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场稀松平常的战斗,但同时也是一场不为人知的战斗。
我紧咬着牙齿,使劲拉紧了左腿上的止血带,才让伤口里一股股冒出的鲜血慢慢停止了流动。忍着剧痛,我把纱布胡乱地缠在了伤口上,才终于舒了一口气。我大概,死不了了。
这些都是2号给我的,我和他就面对面地坐在两米远的走廊下。他甚至不给自己炸断的右臂止一下血,而是用尽最后的力气,把急救包推了出来,然后踢给了我。
他知道,自己早已失血过多,除非立即得到输血止血,虽然急救包里还有一袋万能血,但现在的他和我,谁也不可能支撑着自己千穿百孔的身体来完成这个正常状态下甚至比喝水还简单的动作。关键时候,他立马把求生的机会让给了我。
“1号,活着回去!”这是他最后对我说的话。
“活着回去?呵!”我苦笑了一声,看着2号冰冷的遗体,我只觉一种失落感涌上心头,好像我并不是最幸运的,而是最倒霉的。
我多希望我能像他一样死去,跟我的师傅,我曾经的队员们重逢。而不是拖着一条残腿去适应狼狈的新生活。
一楼的交战声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毒品在爆炸造成的烈火中化成烟雾,源源不断的朝楼梯口涌来。我平生第一次吸进了这个让我们几乎全军覆没的“敌人”。
谁能想到?在我生命垂危之际,竟是这深恶痛绝的东西缓解了我的疼痛。我贪婪地大口呼吸着,失血过多引起的体温失衡似乎也减轻了很多。
我突然想起曾经某一次任务遇到的一个中年男子。好像所有的不幸都集中到了他前三十年的人生中——双亲绝症而亡,妻子难产去世,儿子意外身亡,自己也欠下巨债。无奈背井离乡,来到了靠近边境的小村镇里,捡垃圾为生,没过一段时间,便沾染上了毒品。
我深刻的记得,当我们把他从垃圾房里拖出来的时候,他瘦的深陷眼眶的双眼,瞪大了看着我们,眼里充满绝望,好像我们不是在救他,而是要处死他。
把他带进戒毒所的第三天,他就自杀了,我们在他枕头底下,发现了他随手撕下的禁毒宣传报,上面写了几句遗言,他说:
“我曾是一名教师,我也深知毒品的危害,可那是我唯一的慰籍。几年来我一直在逃避,我时刻期待警察抓到我,又时刻担心离开了毒品,我无法面对生活。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我只能用我仅剩的勇气,来离开这个世界。最后,谢谢你们!”
我一直不解,有什么苦难非要毒品才能缓解?人人都知道这有害,可就有人趋之若鹜。
现在我突然理解了,仅仅几缕毒烟,便能使我忘记疼痛和寒冷,那吸食的快感,又如何让人自拔?寻求新鲜也好,逃避生活也罢,毒品的本质不就和烟酒一样吗?
只不过毒品更甚,他就像一头猛兽,肆意践踏吞噬着宿主的肉体和灵魂。
苦难并不是吸毒者悲剧的根源,毒品才是!
想到这里,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职责,我还不能死,我一定要把禁毒做到底!
……
“啪!”我抽了自己一巴掌,把强烈的睡意又打了回去。
“特种部队还有两分钟到达,挺住!”
