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九月,是乡村最美的季节。
你在村庄窄窄的小巷里漫步,不经意间的抬头,就会发现一枝黄橙橙小灯笼似的秋柿斜斜的依在农家院墙上,或者是几个肚子圆圆的石榴缀在柔柔弱弱的枝丫上,像些个开心的顽童,咧着嘴,露出晶莹的牙齿望着路过的人笑。
最叫乡里人开心的,是大田里那些渐次成熟着的农作物们沉甸甸的穗实。上工的路上,社员们三五成群,他们有的把镰刀夹在腋下,有的把撅头抗在肩上。带镰刀的是要去收割水稻玉米,带撅头的是要去刨地瓜花生。他们一起说说笑笑的走着,不知不觉就来到地头。
九月的田野,各种庄稼依了自己的心性先后成熟,社员们便按照它们成熟的次序进行收割。举目看去,参参差差的田畦就像刚学手的理发匠理出的发型,凸一块凹一块的没有条理。收割后的地块上业已裸露出清冷的秋意,还未收割的庄稼带着几分得意站在田间,闲闲的摇着骄人的穗粒。这个时候的庄稼就像是临近分娩的妇人,几分骄傲,几分羞涩,在秋风里展示着各自的幸福。
三秋大忙,农村的学校放了秋假,孩子们在老师的带领下,来到农田学着做些农家活计。小一点的孩子帮着队里收拾一些收割后落在地里的庄稼,把拾起来的稻穗豆棵,一小捆一小捆的绑好,下工时,跟着大人们的脚步,背回生产队的打谷场。
打谷场上有四五位脸堂红得像熟透的高粱一样的老人,他们在起早贪黑的归弄快到嘴边的粮食。有风的时候,他们会取出木锨“扬场”。我喜欢看老人家“扬场”,就像欣赏一场优美的劳动表演。你看吧!他们把上衣扎进裤腰,黑里透红的胸膛从敞开着的衣领处裸露出来,双手端着木锨,两腿前弓后蹬的拉开架子,微微弓了腰,在谷堆前铲上一锨带着糠草的粮食,迎着风斜斜地抛向半空。他们一起一扬地甩着木锨,金黄色的粮食从宽宽的木锨板上飞起,拖着一道漂亮的弧线,在灿烂的秋阳里,追着风向洋洋洒洒飞落。落到打户场上的谷粒们,成实得和空瘪得便分了开来,而轻飘飘的谷糠一直飞到打谷场的边缘去了。
学生们下地干活也要像大人一样听从队长说分派。大一点的孩子可以推上自己家的小独轮车,随着壮劳力去大田搬运刚割下来的庄稼。社员们把刚割下来的水稻一捆捆散散落落摆在稻田里,提一把沉沉的,带着来自大地的湿气。刚学着推车孩子,那独轮车上装不很多这么湿的稻梱子,因为对于孩子们来说,它们实在太沉了。田埂窄窄,还淤了一些泥水,走起来有些湿滑。如果把稻梱子装偏沉了,小泥坑颠一下,独轮车子就会朝一边歪倒,倒霉的孩子只好苦着脸卸了稻捆重新装车。孩子们推着装好了稻谷的独轮车,一字摆开顺着乡间小路往打谷场的方向前行,就像一队小蚂蚁往巢穴搬运食物一样。运输的路上,有老人说:“啧啧,你看这些小搬运一样干大事”,孩子们听到耳朵里心里好舒服呀,就算是上坡也不觉得累。
稻田里有一种蛇,我们叫它“血鳝”,长得很瘆人的样子。这个季节,有一些已经钻进洞穴里准备冬眠了,还有一些做事拖拖拉拉没来得及找到洞穴,懒懒得倚着田埂盘成一堆,已经没有力气活动了。有那顽皮的孩子抡起铁锹石块什么的就给打死了。其实,就算不给那几下,它们也活不很久的。它们在寒风里静静地盘着,在铺满青霜的枯草里僵硬着,等待着死亡的来临,给食腐动物们做一顿丰盛的晚餐罢了。好多年之后,听人家说,这种动物在某些地方是人们喜欢的美食,据说还有延年益寿的作用。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血鳝也敢吃?”天地之大,无奇不有,真是叫人惊奇呢。有老人家说,“血鳝”是一味戒酒的灵药。说是捉条“血鳝”放进白酒里浸泡数日,把这浸泡了“血鳝”液体的白酒给酗酒的人喝上一杯,以后这个人只要一闻到酒味儿就会恶心反胃,自然就把酒戒了。当然,这事要背着喝酒的人去做,要不然这么肮脏的东西,谁会喝得下去呢?想想就恶心。真假不可考,就像许多流传在乡间奇奇怪怪的偏方一样,听到的人也是一笑而已。
秋天的田野上,高高壮壮的玉米是所有庄稼里的巨人。它们一排排神气的挺立着,虽然已经披了憔悴了颜色,那长在怀里的棒子却是沉甸甸的,有一些籽实已经耐不住性子,从裹了一层又一层微枯的衣襟里露出它金色颗粒。掰玉米的活一般是让女人们来做。她们心细,不会把棒子落在秸棵上。她们把玉米棒子掰下来,放进篮子里,再送到地头,倒进等在那里的小推车里。小推车上绑了一个柳条篓子,女人们把玉米棒子一篮子一篮子倒进篓子里,那些玉米棒子的外衣已经给褪掉了,这样,推车上的篓子还能多装一些。
