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

今天我们要讲的书,名字叫《一句顶一万句》,会不会觉得很好奇,有什么样的一句话,可以这么厉害,一句顶一万句呢?

这部小说的作者是刘震云,我一看到他的名字,就更好奇了。先来简单地介绍一下刘震云,你可能就能了解我的好奇心。首先他是作家,《一句顶一万句》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获了茅盾文学奖。

同时他还是编剧,非常善于改编自己的作品,比如大家熟悉的电影《1942》《我不是潘金莲》《手机》都出自刘震云。很多九零后会非常喜欢他,因为刘震云参加了综艺节目《向往的生活》和《脱口秀大会》,大家就看他说话,说:“这个人太好玩了,一本正经编段子。”

他怎么讲段子呢,我看过他一个演讲,大家来感受一下。

他这么说,他说:“我是农村人在我十四岁的时候,我碰到过一个伟大的哲学家,那我们的一生,都会被一些哲学家影响。”

刘震云说:“这个哲学家,不亚于康德,不亚于黑格尔,他就是我舅舅。”

他说:“我十四岁的时候,我舅舅就给我提出来,三个哲学问题,他先问说你觉得你聪明不聪明?”

刘震云说:“舅舅,我不太聪明。”

舅舅说:“你有自知之明。”

然后第二个问题说:“你觉得你笨不笨?”

刘震云说:“舅舅,你看,你问一句,我答一句,我也不能算笨。”

舅舅说:“对,世界上就怕这种,既不聪明又不笨的人,世界上聪明的人跟傻子都活得非常幸福,既不聪明又不笨,人生的前途就难以料定。”

然后舅舅又问第三个问题:“你想过娶媳妇的事情没有?”

刘震云说:“舅舅,我十四岁了,如果我还不想媳妇,那就证明我真笨,确实,我想。”

那舅舅说:“照你的人生轨迹,靠你自己的实力,将来想找一个正儿八经的媳妇,那是不可能的。”

刘震云说:“舅舅,我靠自己不行,那就只有靠您老人家了。”

舅舅说:“你要靠我,要正经地给你找个大姑娘,那是不可能的,我只能给你找一个小寡妇。”

刘震云说:“舅舅,我十四岁命运就跟一个小寡妇连接在一起,那我心不甘。”

那看到这儿,我已经笑翻了,那重点来了。

舅舅接下来讲:“如果你想改变你的命运,那就离开这个村子,当你想要改变自己的时候,你要告别自己的过去,告别自己熟悉的地方,告别自己的故土。”

这是哲学,所以刘震云就离开自己的家乡,离开他所有熟悉的一切去当兵了,那舅舅给他指的圣地就是甘肃。

那这段话,其实就是刘震云的风格,这风格用一个字可以总结叫作“绕”,绕来绕去,但特别好玩,写在《一句顶一万句》里,这也是一句话,说:“原来一件事中间,拐着好几道弯那这好几道弯。”拐来拐去,就讲了一个复杂的故事。

说一下我的阅读感受,当时我拿到这本书,是一口气读完的,刘震云的语言是,又好玩又邪气,但是读到最后一段,最后一句,真是潸然泪下,感觉到自己好像,活了一千六百多年了,非常孤独。

我们就来说说这本书,《一句顶一万句》分为两部,上部叫出延津记,下部叫回延津记。延津是个地名,这是刘震云的出生地,在河南省的新乡市,就是在河南省的北部。

所以今天这个作品,其实我们应该用河南方言来讲,就河南。它有广阔的沙土资源。那刘震云因为,从小在延津长大,所以对这个地域,有着独特的感情,就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他也说,我观察世界的角度和对人生的态度,都是在延津老家形成的,这就像是生命中的一个罗盘,至今还在起作用,在外面迷失方向的时候,甚至是大富大贵的时候,就会想用老家的那个罗盘来纠正,这让他更贴近生活的本质。

那应该说这是一本贴近自己的故土不忘本的书,上部出延津记讲述了什么呢?

在二十世纪前期的河南农村有一个农民,他是个非常普通和孤单的人,他的名字叫吴摩西,出门寻找自己的老婆,老婆跟人私奔了,结果老婆没找着,还弄丢了唯一能够说得上话的养女,结果吴摩西又为了寻找养女,就不得不一步一步地走出延津,再也没有回头。

下部回延津记,是讲了吴摩西弄丢的那个养女巧玲的故事,这个女孩子被人贩子卖了好几回,嫁人,生孩子。她生了一个儿子,起名叫牛建国,这个儿子同样为了寻找跟人私奔的老婆,又一步一步百折千回地走回了延津。

那你说这故事怎么就是中国版的《百年孤独》呢?

我们翻开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里面有一句话说:“唯有孤独永恒。”这部书我会在今年给大家讲,那这句话告诉我们什么呢?

就是过去都是假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无法复原,即便是最狂热最坚贞的爱情也瞬息即逝,只有孤独永远存在。

那这个孤独到底是什么?它是一种情绪,一种状态,也是一种不可改变的人生命运,这不仅仅是马尔克斯,刘震云能够感知得到,我们每一个人都会有体会。这当然很震撼,但如果刘震云跟马尔克斯想的一样,写的一样,它有什么价值呢?

这就是刘震云的特别之处,哪一个作家生活在他特定的民族里面,那这个民族一定有和其他地方不同的那些风格。那一个伟大的作家就在于他对自己的生活有独特的发现,同样的一天,同样的一件事儿,同样的一个情感,可是在他的视线中如此独特。这就是文学。

特别是他还在一系列的经历中发现了自己,所以我们读《一句顶一万句》,看到的不是《百年孤独》,而是中国式孤独。你说中国式孤独是什么意思呢?

我们有没有发现,比如西方式的孤独往往是跟神对话的,就是不断地反思,深刻地朝里走,他甚至要忏悔。

但是中国的孤独是人跟人之间有着无比庞大的关系网,可是在越热闹的时候,你越发现自己很孤独,为什么呢?

就是人跟人之间分为两种,一种叫说得上话,一种叫说不上话,这个分法是刘震云界定的,简单粗暴,但是很有效。你拿这个坐标一画,就发现自己的生活也这样,无论家人、朋友,还是夫妻,一旦说得上话了,人就亲了。那反过来,说不上,人就远了。

所以原来看那个历史,就是说康熙有着后宫粉黛三千,但他最惦记的人是容妃,那康熙到容妃那里,最爱说的话就是:“朕想跟你说说话。”

到后来,他不得已废了容妃,再想找人说话,已经人去楼空了。一个千古大帝,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这种感受一点也不稀奇。

到了现代,我们手机里面你看一下,通讯录联系人成百上千吧,名字一个一个地翻过去但问题是,一旦遇到事儿扛不住了,你能跟谁说说话呢?

刘震云发现了这种感受,然后他就敏锐地把它表达出来,说“一个人的孤独不是孤独,一个人找另外一个人,一句话找另一句话,这才是真正的孤独。”

这句话讲得好,那这本小说中,就有很多非常现实的问题。我们先挑一些细节大概讲讲,你觉得有意思,比如说书里写了一个卖豆腐的老杨和另外一个人叫老马,明明心里面互相看不上,但是老杨一遇到事儿就要找老马去商量,为什么呢?

他说:“同样一件事儿,别人只能看一里,他能看十里,别人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子能看十年,所以老杨巴结了老马一辈子,但他发现老马对自己并不经心,活了一辈子都没活出个朋友。”

书里还说,说原来世上的东西都绕,中国人的一个习惯,就说一件事儿的时候说着说着,就说到了另一件事儿,再说第三件事儿,一件事儿扯着八件事儿。到头来就忘记了一开始的初心是什么。

大家都有寻找说得上话的人这种需求,人人都需要沟通,可是不爱说话的人有时候他不是不说话,不是不爱说话,是没有遇到能说得着的人,所以他那个说话的密码就打不开。

那么说得上话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呢?