耳机里传来指挥中心的声音,而我已经没有力气回应。
天已经完全亮了起来,我看了看手表,难以置信才过了三分钟,透过破裂的房顶,阳光洒在了2号的身上,好像他只是睡着了一样。这个朝夕相处的战友,直到现在,我才好好的打量起他来。
他是我的第三个2号,第一个牺牲在了丛林毒贩的陷阱里,第二个被一个毒瘾犯了的小伙子捅到要害。以前我总是尽力避免去提起他们,但现在无论我怎么努力,却也无法回想起他们的样子。
2号静静地坐在我对面,断掉的右臂只剩一点皮肉连在大臂上。他的脸上,还在保持着跟我说最后一句话时的表情,嘴角微微上扬。他是带着满足离开的。我想,为了他,我应该活下去。
等我回去,我一定要去墓园,买点好酒好肉,去看望一下1号,2号,3号,4号们……
泪水不知什么时候从眼角流了下来,牺牲的战友们都在我脑海里闪回,我看到了我的师傅,他曾是我的1号,是他教会了我这项工作所需要的一切。要是他还在的话,我们今天肯定不会付出这么大的牺牲。
我懊悔不已,自己做为指挥官,却亲手将自己的队员推入了火坑。
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才导致了我的小队中了埋伏。我仔细的回忆了起来:
两周以前,有群众发现,在他回家路上不远的废弃工厂里,看不到一个人,却总在凌晨两点以后透出灯光,已经持续一个周了,要不是这位群众换了个上前夜班的工作,可能谁也发现不了异常。
组长立即组织了侦查队伍,在工厂周围布控,连续七天的监控终于不负有心人,原来是有人工厂底下挖着什么,为了减少暴露危险,这些人吃喝拉撒全在这栋小楼里,挖出来的土也都堆在了楼里,每天后半夜才会有人来送一次饭,然后把挖出来的土,尽量多的带走。
大家都纳闷这挖地干嘛时,境外的线人联系到了我们,报告说离边境线不到五百米的地方,每天都有人从一个仓库里拉土出来。
巧了!这个工厂不到两里路便是祖国的边境线。这肯定是两边的毒贩组织在打开运输通道呢!
监控到了第十天的凌晨,里面的毒贩陆续离开,并带走了大部分挖掘工具。
组长猜想,压了这么久的货,这通道打开了,两边肯定急于出手,于是命令增加布控人员,严密监视监听工厂里的动向。然后召集了我的小队,一级战备随时待命。
我的小队是我师傅创立的,单位一直缺乏自己直属的应急精锐小队,每次缉毒有重大任务都得请部队或武警同志帮忙。于是师傅便从局里抽调骨干,用他曾在某某特种大队服役的经验,来训练和选拔,最终组织起了一只八人小队,编号1到8号。用来补充普通干警和特种部队之间的空隙。
成立之初小队所向披靡,战战告捷。但贩毒组织越来越猖狂,手段越来越残忍,我们付出的代价也越来越大。让我们自己和上级都不能不思考,我们这支小队,还适不适合日益残酷的斗争。
这次是小队的最后一次任务,等待我们的将是被解散的命运。我们小队越来越难以胜任困难的任务,棘手的问题由特战部队处理更加稳妥,用不着我们冲在前面。
第十一天,毒贩第一次在工厂里交易,并连带着偷渡两边的不法人员。组长命令严密监控毒品去向和偷渡人员,不可打草惊蛇,不可节外生枝。他在等一条大鱼。
第十二天,毒贩竟驾着面包车来到了工厂,临走还不忘抹去沿途的车轮印。
第十三天,工厂里陆陆续续来了四五辆车,组长知道,他等的大鱼来了。于是立刻命令小队,前往工厂,同时各部门做好准备,流入境内的毒品,贩毒点,偷渡人员,工厂,将在今晚被一网打尽。
这是几年一遇的大行动,又是最后一次任务,队员都使劲憋着一股劲,希望这次任务,能彻底打死这新建的贩毒网络,也能给看不上小队的领导们,一个有力的回应!
地道所在地是工厂里唯一的办公区,一栋回字形的两层小楼,隧道入口在东南的拐角处。我们的任务,是趁毒品交易时,首先炸掉隧道,然后对毒贩一网打尽。
“行动开始!”
组长铿锵有力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各部门迅速像一颗颗齿轮般旋转起来,带动着这缉毒的“机械”手臂,向目标伸去。
“上!”随着我一声令下,八个人分为四组,按照早已分配好的布置,悄无声息接近了楼房。四组炸隧道,其余三组从不同方向攻入楼房,外围则交由其他人掩护。
半分钟过后,东南方向一声巨响响彻夜空,年久失修的楼房东南角轰然倒塌。
“四组爆破成功!”
“收到!一,二,三组搜索前进!”
