫老伴又泡茶又递烟,但到关键时刻,丝毫不含糊。我拿出秤,正准备称了,良和说,余老板,且慢!人情归人情,生意归生意,我得把你的心称称,看看你那秤狠不狠。说完,从房里拿出一杆秤,先和老伴抬一包自个称称。只见秤杆尾巴高高翘起,老俩口盯了秤杆不作声。刚开张就遇到狠角儿,我与老婆大眼瞪大眼,心里的感觉比下岗还难受。在四只眼睛的监督下,我移秤砣绳索的手都有些发抖。这场面简直如同那些年读书考试时老师监考般。
久称无妙手,撒手离砣,我好歹也懂得一些称秤的基本常识。等到秤杆一丝平,我才放下肩上的担子。心里拿捏着答案,有些忐忑地问老俩口多少。一百二十五斤,准不?我边问边打量他俩的脸色。坏了,老俩口脸色恁地不对劲,难看。老奶奶神色不自在,特别良和老鬼,脸上简直像挂了两撮猫儿屎。我心中暗自叫苦,首战便折戟,看样子今生与稻贩子无缘。我老婆不甘心,上前与老奶奶套近乎。老奶奶哭丧着脸说,孩子,你俩好人哪。刚才我跟老头子称了,就当你俩是我家孩子,也不怕告诉你们,只有一百二十斤。旧年跛老爷称时说我们家秤坏了,大。他的秤比我家的称一秤还要少四、五斤呢。
原来这样。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原位。不禁有些得瑟,飘飘然的感觉让我拿过他家的秤审视一番。这是一把老旧的秤,秤头的套皮脱落,刀口锈钝,怪不得不准。我自作主张地建议他们去镇上的秤店修修,他们忙不迭地道谢。四千多斤稻,整整忙活了一下午。倒包,绞包,一包一包抬着称,磨得肩膀皮子都发疼。到最后,豆大的汗珠吧哒吧哒咂到地上。来来回回折腾四趟,总算完成稻子搬家。
一路上,三轮车熄火若干次;可能我是生手,这三脚兽也欺生,不听使唤老跑偏,有两次拐弯有些急,险些酿成翻车事故。不过,一路上倒也风光无限。乡亲们瞧见了,都笑脸恭维,哎呦,余老板发财,做大生意了。听了,止不住地脸发烫耳朵根子发烧。煞黑方结束,到家,腰酸背疼肩膀皮红得发紫。虽说又苦又累,但首战告捷,心里头的兴奋忽略了身体上的劳累。晚上摸这杆争气的秤,心想,这人还是实在些好,“斗平沿,秤平星”(家乡俚语,秤平斗满的意思),人人心里都有一杆秤哪。
从此,我的粮贩子生涯正式宣告开始。我的老婆扛着这杆称心如意的武器,我则跨在日益驯服的三角兽身上。我与老婆宛若秤不离砣、砣不离秤,自由驰骋在属于自己的疆土。有时兴起,觉得自己真是那么回事,顺手拿起秤,舞弄两下,仿佛是那长坂坡的赵子龙,手提一杆银枪,在千军万马中策马长奔。老婆一个劲地惊呼,摔坏了人没关系,可别摔坏了这杆秤!无奈,只得收回最后精彩的几招,从遥远回到现实。
才两三年的时间,我们便与乡亲们打成一片火热。他们不知不觉地放松了对我们的戒备,渐渐改变了前些年往粮站送粮时的种种偏见。他们从我不厌其烦的介绍中,得知我是一名知识分子型下岗职工后,给予了高度的同情与最大的方便。帮忙我倒包、搭包、上车;甚至忙到中午晚点了,硬是留我们吃饭,并且不好意思地添上两个荤菜。或许,乡亲们是被那些利欲熏心的稻贩子害苦了。这些金钱至上的家伙,坑人手段花样迭出,什么空心秤杆,小砣换大砣,秤星点不一,刀口故意磨钝,极尽所能,让乡亲们饱受其害又无可奈何。每当我有约去乡亲们家收稻时,他们看见我手中这杆秤始终如一,放心得很,再也没有拿出自家的秤来试秤。
是的,下乡收稻那些年,是苦是累,甚至是脏,早迎朝阳晚接月,是常有的事。但是活得充实,做有干劲,念有奔头,苦中有乐,并且我乐此不彼。我收获的不仅仅是物质上的,更重要的,是乡亲们比山高比水还深的感情。他们的感情,一如山间的溪水一般清澈,一如天空的云朵一般纯洁,一如田里的庄稼一般实在。爱憎分明,又朴实无华。我喜欢上了他们,歇息时便与他们聊他们的收成,聊他们的孩子,甚至他们养的小狗小猪。同时,我也爱上了脚下的这片土地。是土地出黄金,然后让我有尊严有信心有希望地活着。闭上眼睛,我能清晰地记得每位乡亲的模样,记得他们满是皱纹憨厚的笑脸,记得他们注满真诚友善的眼睛;闭上眼睛,我能清晰地记得每处乡村的模样,记得每座山每条河流每架小桥,每块田每块地每户人家。听不够的乡音,看不厌的乡景,扯不断的乡情,都在乡村的往返间,都在乡亲的言行中,如沫春风,如饮甘露,如临其境。
后来胯下的这匹三脚兽老了。它负荷不了我日益给它的增重,从一千多斤到后来的逾两千斤。它开始缺胳膊掉腿,这里松那里垮,经常半路熄火,任你怎样拳打脚踢,它就是不动。找来修理的师傅,费银子不说,还白白耗了我多少的时间。时间就是生命啊。得鸟枪换炮了。这样,我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大叠,买了一辆时代小卡为我服务。这次,我没有心疼半边心肝。“欲先攻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个道理我还是懂得一点的。
只是手中的这杆秤确实是把好秤,用了这些年,虽饱经日晒夜露,风吹雨打,依然青春不老的样子,毫发无损。秤杆在日久的摩挲下愈显光滑,星点愈显璀璨,秤钩愈显锃亮。它像是个勇士,时刻听从着我的召唤,身经百战,从无闪失。它对于我,从无任何奢求,惟有默默付出。我知道,它浸透了我的汗水,融入了我的气息,已经成为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它无时不刻以身作则提醒着我,做人要诚实稳重,做事要低调收敛,纵在红尘喧嚣处,永葆初心,会有人记得你的样子,念着你的好。
真的是可惜,随着城镇化的发展,随着土地的流转承包,抑或随着年龄日渐衰老,乡亲们逐渐放弃了自己的土地。而我,也被迫接受了在粮贩子这一职业上,再次面临下岗痛苦的现实。其实人生中真的有着许多这样的阵痛。潇洒些豁达些吧,没有迈不过的坎,没有走得完的路,除非生命嘎然而止。生命不止,便奋斗不息,心若在梦就在,一切都可以重来。只是这些年行走于乡村,我已经舍不得那些可亲可敬的父老乡亲,舍不得那些如诗如画的山山水水。所有的这些舍不得,都静静地收藏在这杆很平常很普通的秤中。粮贩子生涯结束后,我将这杆秤束之高阁,小心地珍藏在四楼阳台的拐角,是否其中也蕴含了将那段美好的岁月尘封如此,不愿睹物思情?而今天的不期而遇,又让我顿陷那些过往的回忆,仿佛这四楼阳台外正淅沥的秋雨,绵无绝期。还是将它原封不动放置原处吧,也将它陪伴我走过的那些岁月,一并放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