书里的牛爱国出门去找他出轨的妻子庞丽娜,就在这个路上,他遇到了老李美食城的老板李昆的小媳妇章楚红,他就跟这个小媳妇好上了,然后顿悟了世上能够相好者的精神密码,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说得着。

书里面写牛爱国跟谁都不能说的话和章楚红都能说,跟别人在一起想不起的话跟章楚红在一起都能想起来,说出话的路数跟谁都不一样。

他们俩自成一体,俩人说高兴的事儿,也说不高兴的事儿,跟别人说话高兴的事儿说得高兴,不高兴的事儿说得败兴,但牛爱国跟章楚红在一起,不高兴的事儿也能说得高兴。说完一段儿要睡了,一个人说:“咱再说点儿别的”,那另一个人就说:“说点儿别的就说点儿别的。”你看这就是说得着。

那书中还有一个人,是私塾的老师,他叫老汪,老汪对《论语》的理解非常深。但他常常跟别人说不到一块儿去,《论语》里面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我们解读就是远方来了朋友,孔子心里很高兴,说:“不亦乐乎。”但老汪说什么呢?高兴个啥?这恰恰是圣人伤了心,为什么呢?

如果身边有朋友,心里的话都说完了,远方来个人来干啥呢?不是添堵吗?恰恰是身边没朋友,才把这个远道而来的当朋友,想要跟你说说话,可这个远道来的人是不是朋友,还两说着呢!

这个人很有意思,每到初一十五,老汪就自己到外面闷着头走上一通,去找谁?他不知道,走到哪儿,他说:“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就也没个啥目标。

老汪有一个女儿,叫灯盏,老汪跟女儿也没啥话说,结果有一天灯盏掉到水缸里淹死了,老汪也没说什么。

直到有一天,看到家里有一块月饼,上面有灯盏咬的这个牙印,老王突然就哭了。灯盏嘴馋,早些日子见家里买了月饼,就偷着咬了一口,现在老汪看着月饼,突然想跟灯盏说说话,可是已经说不了了,就只能把话藏在心里。

老汪的后半生也不说话,他捏了半辈子流泪的面人,这就是老汪的孤独,这就是中国式的孤独。

你再细想想,中国式的孤独和《百年孤独》到底有什么不一样?

出版人安波舜就给这本书写了一个序,里面有一段话说:“中国文化是跟人对话,因为极端重视现实,包括儒家的传统,那么人在社会中地位和利益都不相同,所以人心难测,诚信缺失,那能够说说贴心话,温暖灵魂的朋友就并不多,所以反倒生活在千年的孤独当中。”那刘震云就在讲,说:“这世界上的事,原来件件藏着委屈。”

那句一句能顶一万句的话,到底是什么呢?

这故事要从书里的主人公杨百顺的爹老杨讲起,在《一句顶一万句》的开头,刘震云就给我们娓娓道来了主人公杨百顺他爹老杨和赶大车的老马的故事,来为这个大长篇做铺垫。

我们前面提到了一下,老杨是个卖豆腐的,老马是个赶大车的,在别人眼里他们俩是好朋友,但实际上,老马从心底里,是看不起老杨的。

外人有看明白了,就点拨老杨,说:“你心里只有老马,凡人都不理,岂不知你拿人家当朋友,人家背后老糟改你。”

这个方言很来劲,在河南话里,“糟改”就是说坏话的意思,那就是败坏你,把你败成一个渣渣了。那还说不拿你当朋友的,你赶着巴结了一辈子,拿你当朋友的,你倒不往心里去了。但是老杨并不这么想。

外人问他:“你为什么要巴结老马做朋友。”

老杨就说:“头一回遇到他,是在牲口集上,老马去买马,我去卖驴,大家在一起闲扯淡,那论起事来,同样一件事,我看一里,他看十里,我只能看一个月,他一下子能看十年,最后驴没卖成,话上被老马拿住了。”说

到这老杨又摇摇头说:“事不拿人,话拿人,又说以后遇到事,我就想找他商量。”

听到这儿你就会说,就芝麻大点的事,能在书里写这么好几页呢?就这点事,看得我愣了好半天。

第一,这语言真好,但是有没有发现,人跟人之间的不可知,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不管外人眼里怎么评价,但实际上他们俩的关系,就是老杨自己的一厢情愿,两个人的距离是比较远的,老马跟他不过心。

第二就是说话本来是人跟人交流的工具,表面上都在说,两个人说得挺好,没毛病,但真正能够获得对方的认可,把话说到别人心里去,这俩人才能够成为朋友,成为恋人,不被甩掉,不渐行渐远。

可是细琢磨,这说得上和说得着,还真是挺不容易的。

那接下来,刘震云就开始讲,《一句顶一万句》的主人公,就这个卖豆腐的老杨,有个儿子,他叫杨百顺。杨百顺的故事是什么样的呢?

他十三岁的时候,在镇上的私塾读书,他非常喜欢罗家庄有一个做醋的人,叫罗长礼。但是杨百顺喜欢罗长礼,不是喜欢他做醋,而是喜欢他喊丧。

什么叫“喊丧”呢?这是一个传统的习俗,在乡村里 ,如果家中有人去世,就会有一整套的丧葬仪式,这个喊丧的,其实就是定调子的。比如说“有客到啦”,“孝子到位啦”或者是“某某的客请往前啦”。都是带着长调来喊的,那大家就会在这个喊丧之后,根据他的调动来举行仪式。

罗长礼喊丧喊得好,他不喜欢做醋,那醋就做得一塌糊涂,但是喊丧,就十里八乡都认得他,所以人得干自己爱干的事儿,谁家有丧事必喊罗长礼,那只要罗长礼喊丧,杨百顺就必然要追过去看,这是粉丝。

但丧事不可能天天有,杨百顺有的时候就会抱怨说:“这十里八乡咋还不死人呢?”你看这个人,真是丧气。

有一天,村庄里又有人去世了,但这家人没请罗长礼喊丧,请的是别人,这杨百顺就为了去看这个人喊丧跟罗长礼喊丧有什么区别,来回跑了三十里地。那他不在家,家里就出事了,羊丢了。

杨百顺的爹老杨就特别生气,说:“你找着羊,把它拴回来,找不着你也别回来了。”这就是气话,是恐吓。可是杨百顺就半夜摸着黑出门去找羊,这个时候他特别害怕,因为野地里有狼发出嚎叫,也已经起风了,所以杨百顺就想着,在打谷场的草垛里,凑合一夜,睡一觉。迷迷糊糊之中,发现有人在拍他,谁呢?

这个人叫老裴,杨百顺十六岁之前,觉得老裴是世界上最好的朋友,不因为别的,就因为老裴在他找羊的那天晚上,听他讲完了整件事的缘故,然后还带他去暖和的地方,吃了一碗烩面,这让他记了几十年。

你说这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那老裴真的是一个善良的人吗?他为什么要对一个萍水相逢的杨百顺伸出援手来帮助他?