突然!各方向楼梯口传来“哒哒哒”的枪声,不好!AK-47的声音,我心一揪,毒贩竟有自动武器,而我的队员们装备的,仅仅是一把79微冲和一把54式以及师傅手把手教会我们的土质易拉罐烟雾弹。
“各组烟雾掩护,小心前进!四组东南角豁口佯攻,其余三组各自方向楼梯口集合,三十秒后开始攻击,对时,三,二,一!”我立即调整了部署,准备打二楼残余毒贩一个措手不及。
“攻!”一声令下,我端起枪,和二号交替掩护进了楼梯。静!静的可怕,空气中只有我俩的呼吸和心跳,“各组小心前进,小心有诈!”
“叮!叮!叮!”手雷拉去拉环的清脆响声接连响起,随即几个铁疙瘩“叮铃咣当”顺着楼梯滚了下来,“所有人!撤退!!”我一把拽住二号的手臂,纵身一跃,落地的瞬间我俩立即朝楼道口两边扑去,还没等落地,身后便传来了急促的爆炸声,我只感觉右小腿一阵撞击,然后重重摔在了地板上。
“1号,谢谢,谢谢你!”2号大喘着粗气,显然刚才突然的偷袭让他惊魂未定,要不是我拽了他一把,他甚至还没反应过来。
“没事,这阵战,实战中你还是第一次见呢,没受伤吧你,也不知道其他三组怎么样了。”
“没有,1号,你的腿,流血了。”
我低头一看,右腿裤子已经被血浸湿了一大半,我一边开麦呼叫着其他组,一边用匕首划拉来了裤腿,一块弹片深深地嵌在小腿肚子里,还好,没伤到骨头,我暗自庆幸,掏出止血带系紧,,使劲把弹片拔了出来,然后撒了点止血粉,用纱布胡乱裹了一通。
“二组一人腹部受伤,需要支援!”
“三组两人受伤,无法继续任务!”
“四组佯攻受阻,已退出豁口!”
他妈的,“二组三组找地方安顿伤员,四组朝我靠拢,外围的兄弟不要靠近楼房,毒贩持有移动武器……。”我暗暗骂了一句,这任务肯定没那么简单,甚至是一个圈套,一个专门对付我们小队的圈套!
和上级通报了毒贩持有自动武器和爆炸物的情况后,组长立即决定请求特种部队协助,并命令我暂时待命,等待增援。
特种大队驻地离工厂就算是直升机也得二十分钟路程,如果这是个圈套,没有得逞的毒贩到时候可能早就溜了。于是命令四组寻找还有没有可能的暗道,由我和2号,继续向二楼冲击。
我留下了一块炸药,把它布置在了楼梯口旁边的天花板上。跺了跺脚,伤口的疼痛还能支撑我快速跑动。
“检查装备,准备突击!”
“检查完毕!”
“三,二,一,上!”
喊出一的瞬间,我按下了起爆器,楼道里狭小的空间让爆炸声更加震耳欲聋,天花板先是被向上抛出,又随即哗啦啦掉了下来,两名毒贩残缺的尸体也重重摔倒了废墟上。我和二号快速往上冲去,二楼走道里烟尘密布,炸药一端还躺着一名毒贩,另一端的毒贩也被突如其来的爆炸震的不轻,我顺势端起抢,一个短连射,将捂着耳朵的几名毒贩送上了西天。
其他位置的毒贩闻声赶来,我和2号借着烟尘的掩护,趴在地上,一人防守一边,将拐角冲进来的毒贩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时间四五个毒贩还没开枪就倒了下去。
剩下的毒贩再也不敢露头,局面第一次僵持了起来。
“1号,一楼西南角发现隐藏暗道,房间里堆放着大量毒品,是否立即摧毁。”
耳机里传来四组的声音,果然,这伙毒贩肯定早已知道了警方的布控,下了个套,等着我们往里钻呢。正当我准备下令时,楼道另一侧传来了喊声:“对面的是1号吧,不对,是第二个1号吧,哈哈哈哈!”