为了能早日接上秋粮,各个生产队都种了早熟的水稻,早熟的水稻八月底就收割了。当生产队把稻谷分给农户,妇人们便趁着晴好天气,把稻子晒干,去磨坊磨成白生生的大米,那大米粒晶莹剔透,凑上去闻一闻,有股淡淡的清香。这时节正好赶上农历的九月九。老人们看着笎子里的大米,笑眯眯地说道:“九月九,大米干饭触了口”。那时,九月九还不叫老人节,我们叫它是重阳日,重九节。乡间有一个说法,重九节这天,吃大米干饭就着秋刀鱼茼蒿汤,能把一年来肚子里攒下的头发渣子给清理掉。但是,那时候没有多少人家能吃到秋刀鱼,秋茼蒿倒是不缺,每家每户菜园里绿油油长了好多。茼蒿菜有一股怪怪的味道,孩子们不怎么喜欢吃它。孩子喜欢吃的是白白的大米干饭,当然,最好还能吃一节秋刀鱼。
这个时候,女孩子栽在窗前的菊花也渐次开放。我喜的菊花是一种粉红色,叫做九月菊的,春天时栽下一棵小苗,它会生出许多的枝枝丫丫。刚进了九月,枝头的花苞就鼓了起来。它们怎是趁着人们睡熟了没留意的时候突然开放,你看吧,那一丛丛粉红的花朵,在明丽的秋晨里,开得好不热闹!那圆圆的花盘,就像小孩子粉嘟嘟的笑脸一样好看。而妖冶了一个盛夏的太阳花此时已经有些憔悴,花朵枝叶都披了一层沧桑。太阳花在我的家乡不知为什么被叫做蚂蚱菜花。这种花不惧怕太阳晒,随手掐下一段花枝埋进土里,很快便会生根发芽,它的生命力非常顽强。我的祖母曾经讲过蚂蚱菜花和太阳的故事:说是在远古时期,天上有十个太阳,晒得大地焦裂,江河干涸,寸草不生,人们已经无法生存。有个叫大羿的人为了拯救黎民百姓,一口气射杀了九个太阳。有一个太阳见事不好,便躲在一棵茂盛的蚂蚱菜底下。却被爱传舌的蚯蚓发现了,蚯蚓将细长的身体一弓一弓爬到大羿跟前告密说:“蚂蚱菜底下还藏了一个”。大羿看了看那个躲在蚂蚱菜底下的太阳,说道,“留下你的性命吧,给大地照个亮,今后要为天下黎民多做好事。”太阳为了报答蚂蚱菜的救命之恩,认了蚂蚱菜做干娘。爱传舌的蚯蚓意识到惹来杀身大祸,赶紧钻进土里。所以,蚂蚱菜花在夏季太阳的照射里越发开得烂漫,而蚯蚓是惧怕太阳的,只敢在阴雨天里出来活动,太阳出来就把它晒成焦干。多么有趣的故事呀!后来,我从《山海经》里知道了大羿射九日的故事,而这个故事与我们美丽的家乡日照有着密切的关系。
(据史料记载,在帝尧时期,大羿统一了东方各部落方国,组成了一个强大的国家。由于该国家为众多崇拜太阳的部落方国所组成,在《山海经》中被称为“十日国”,大羿统一各部落的壮举,被古人渲染成射九日的神话故事。而大羿和她的妻子死后就葬在日照汤谷太阳文化源旅游风景区内的天台山上。当地人称之为大羿陵。)
西风微凉的九月,乡间小路两旁的白杨树渐渐褪去青葱的颜色,零落的叶子打着旋追着秋风起舞,田野的沟沟坎坎却开满了黄黄白白的野菊花。它们骄傲地从瘠薄的砂石间昂着绚丽的笑脸,一丛丛,一簇簇,摇曳着妩媚和顽皮,在肃杀的秋天里展示着奔放的生命之热情。
秋收期间,冬小麦也在陆续播种。“白露早寒露迟,秋分中麦正当时”。社员们每收割完一块庄稼,空出来的土地上,马上就有牛把式给老黄牛套上犁铧,把板结的土地翻耕的松松软软,准备着播种小麦。你在秋天的田野里走过,耳边就会传来牛把式赶牛时“来来拉拉”悠扬的赶牛号子。时高时低的歌喉在金黄色的旷野上柔柔的荡漾开来,一片片波浪似的沃土追着老牛翻腾,这片深褐色的沃土里,又在孕育无数个绿色的生命。此时,最早种下的小麦已经露出嫩绿的细芽。清晨,刚刚从东海升起的太阳照着这一片片嫩绿的小芽儿,把小嫩芽尖尖上亮晶晶的露珠照成琥珀一样的颜色。清晨,跟随乡邻们上工的时候,我会悄悄用裤脚蹭一下嫩嫩的麦苗,看那露珠颤颤的抖动,轱辘一下滾进土里,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在心里说道:小麦苗儿,你们快快长大长壮吧!用不了多久,酷寒的冬季就会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