事实也不是这样,老裴是要去杀人,他在杀人的路上遇到了杨百顺,遇见这个半大孩子,阻止了老裴杀人的念头,那刘震云就给我们讲了老裴的事。

老裴是一个剃头匠,就在那一天,他剃完头回家的路上遇到了自己的外甥,因为是下雨天,他就把外甥,带回自己家吃饭,那这天老裴的女儿过生日,所以老婆就做了平常吃不到的烙饼煎鸡蛋。那外甥是个实在人,以为到了舅舅家,就到了自己家,平常是吃不上烙饼的,也吃不上鸡蛋,所以他就放开肚皮,猛猛地吃了一通,整整吃了十一张烙饼。

吃完饭,雨停了,外甥嘴一抹走了,老裴的老婆就不高兴了,她来算账,那不能跟孩子直接发作,就等外甥走了以后,跟老裴吵了起来,心疼 ,心疼东西不够吃。

中国人吵架有个特点,就是爱翻旧账,有时候吵着一件事儿,就会把陈年烂谷子的事情,全部翻出来吵,原本吵的是这件事,最后又变成了另一件,老裴的老婆,就从埋怨外甥吃饼,到埋怨老裴的姐姐,翻出了十年前的旧账,那十年前出了什么事呢?

老裴出过轨,被小三找上门来,事情解决之后,老裴说:“从今往后一切都听你的”,那这是给老婆许的愿,那老婆就接了一句,说:“从今往后别理你姐。”

因为老裴的老婆跟他的姐姐有过节,那就借着小三这个事情把话说明白了,那到现在过去了十年,老裴的老婆翻出旧账,又带上了老裴的姐姐,然后说你们一家人都是下流胚子。老裴十分生气,就扇了老婆一巴掌,老婆一气之下就回娘家了。

你看啰啰嗦嗦地写到这儿,这就是刘震云的风格,你说:“这些事生活中好熟悉。”对,这也能写进小说里吗?很有意思。

第二天一早,娘家的哥哥就来找老裴说理了,给自己的妹子撑腰。但这个娘家哥哥,比老裴的老婆还能绕,还能翻旧账。他就把这时间线,又往前推了几十年,从他们家原本就不愿意把女儿嫁给老裴开始说,又扯到出轨,件件桩桩,越扯越长、越扯越远。最后老裴头都大了,就装作心服口服,赔了不是,这终于把娘家哥哥打发走了。

可是事后老裴躺在床上越想越觉得窝心,从一张饼到被姐弟骂,本来不相关的事,越扯越远,不停地揭疮疤,娘家哥哥避重就轻,把一件事,绕成了另外一件事。

越想越窝火,老裴怒从心起,拿了一把刀,就想要去杀了娘家哥,刘震云在书中写说:“老裴也不是要杀他这个人,是要杀他讲的这些理,那也不是要杀这些理,是要杀他的绕,绕来绕去,把老裴绕成了,另外一个人。”

于是老裴就上路了,在杀人的路上,他遇见了杨百顺,他听杨百顺讲这一天的遭遇,从看罗长礼喊丧,到丢了羊,再到被赶出家门,也绕了这么几道弯,老裴听着听着,杀人的念头突然就没那么强了。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为看一个人,丢了一个羊,最后无家可归,真不容易,那看看自己,三十多岁的人了,就能因为几张饼,真的绕来绕去,去杀人吗?

然后老裴,就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世上的事情都绕。

杨百顺的命运,就在他十五岁的那年发生了转变,他离开了河南延津县,原因是这一年县里的学堂要收学生,要求是读过私塾,老杨就决定从两个儿子中选一个去,怎么选呢?就抓阄。

杨百顺的弟弟叫杨百利,在抓阄的时候谦让了一下,说:“哥哥先抓。”

杨百顺就先抓,一抓打开看叫“不上”,那他只能死心了,留在家里,跟老杨学做豆腐、卖豆腐。

弟弟杨百利,就到了县城去上学,改变了命运,这事本来已经完了,结果有一天,杨百顺自己出门,卖豆腐的时候,听别人说,才知道内有隐情,这是一个皮匠,叫老吕告诉他的,原来老杨和他的好朋友老马,以及弟弟杨百利,共同做了个手脚。

在抓阄的时候,两个阄上写的都是“不上”,那杨百利让杨百顺先抓,杨百顺不管抓到哪一个,都是“不上”,所以杨百顺就是被亲爹跟弟弟算计了。

那你说老吕为啥要来戳穿这件事呢?因为公平跟正义吗?叫路见不平一声吼吗?不是,这里面也有私心。因为老吕跟老杨的好朋友老马有过节,你们觉得好绕,可是就这么个理儿,就是这么个活着的方法,这既然有过节,心里就总搁着事儿,就想看你不痛快。

现在老李发现了这个秘密,就去跟杨百顺说了,杨百顺本来就不喜欢卖豆腐,他喜欢喊丧,是老杨一直让他继承家业,知道真相之后,杨百顺就更生气了。第二天的五更,该起床磨豆腐了,借着上茅房,杨百顺从后墙翻出去,一个人走了。

杨百顺开始了他漫漫的谋生路流浪,就这么离开延津之后,他想去学一门手艺,有了手艺就能养活自己,这时候,他突然想起三舅老尹,老尹开了一个盐土场,收了几个徒弟,每天刮盐土、熬盐、熬碱,再推着盐碱车,十里八乡去卖。

可能有人不懂,说:“什么叫作熬盐碱?”

平原地区,由于常年耕种和气候的条件,土壤时间久了就会盐碱化,就是在土地表层泛起一层白白的晶体,像盐一样,这是常常出现的状况,那一旦出现这种状况,这个土就不太好好长庄稼了,所以就出现了一个谋生手段,就有人专门来提炼盐碱。

盐碱也能拿出去卖,那买盐碱的老尹在做生意的时候,就要很响亮地喊出来,说:“好盐好碱,尹家庄的老尹来啦!”

杨百顺原本就喜欢喊丧,他就觉得,不管干什么,只要能让我过一过喊的瘾,我就愿意,所以他就决定到尹家庄去找自己的舅舅。

当他走累了在路边歇脚的时候,发现树下村里人正在剃头,看到那个剃头的人,眼睛一亮,认识,就是他的好朋友老裴,那个在深夜,请他吃了一碗烩面的老裴。

他没有杀人,他好好地剃头了,那杨百顺就拍了一下脑袋,觉得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比起刮盐土,在这个树荫下面,给人剃头多舒服,他就去跟老裴说,说我想给你做徒弟。

老裴是个妻管严,他虽然跟这个孩子有交情,可是不敢自己决定收徒弟,但是老裴跟曹家庄有一个杀猪的老曾是好朋友,老曾最近想要收个徒弟,所以老裴就介绍杨百顺去跟着杀猪匠老曾学杀猪。

转眼过去了半年,杨百顺在老曾这里学杀猪的日子,过得并不是很舒服,老曾的两个儿子,不同意外人住在他们家,那杨百顺就没有睡觉的地方,他只能一直硬着头皮住在杨家庄。路挺远,每天要走十五里地到师傅这儿一起干活,晚上再走十五里地,返回家去睡觉,那后来师傅又续弦,娶了一个师娘,杨百顺的日子没有变好,他更加不好过了。

冬日腊月,师傅的老寒腿犯了,也不能走路,所以杨百顺就挑起了杀猪的重担,到了冬天,杀猪的人很多,可是杀完猪之后,怎么分配呢却出了问题。过去师徒二人杀猪,工钱全归师傅,十件下水,杨百顺能分三件,下水就是这个猪的内脏。

那现在师傅不能动了,杀猪成了杨百顺一个人的事儿,那杨百顺每次杀完猪,师娘接下了工钱,下水仍然只分给杨百顺三件,杨百顺就觉得师娘有些不明事理,这一碗水没端平,他憋了一肚子的火,可是说不出来,他说不上,那就憋在肚子里。

有一次,杨百顺去老贺家杀猪,就跟老贺吐槽,结果这个老贺和卖豆腐的老杨有过节,这个老杨就是杨百顺的爹,所以过了几天,老贺去赶集的时候,就把这事告诉了老孔,老孔又把这事告诉了师娘的妹妹,这话最后,就传到了师傅的耳朵里。

这就是八卦,你看它的流传路径,心里想的是一个意思,说出口可能又是另外一个意思,现在中间又过了几个人添油加醋,拐了几道弯,这话就完全变了味了,就这样传来传去的话,就把杨百顺跟师傅的关系弄坏了,师傅不要杨百顺了,他只能选择离开。

你看到这里就发现,这杨百顺的命运好被动,而且他就是个闷葫芦,不管是上学抓阄,被家人幕后安排了,还是现在面对师傅的火气,他就没办法辩解,那永远就是埋着头“挨锤”。让我想起我讲过萧红的《呼兰河传》,里面有一句话,说:“逆来的顺受了,顺来的事却没有过。”他就总是这么逆来顺受,被生活一节一节地往下压,那之后杨百顺想到附近没有可投奔的人了,他就准备渡过黄河去开封打零工,他就来到了延津渡口,那在一个饭铺子里避雪的时候遇到了以前私塾的同学。

这个同学,一直在染坊里面染布,听了杨百顺的状况之后,就说我们这个染坊还缺一个烧火的,你愿意去吗?杨百顺就在第二天,跟着这些人,一起渡河去了染坊。

杨百顺来到染坊之后,就被管家调去了挑水,尽管挑水的活很辛苦,但杨百顺也一直坚持着,这次他长了个心眼,不说闲话,也不掺和别人说闲话,这叫不招惹是非,独善其身,跟谁也不远不近,所以渐渐他就变得很孤独。到了这年秋天,杨百顺的饭碗还是没保住,为什么呢?因为一只猴子。这话怎么讲呢?

染坊的掌柜养了一只猴子,还没有驯养好,一直在树上拴着,这杨百顺跟人说不着,那就跟这只猴子特别玩得来,感情很好。可是谁能想到,连猴子都欺骗他的感情。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天,这个猴子就暗示杨百顺给它摘个枣吃,那杨百顺就自作主张,把栓猴子的链子解开了,没想到链子一解开,猴子凶相毕露,给了他一巴掌,拖着链子就跑了,猴子几个飞檐走壁,不见踪影了。

杨百顺找了半天没找着,又由于这只猴子是染坊掌柜的心头爱,他也就不敢再回染坊了,杨百顺再一次,没有了立足之地,他就一个人顺着大路,漫无目的地走,感到非常地失落,正因为把猴子当成了知己,才落得这么一个下场,自己已经在提防,跟人的相处了,没想到现在,连动物也无法信任了。

就这么走着想着,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杨百顺碰到了天主教神父老詹和他的徒弟小赵,老詹已经七十多岁了,尽管在中国的村落里,没什么人信教,但是他仍然坚持着宣传。

这一天,师徒两个人出去传教,徒弟小赵骑着一辆“菲利浦”的脚踏车,老詹坐在后面,结果路上车坏了,小赵就给了杨百顺五十块钱,让他背老詹到目的地,那老詹在杨百顺的背上,当然不会放过这个传教的机会,就问他说:“你想信主吗?”

神父老詹这句话,问人问过千千万万遍,千千万万遍得到的回答,都是“不想”,但是老詹万万没想到杨百顺脱口而出:“想。”

杨百顺接着说:“我原来杀猪的时候听你说过,信了主,就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前两件事我不糊涂,我知道自己是谁,从哪儿来,后一个往哪儿去,这几年愁死我了。”

老詹就拍了一下大腿说:“主想引导众生的,主要就是这个,前两个说的,都是过去的事儿,倒还在其次。”

杨百顺说:“那我信了主,你能给我找个事干吗?”

紧接着,他就指了一指那个小赵说:“我想像他一样,信了主,每天骑自行车卖葱。”

话说到这儿,我们就明白了杨百顺并不太介意信不信主,他主要是看上了老詹的自行车,想要干个轻省的活。而老詹这么多年都没见过信主这么干脆的,就很想发展一下杨百顺。

那老詹就提出了个要求,说:“你得改个名。”

杨百顺想了想,干脆利落地讲:“改名字我倒不怕,这个杨百顺,我已经当够了。”

这是杨百顺第一次改名,他是为了找个活计,也是为了迎接一个全新的自己,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老詹就非常欣慰说:“阿门,就冲这句话,要割断自己,你已经接近主了,从现在起,你就叫杨摩西吧。”这是个洋名,所以两个人就成为了师徒。

杨摩西信了主之后,并没有像之前老詹的徒弟小赵那样骑着脚踏车去卖葱,他干什么呢?神父老詹给他找了个活,到延津县城老鲁的竹业社去破竹子,但是时间久了,杨百顺就感觉非常疲倦,他不爱干这活,白天砍竹子,晚上还要听老詹讲经,而他的老板,非常喜欢听戏,有一次老板在那里默默地背戏词儿,结果被杨百顺频频地犯瞌睡,把竹子破残的声音,打扰到了。一怒之下就说:“你滚。”

把他解雇了。

杨百顺离开了这个破竹子的活,他也就不想继续在神父老詹那里听传教了,他就跟老詹分手了。所以他还是不信,那杨百顺干什么呢?他就留在了延津县城给各个店铺挑水,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转眼到了年底。

每年到年底,延津县城要闹一次社火,这就是民间的年味儿,在过大年的时候,大家扮演成各种各样的人,然后到街上去热闹一场,一百多人踩着高跷,穿着彩衣,用油彩涂着脸,敲锣打鼓从城里穿过,非常热闹。

结果这个社火,演到第三天,有一个社火队的主角,就扮演阎罗的那个人突然生病了,那这怎么办呀,找谁替呢?

管社火的老冯就从人海里,一眼看见了杨摩西,这个人从头身脚腿,这个样子都很合适,一把就把杨摩西从人群里揪出来,问他愿不愿意扮阎罗,那杨摩西本来就喜欢热闹,当年他崇拜的是那个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上的就是大场面,呼风唤雨,他觉得这社火也就那样了,所以杨摩西就加入了社火队。

他扮阎罗,扮得跟别人都不一样,非常精彩,而且有微表情,所以舞了四天社火,这个舞阎罗的人,一举就成名了,可是年也结束了,人不能没完没了地站在台上,站在灯光下,站在主角的位子上,杨摩西又成了那个挑水的,沿街去给人家干活。

可是机会来了,有一天上午,刚挑完水,就被县政府当差的人喊住了,为什么要找他呢?原来是县政府的后院里有一亩三分地,那个县长老史非常爱听戏,他去看社火的时候,一眼就发现这队伍里的阎罗扮得格外的与众不同。

那县长就打听这个人是谁,说街上一个挑水的,无家可归,县长就想让这个阎罗来给自己种菜,你看运气来了,门板都挡不住。

杨摩西就这样进了县城,在县政府开始种菜,又在县城成了亲,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话要从头说起,在延津县城南街上,有个姜记馍坊,是卖馒头的。那馍坊的老板叫姜虎,他的老婆叫吴香香,生了个女儿叫巧玲,那姜虎在做馒头之余,有空就到山西去贩葱,那有一次,走到山西一家饭馆的时候,就跟别人发生了冲突,失手被别人捅死了。

那姜虎就这么死掉了,吴香香成了寡妇,那老姜家就想把这个卖馍的店铺收回来,一直去恐吓吴香香,但吴香香也不是好惹的,阿庆嫂一样的人物,她心一横就把姜记馍坊改成了吴记馍坊,这就成我的产业了,那同时就想,招一个女婿来支撑门面。

杨摩西从自己家里跑出来,一直是孤身一人,加上在县政府里当差,显得很体面,背后有靠山,那这些条件就让吴香香十分地心动,想招他入赘,找人去一说,杨摩西这边觉得吴香香颇有姿色,他也很愿意,但是提亲人说了吴香香的一个要求,说:“既然是入赘,你就得改姓,你不能再姓杨了,你得姓吴。”

杨摩西就吃了一惊,人家结亲都名正言顺,自己结个亲还得改姓,但是又想,自己的名字以前也不是没改过,几年下来,换一个活路,改一回秉性,早就不是自己了,没必要在这里纠结姓名。

所以杨摩西腿一拍,想通了,他就跟吴香香结了婚。

这是杨百顺第二次改名,第一次从杨百顺改成杨摩西,第二次从杨摩西改成了吴摩西,那到现在,他的这个名字,和原来的名字,一点都没关系了。

杨百顺也好像变了很多,经历了杀猪、挑水、破竹、种地,他的话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沉默寡言,但是细想想,好像也没变对吧,没变的是什么呢?就是一个人,一直以来无人倾诉,一直以来无人可依,一直以来如此孤独。

日子又过去半年,因为县长老史职位发生了调动,吴摩西就离开了县政府,他没工作了,这个时候,吴摩西暗自庆幸,说:“多亏已经入赘到了吴记馍坊,现在有个退路,不然还得流浪街头。”

可是就在两个人这个日子中,吴摩西也发现,自己不喜欢卖馒头,为什么呢?

卖馍是一个特别需要聊天的事儿,家长里短什么都聊,可吴摩西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他不爱讲出来,吴香香都觉得,他像一个闷葫芦,和自己说不到一块去,所有的人中,唯一能跟吴摩西聊得来的,就是那个养女巧玲,但是后来,巧玲却被吴摩西给弄丢了,这是什么缘故呢?

有一次吴摩西外出贩葱,他就比预计的时间提前回来了四天,那半夜,他静悄悄地回了家,进了院子,害怕惊醒母女俩睡觉,却发现巧玲没有跟她娘睡,而吴香香的屋子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说话,他先听到吴香香在说:“明天你不能来了。”

那个男的就:“三四年了,不也没出事儿。”

吴摩西的脑袋,嗡的一声就炸了,他才跟吴香香结婚了一年多,也就是说,吴香香在外面有男人,她在跟自己的前夫姜虎在一起的时候,这俩人就已经好了,出轨在一起了。那吴摩西二话没说,火上了头,去厨房里拿了把刀出来,就要砍他们。

这一下出轨的两人,大惊失色疯狂逃命,结果吴摩西追了半天,这两天贩葱,体力不支没追上,等他回到家里,发现盘缠已经被带走了,出轨的两个人私奔了,吴香香给他留了一张纸,纸上只有一句话,说:“啥也别说了,说啥也没用了,等你回来我也走了,家里的钱是我拿的,馒头铺给你留下,巧玲也给你留下,一是出门在外,带着她也是受罪,二是她跟你说得着,跟我说不着。”

这个女人,倒是个干脆利落的,那自己的老婆跟别人跑了,吴摩西当时非常生气,但想到以后,他有个馒头铺,守着这个铺子,带着巧玲过日子,也还行吧,没有了吴香香,自己跟巧玲也说得着,这日子也能过。

但是不像他想得这么简单。老姜家的人找上门了,老姜家觉得,必须让吴摩西出去找人,如果不找,这完全说不过去,以后会被街坊邻居笑话的。那吴摩西没办法,就是舆论压力太大,他就准备出门去假找,他带着巧玲出去几天,想着不走远,就在新乡,回来以后就说:“我满世界跑了一遍,没找着。”

可是就在新乡汽车站旁边的鸡毛店里,巧玲丢了,他们住在这个鸡毛店里,遇见一个人,是火车站卖老鼠药的老尤,吴摩西待了几天,磨磨唧唧的,准备要回家了,这一天回到店里发现,巧玲和老尤同时不见了,行李也带走了,就知道坏事了。

巧玲丢了,他立马把新乡找了个遍,但是没找着,然后吴摩西又去了老尤的家,还是没找着,三个月的时间,吴摩西把周边转了个遍,开封郑州洛阳安阳,这些地方都找了,还是没找着,吴摩西十分沮丧,觉得自己奔波了半辈子,唯一说得上的人就是巧玲,现在家庭破裂了,他觉得没啥,可是唯一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也弄丢了。

吴摩西没办法给老姜家交代,他也没办法再回去一个人守着那个馒头铺过日子,他不能再回延津了,有一天,他在火车站附近,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洗脸吧,热水。”

车站广场上,有人是专门卖洗脸水的,那个年头没有动车,也没有高铁,那很慢很慢的车,要走好多天,旅客从站台里出来,为了解乏就会买洗脸水,蹲下来用热水洗个脸,洗个脸五分钱,那吴摩西听着这声音熟悉,回身一看,突然发现,果然认识,就是吴香香。

他要找的老婆,现在的吴香香,已经不是半年前的吴香香了,她人也瘦了,皮肤也没那么白了,被风吹的黑红,面目憔悴不说,手脚有点笨,走近看她怀孕了,那就在广场的转角处,蹲着一个男人,正埋头给人擦皮鞋,那就是吴香香出轨的男人。

世间的事情阴差阳错,让吴摩西有点哭笑不得,出来找了半天,又丢了一个人,可这个人竟然遇到了,他心里的怒火,“呼”的一下又点燃了,“如果不是这对狗男女,自己就不会沦落到如今的地步,当初正因为他们偷情,为了出门找他们,才丢了巧玲,接着自己无家可归,那当初丢巧玲的时候,只是觉得卖老鼠药的,那个人贩子可恨,现在想想,更可恨的,是这一对奸夫淫妇。”

吴摩西越想,越是恶从胆边生,就想着要杀了他们,等到车站的人少了,就把他们杀了,同归于尽,就这么等到了半夜,两个人准备收工的时候,吴摩西看到吴香香扛着肚子,去红薯摊讨价还价,买了个热红薯拿过来跟她的男人,你一口我一口,吃着一个红薯,相互依偎在一起,男的说了一句什么,吴香香就笑着打了一下他的脸,接着又笑弯了腰,把吃到嘴里的红薯喷了出去。

看到这副样子,吴摩西的脑袋,又“嗡”的一声炸了,为什么炸了?不是生气,不是因为这两个人的亲密让他心里难受,而是吴摩西跟吴香香过了一年多的日子,他们俩从来没有这么亲密过,眼前这个吴香香扔下了好日子不过,跟人私奔吃苦,她像是换了一个人,可是她那么高兴,因为她过上了自己想过的日子,她身边有说得上话的人。

所以我们读到这里也会发现,有的时候,人家对你冷漠,人家跟你没话说,并不是这个人生来如此,或者性格不好,可能他只是跟你不对付,我们没有见到他另外的那一面,人都是有百面千面的,可是那一面的密码,你没打开。

看到这一幕,吴摩西忽然就不想杀人了,第二天一早,他收拾行李离开了这里,对他来说,他所待过的,走过的地方,都是伤心之地,他再也不想见到任何一个人,他希望跟过去有个了断,他就随机上了一辆火车,这个火车是去北方的,在车上有人就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吴摩西就愣在那儿,那哪个身份对他来说,是最重要的呢?它有一连串的名字,每一串名字,好像都给新生活起了个头,可是新生活也不新,每一段经历都差不多,不管自己叫什么,都没有人重视过他是谁,哪个符号对他来说,好像都一样,他还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没有存在感。

吴摩西张口要说话,这时候火车钻进了山洞,“呜”的一声,他一下子想起在罗家庄喊丧的罗长礼,罗长礼当年喊丧就像这火车鸣笛一样气派,那当年的罗长礼,是吴摩西在世界上最崇拜的人,那当年的杨百顺是最想成为罗长礼,想像罗长礼那样,大声地喊丧,这时间一下子过了这么多年,想想那个时候仿佛就像昨天,可是自己已经经历了,这么多的波折,再也回不去了。

这一感慨,他冲口而出:“你就叫我罗长礼。”

我读到这一句感觉很悲伤,他再也不能成为罗长礼了,年少时的梦想,在现在以这种形式,忽然之间成为现实,到这里,杨百顺完成了他的第三次更名换姓,每一次改换姓名,就寄予着他对自己新的理解,对未来的期望,但是命运好像一次一次在跟他开玩笑,他的期望都没有如愿以偿,他只是变得越来越孤独,而这种孤独也没有办法排遣,唯一说得着的巧玲也被拐卖了,那最后他到底叫什么,也全然不重要了,反正也没人在乎,他索性就挂个名,叫罗长礼。

所以他整个出走延津,离开河南的过程,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更深的孤独的过程。

我们讲过另一本书,就是余华的《活着》,里面的主人公福贵,也是经历了种种的磨难,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去世,最后只剩下他自己孤独地活着,如果说《活着》那部书讲述的是现实带给我们生存的压力,肉体上的折磨,那么《一句顶一万句》,你看这些平凡的人生活中,除了身体上的颠沛流离,难以扛过的,是精神上的苦痛,那才会伴随人一生,就是心灵上的无处倾诉。

那接下来,大家可能会问,说那个被拐走的巧玲,后来怎么样了呢?

对,这部小说的下半部分,就是以巧玲的命运作为线索展开的。巧玲被卖老鼠药的老尤带到了河南跟山西的交界处,老尤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另外一个人贩子老萨,老萨卖人卖惯了,他身上带了个锥子,只要哭闹,就用锥子扎巧玲。出了河南,到了山西后,二十块大洋又把巧玲卖给了另外一个人贩子,叫老卞。

可是后来,老卞发现自己买贵了,巧玲头上长了几窝秃疮,更加不好出手了,这个时候,老卞在车马店里遇见了老曹,这个老曹是巧玲后来的爹,老曹没有孩子,看到巧玲生病,非常可怜,而这个人贩子对她很凶恶,所以心生恻隐。

老曹就借了钱把巧玲买下来了,所以这也是个身世很悲惨的女孩,自己的亲生父亲姜虎去世了,母亲跟别人跑了,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拐走,转手卖了三次,现在终于遇见一个好人,有个家了。

那巧玲就这样来到了老曹的家里,改了个名叫改心,意思是你把心改改,你从此要跟我们一心,大名叫曹青娥。曹青娥后来,就在这个地方生活了十三年,嫁给了村里的一个人,这个人叫牛书道,嫁的这个女婿。跟老曹家特别近,以后就能多走动走动。

曹青娥一点也不喜欢牛书道,她嫁给牛书道第二年,自己跑回了老曹家所在的县,回来干什么呢?她要去找一个人,这个人是她同学的哥哥,叫侯宝山,曹青娥跟侯宝山一直情投意合,在牛书道提亲以前,曹青娥曾经问过侯宝山:“你愿意不愿意跟我私奔?”

但那时候年轻,胆子也小,侯宝山就没有答应她。

这次曹青娥跑回来,就是想再续前缘,她回来的第二天,就去找侯宝山,她在山岗上,就见到侯宝山开着一个拖拉机,那个拖拉机她曾经坐过,可是现在,这拖拉机上有一个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半岁大的孩子,定睛一看,曹青娥发现,她心心念念惦记的这个男人黑了也胖了,她突然明白,她要找的侯宝山,不是眼前的这个侯宝山,而她喜欢的那个侯宝山已经不存在了,很多事被时间带走了。

就这样,曹青娥又默默地返回了自己跟牛书道的家,家里人也没有问,以为曹青娥是回了趟延津,但曹青娥真正去延津,是在十八年之后了。

十八年后,老曹死了,他是世界上对曹青娥最好的人,就在这一年,曹青娥下定决心,要去一趟河南延津。就这个细节能让我们看到淳朴的良心,就这里有一个爹,所以这个爹过世了,曹青娥就想着我在那还有另外一个爹呢,吴摩西。

她跟这两个爹都没有血缘关系,可是她惦记着这个,也放不下那个,那个爹,是不是已经死了呢?曹青娥去了延津,她在延津待了三天,发现这个地方跟记忆中的地方完全不一样了。当年吴摩西和吴香香蒸馒头的院子早没了,最重要的是,曹青娥没有找到吴摩西。

三十多年前,她跟吴摩西失散之后,吴摩西就像她一样,再也没有回过延津,所以曹青娥这一趟,算是白跑了,她也没什么人可以惦记,也没什么地方可以去,她就又回家了,那直到去世之前,曹青娥再也没有回过延津。

曹青娥这一生也让人唏嘘,那么曲折,那么孤独,永远会发现时光不再,物是人非。

那在她去世之后,曹青娥的儿子叫牛爱国翻出来一封信,这个信来自河南延津,信皮已经发黄,看看信上的日期,是曹青娥在世的时候收到的,到现在已经八个年头了。那信皮上写的收信人就是曹青娥,信里说了什么呢,说吴摩西有个孙子,最近也来了趟延津,也就是八年前,这个孙子想要见曹青娥,让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话要说。

信里还说,吴摩西当年一路逃到了陕西的咸阳,现在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他生前不让人回延津,他死后十多年,他的孙子头一回回来。牛爱国不明白了,说曹青娥当年收到这封信,怎么就没去延津呢?后来,曹青娥跟牛爱国说起延津的时候,也一次都没提起这封信,这是为什么呢?他没想明白,可是牛爱国突然弄明白了一件事,那是曹青娥病重的时候,她已经不能说话了,可是在县城医院里面闹着非要回家,牛爱国就知道,他娘不为别的,就是为了找出这封信。

那封信的末尾有一个电话号码,是延津姜素荣家的电话,这个姜素荣,也就是曹青娥的亲爹,姜虎的后人。曹青娥回去的时候,是见过这家人的,所以等到吴摩西的孙子去了,也找到了这个人,希望能够联系到曹青娥。

牛爱国把这一堆曲里拐弯的事都想了一遍,他就在琢磨说:“妈妈曹青娥找这封信,是不是想要给姜素荣打个电话呢?她是有话要说呢,还是她有话要问呢?”

但这个时候,曹青娥已经去世了,可是吴摩西的孙子,想找曹青娥说一句话,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呢?这个疑问越想越解不开,只能去找那个说得清楚的人,所以牛爱国就上路,他要回延津。

他这次上路,也不单单是为了知道曹青娥最后没能听到的那句话,他还有一个重要的缘故,就是要出门假找自己的老婆,你看“假找”这个词又出现了,和当初的吴摩西一样,为什么呢?

牛爱国是吴摩西的孙子辈了,可是他跟自己的爷爷辈有相似的命运,我们来说一下曹青娥的儿子牛爱国的故事。

牛爱国娶了个老婆叫庞丽娜,这两个人是三十多岁经人介绍认识的,都算是大龄的男女了,牛爱国不爱说话,比较老实,庞丽娜也不爱说话,他们相处了两个月,觉得挺对脾气的,就是反正不用说什么,就结了婚。

结婚前两年,过得还和顺,还生下一个女孩,两年之后,两个人产生了隔阂,说是隔阂,但不具体,只是两个人见面没有话说,一开始觉得没话说是因为两个人性格问题,都不爱说话,后来发现,不爱说话和没话说,是两件事儿。不爱说话,是心里有话没说出来,那没话说,是干脆心里什么都没有,一片空白。

那两个人的心,就越来越远了。庞丽娜在县城纺纱厂上班,头两年,一个礼拜回来两次,后来一个礼拜回来一次,再后来一个月也不回来一次。他们的女儿都对妈妈感到生疏了,终有一天,牛爱国听到风言风语,说庞丽娜和县城西街照相馆的经理小蒋好上了。

有一次,牛爱国外出拉货回来,到县城去找庞丽娜,庞丽娜下班了,但厂房宿舍都没有她,牛爱国就去了西街照相馆,隔着玻璃一眼看见庞丽娜坐在里面,正跟小蒋说话,庞丽娜不爱说话,可她现在跟小蒋有说有笑,不知道小蒋说了一句什么,庞丽娜笑得前仰后合,仅仅在一起说笑也不能断定两个人好,但可以断定的是庞丽娜跟牛爱国,在一起没话说,跟小蒋在一起就有话说,庞丽娜跟牛爱国说不着,但跟小蒋就说得着,这爱不爱说话,就看跟谁在一起。

那牛爱国就十分地郁闷,但是他也没有直接进到照相馆里,就一个人到城外废城墙上,坐到太阳落山,就消化这件事。到了晚上,他跟庞丽娜去她的姐姐家里吃饭,无意之中,他听到这姐妹两人在说话。

姐姐叫庞丽琴,她就说:“你不要再跟小蒋胡闹了,人家也有家有口的,再说满县城都知道了,小心传到牛爱国耳朵里。”牛爱国就以为,庞丽娜会否认跟小蒋的事,结果庞丽娜说:“传到就传到呗,不用别的,只是夜里不理他,就治住他了。”

牛爱国听了就断定,庞丽娜跟小蒋的事儿,是真的有,牛爱国心里面烦闷,就去找跟自己说得着的朋友一起商量,朋友的建议是:“你要离了婚,自身的条件又找不到第二个人,离婚离不起就不如不离婚。”

牛爱国听进去了,既然这个婚不打算离,他就想要主动填补两个人之间的隔阂,没话说,他主动找话说,那要说话就要常见面。

为了能说话,牛爱国在庞丽娜单位旁边租了房子,跑完活就回来,想着多见庞丽娜,结果几年下来,牛爱国发现,没话找话不是件容易的事儿,专门找好话就更难了。两个人本来就说不上,这专门找话说非常勉强。

两个人说不来,就无所谓好话或者坏话,坏话说不来,这好话也不一定就说得来,他这么一刻意,倒把庞丽娜弄得不耐烦起来,更加不想见他。

这叫尬聊,所以我们也觉得,牛爱国真是很努力,可是什么也改变不了,那后来庞丽娜跟小蒋的事儿还是东窗事发了。捅出这件事的是小蒋的老婆,原因是小蒋撒谎,说他要去北京,但是被老婆发现,包里的票是去长治的,那老婆就一路尾随,在旅馆门口等了一夜,捉住了两个人。

回来之后,小蒋的老婆就大闹,喝了农药,抢救了三天才回来,小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说了三句话,

第一句:“啥都别说了都怪我。”

第二句:“幸亏又活了回来,不然我也该喝农药了。”

第三句:“你放心,以后再也不敢了,跟你好好过日子。”

人家回归家庭了,后来小蒋的老婆偷偷溜出了医院去找牛爱国,干什么呢?把她在长治捉奸的过程,从头到尾一五一十跟牛爱国讲了一遍,那她为啥要讲呢?她说:“不讲就憋死我了。”

她也不知道该跟谁讲,这小蒋的老婆就说:“我在春晖旅社的房间外,等了半夜,什么都听见了,一个后半夜,他们干了三回事儿,干完三回事,还不睡还说话,

一个说:“睡了睡了。”

另一个说:“再说些别的。”

另一个就接:“说些别的,就说些别的。”

小蒋老婆说:“他们一夜讲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都多。”

这真是很心酸,庞丽娜跟小蒋在一起的状态,是牛爱国没体会到的,也是小蒋的老婆从来没有体会到的。就有些事儿,它不是努力就能改变的。

到后来,庞丽娜主动来找牛爱国,说要跟他离婚,牛爱国坚定地说不离,他就想用这种方式来折磨她,还说:“小蒋既然办出这事儿,那他就得对你有个说法,你去跟他说,让他先离,答应娶你,我就跟你离婚。”

但是小蒋自从跟他老婆回了家之后,一家人就特别恩爱了,庞丽娜是被扔在这儿了,庞丽娜就看穿了牛爱国的心思,说:“牛爱国,原来你是想让我们鱼死网破。”

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庞丽娜后来还是跟人跑了,这次不是跟小蒋,跟谁呢?庞丽娜的姐夫。

谁也不知道这俩人是什么时候好上的,庞丽娜的姐姐庞丽琴就来找牛爱国哭着说:“都怪你看不住自己的老婆。”又哭说:“搞还不算,两个人还跑了。”

牛爱国哭笑不得,庞丽琴就手拍着桌子,说:“牛爱国,你赔我丈夫,你赔我妹妹。”

牛爱国说:“那咋个赔法呢?”

庞丽琴说:“找他们去。”同时牛爱国的姐姐也跟他说:“你得找,这如果离婚了,也就不说了,这没离老婆跟人跑了,得有个响动。”

牛爱国也叹了一口气,是这么个理儿,就是假找也得出去找,他就决定出门假找,去哪儿呢?

牛爱国决定去河南滑县投奔往日的旧友,他在吃饭的时候,无意之中了解到延津离这个地方很近,就一百多里,那牛爱国就想到了曹青娥的那封信,所以他决定去延津。

第二天一早,牛爱国就搭上了长途汽车,他听母亲曹青娥讲过吴摩西,他就觉得自己跟七十年前的吴摩西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联系,都出门找人都假找,吴摩西假找把曹青娥,也就是小时候的巧玲弄丢了,那他之后怎么就一辈子再没回过延津呢?

牛爱国觉得,这事得弄清楚,弄清楚这些事,对吴摩西和曹青娥没什么关系了,他们两个人都已经死了,但弄清楚这件事,说不定能打开牛爱国当下的心结。

所以人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过自己的日子。牛爱国就这样来到了延津,经过多方打听,找到了姜素荣,那封信当时留的就是他的电话号码,那牛爱国就问八年前,吴摩西的孙子到延津来给山西沁源的曹青娥写信,他到底要跟曹青娥说个啥呢?

姜素荣却一问三不知,他告诉牛爱国,说:“吴摩西七十年前逃到陕西咸阳之后,就不叫吴摩西了,他改了个名叫罗长礼,他的孙子叫罗安江。”

罗安江到底要说一句,什么要紧的话呢,他不知道,所以牛爱国就又坐车,来到了陕西咸阳,找罗安江,到了罗安江家才知道,罗安江八年前已经去世了,留下了一个老婆和两个孩子,牛爱国就问他的老婆,说:“你知不知道罗安江到延津去,想说一句什么话?”

他老婆说:“你大哥这人,跟我也说不来,他有话不跟我说。”

你看人的命运如此相似,终其一生,都不一定能够遇到一个说得来的人,一旦遇到了,一定要珍惜。

那牛爱国就说:“他跟谁说得来呢?”

老婆就讲:“跟儿子女儿都说不来,只跟一个本家兄弟,叫罗晓鹏的,两人常在一起说话。”

牛爱国又问:“那罗晓鹏在家吗?”

他老婆又说:“他带着我儿子,叔侄俩做个伴,到广东打工去了。”

那这接下来要不要再去广东找呢?牛爱国就有些犹豫,不知道罗晓鹏是不是个知情人,他还记得那句话吗?牛爱国就这么愣了一会儿,看着大嫂很温和,就忍不住跟她讲了讲自己一路以来的经历,从曹青娥说到庞丽娜,一五一十来龙去脉,这叫吐槽,说了个痛快。

说完牛爱国就叹口气,说:“我也明白,说是为我妈找过去的事儿,还是想借此解自个当下的烦闷。”

这个大嫂听完,就叹了一口气,说:“大兄弟,你要这么说,我劝你就别找了。”

牛爱国问:“为啥?”

嫂子说:“就是找到这句话,也解不了你心里的烦闷。”

牛爱国说:“此话怎讲?”

嫂子说:“能看出来,你心里的烦闷,比你找的事儿还大。”

牛爱国心里咯噔一下,觉得嫂子的话,说中了他的心事。这天晚上,牛爱国睡不着,他披着衣服起了床,来到院子里,坐在大槐树下,发现空中的月亮又大又亮,他想起几个月以前,在河北老李美食城,月亮也是这么大。

老李美食城的院子里,也有一棵大槐树,就在那天夜里,他和一个叫章楚红的女人好了,这是他生命中的第二个女人,后来两个人越来越好,越来越说得着,夜里说话,能说整整一夜,不困不累也不饿。这世上,总得有个说得着的人,等你遇上他,你就知道说得着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体验。

庞丽娜跟小蒋在外面过夜,小蒋的老婆说,他们一夜说的话,比跟我一年说的话都多,那牛爱国跟章楚红在一起过夜,也不单是为了睡觉,也为两个人说得着。到后来有一天,章楚红在床上抱着牛爱国,说:“你带我走吧,离开这里。”

当时牛爱国张口就答应了,章楚红见牛爱国答应了,就紧紧地抱着他,说:“你要这么说,我就有一句话要给你说。”牛爱国问啥话,章楚红说:“我回头再告诉你。”

但是后来,牛爱国反悔了,他觉得两个人在一起不现实,自己没离婚,也没工作,没办法养活章楚红,加上当时曹青娥病重,牛爱国就不告而别了,再也没有回去。过了这些年,就在这个夜晚,牛爱国突然想起了章楚红,他就好奇,这个女人,究竟要跟他说一句什么话,他也觉得,这句话和吴摩西临终前想找巧玲说的话是一样重要的。

吴摩西对巧玲要说的那句话,他就是到广东找到了,那也未必能解了牛爱国心中的烦闷,可是章楚红要说的话,却能打开牛爱国心头那把锁。

就这样,牛爱国在别人的经历里,看见了自己的心事,第二天他准备出发到河北去找章楚红,走的时候,嫂子跟他说了一句话。

这话特别重要,说:“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

分享给书友们,这是一句至理名言。守着过往和遗憾,有什么用呢,生活总是要向前的,时间是不会等人的,很多人一旦错过,他就不会在原地停留,我们就是得往前看。

那牛爱国就又出发了,因为日子过的是以后,不是过从前,可等他到了老李美食城,发现这地方变成汽修厂了,章楚红不见踪迹,打听了一圈,有人说,她好像去了北京,牛爱国还想起,章楚红说过,她有一个朋友,在张家口火车站卖车票。找到这个朋友,兴许就能找到章楚红,所以牛爱国决定第二天一早去张家口。

主意打定以后,他就想起来,他这趟出门假找,已经走了二十多天,他还是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告诉他们一声,自己暂时还回不去。电话接通,家人就问他说:“你在哪呢?”

牛爱国说:“远得很在广州。”

他的家人说:“还没找到庞丽娜和老尚吗?那要不就回来。”

牛爱国说:“不,得找。”

就到这儿,故事戛然而止。

这是一个开放的结局,这是小说的最后一句,刘震云把故事停留在了牛爱国的找寻上。不管是曹青娥想找的那句话,还是牛爱国想找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呢?刘震云没说,那我们的人生,会不会因为某一句话,而彻底地改变,或者就没有了遗憾呢?小说也没给答案。刘震云写了这么多普通人,不管是牛爱国,曹青娥,杨百顺,或者是老杨,他们真正寻觅的,都不是一句话,而是那一句话背后,有一个能说得着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经历,但是生存状态,是如此的相似,一生孤独,一生寻找,可能都没有一个出口,这也许是千万普通人的,生活缩影。

我们忙忙碌碌,奔波一生,就是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说得着的人,和我们灵魂香气,气味相投的人,尽管是如此的艰难,但是那些普通人,也没有放弃过,所以有人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千千万万个牛爱国,千千万万个杨百顺,中国人为什么活得这么累呢?那这种累就像漫漫长夜,祖祖辈辈在磨砺着我们的神经。

人为了摆脱孤独,摆脱累,就努力制造各种声响,各种热闹,一直在折腾。所以在书里,喊丧的罗长礼就成了杨百顺最崇拜的人,他离开延津,他屡次改换名字,这是中国人的活法,找到一个说得着的人来消解孤独,对抗命运的安排,跋山涉水,只会得到一句话,但寻找依然很难,好多人奔走一生,都难以找到那个真正说得着的人。

所以我看到结尾,潸然泪下,觉得好多往事,都非常苍茫,父辈们可能没有办法理解,说:“现在日子这么好了,这一代人还有什么苦的呢?”

在父辈们的认知中,可能认为苦就是吃不好,穿不好,体力透支,但现代人不是这样的,大部分人的苦,不再是这种肉体上的,吃不饱肚子的苦,而是守着无数的人,但一句心里话也说不出,这种精神上的折磨,让人难以安顿。

所以刘震云就讲过,说世界上有四种话,非常有力量,我们也来记住,朴实的话,真实的话,知心的话,不同的话。刘震云在写作,《一句顶一万句》的时候,他就是在找那些有力量的话,他跳开了精英的圈子,写了那么多形形色色的小人物形象,他们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人,非常平凡,很普通。卖豆腐的老杨,赶马车的老马,铁匠老李,剃头的老裴,杀猪的老曾等等,各有各的活法,但各有各的孤独,有些人是无话可说,有些话是无人可说,慢慢地,想法就被压在心底,成了心事,这个心事如果解不开,可能这一辈子就这样过完了。

中国人的亲情、友情、爱情、生老病死,都带着孤独的底色,那有办法摆脱吗?刘震云没说答案,他让牛爱国说:“得找。”

是的,就这两个字,得找,最后分享书里的几段话:

我现在才知道,世上的事什么都能挑,挑衣服,挑家具,挑风景,可这日子不能挑,你不知道,什么时候遇到那个人,更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丢那个人,这日子挑不得。我现在又知道,这日子是反着过的,看不到那个人时,一天像一百年一样久,时间久了,好像刚分开不到一分钟,那些很久以前说过的话,反而越来越记得清。

有没有感触,我现在又知道,这日子是过以后,不是过从前,等再见到那个人,一定要说一句话,这一句话,就顶得上一万句。

就到这里,希望大家,能够去读读这本书,《一句顶一万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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