看来毒贩支撑不住了,想拖延时间逃跑,“别急,先埋好炸药,伏击可能前来的敌人,等待命令!”布置完四组任务,我放声大喊:“对!我就是1号,你对我们这么了如指掌,想必也是老对手了吧。”
“哈哈哈,不愧是老1号亲手带出来的徒弟,聪明!但你不知道的是,老1号,就是我亲手杀死的!”对面的声音逐渐歇斯底里,“不止是1号,2号,3号,4!5!6!7!8!我都要一个个亲手送你们上路!!”
我咬牙切齿,但立即平复了心情,深吸了一口气,“原来就是你啊,还真是打不死的小强,躲过了这么多次围捕,你以为这一次,你还能踏出国境半步?!”
“笑话!也不看看现在是谁,落到了我的陷阱里,今天,我就要让你们小队在这里全军覆没!”
“哈哈哈哈哈哈!”我放声大笑,随即命令四组炸了毒品和地道。一声沉闷的爆炸声传了上来,整栋楼好像都在摇晃。
“没想到吧?小强,我说你咋这么傻呢,还想钻洞逃跑吗?你是狗吗哈哈哈!看来你为了我们八个人,真是下了血本啊,不惜亲自到场,以真实的交易做饵,引诱我们上钩。小强,怎么不说话了,小强??”
“不是只有你们会玩炸弹,整栋楼里我都埋好了炸弹,只要我按下遥控,你们八个人,一个也别想逃出去!”
对方突然增加了声音,“今天本是一次完美的交易,但被你们发现了,我只能将计就计,用我自己为饵,誓要让你们全军覆没!就算我走不了,我也要拉你们八个人垫背!”
“你知道你们小队这几年有多少仇人吗?我一声令下,就能聚起几十个想和你们同归于尽的疯子!”
一阵寒意快速从我的脚底升起,这就是一群亡命之徒,我不能在这么和他耗下去,得速战速决!
忽然,走道两端冲出两个毒贩,嘴里大声喊着,身前明显的绑着一排引线滋滋作响的雷管!!
“哒哒哒哒!”我抬枪迅速击中了毒贩,雷管也瞬间爆炸开来,四分五裂的碎肉朝四面溅去,一股血腥味顿时弥漫在了空气中。
“就让你看看,是你的子弹多,还是我的炸药多,哈哈哈哈!”
话音未落,四个人体炸弹又冲了出来,我死死扣住扳机,立即打倒一个,但后面的接着又冲了出来!我的枪突然响起了空仓挂机的声音,没子弹了!2号解决了他那边的两个,迅速调转方向,没等我掏出手枪,一梭子子弹从我头顶射出,打倒了只离我们三四米远的毒贩。
“轰!轰!轰!轰!”
四声爆炸接连响起,顿时我觉得五脏六腑被捅了一番,爆炸的冲击波把我们震的离开了地面,又砸了下来。
“1号,1号,发生什么事了?收到请回答!”
忍着剧痛,我抬起头看了看2号,才发现他的右臂被炸断了,整个人无力的瘫坐在墙边,鲜血随着心跳喷涌而出,在他面前形成了一大股血流。我一点点挪动我的身体,和2号面对面靠在了墙边。
“1号,1号,收到请回答!”
他慢慢恢复了意识,慢慢说道,“1号,我还你了”,说罢,强撑着挤出一个笑容,满嘴的血却止不住的往外流。
“一组,一组,立刻报告状态,刚才的爆炸声怎么回事?”
一股暖意从我左腿蔓延开来,我低头一看,左腿上一个手臂大的窟窿正往外冒着血,血量不大,应该没伤到动脉。
“一组遭受人体炸弹攻击,还没断气!毒贩极其危险,楼房有炸药,请不要靠近楼房,不要靠近楼房!!”我有气无力的回应着,一边按住了腿上的伤口。我深知我们都需要紧急救援,但现在的状况下,根本没人能毫发无损的进入楼房,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伤亡,我只能撒谎。
“收到,特种部队正在赶来路上,预计五分钟到达!挺住!”
“你怪我吗,2号?”
“不怪,你的选择是对的!”2号拿出了急救包,双脚并用一点点把急救包推到了我够的到的地方,“1号,活着回去!”他坚定的说。
一楼再次响起了交战声,自动步枪,冲锋枪,手枪声响成一片,看来毒贩和四组交上火了,外围的兄弟也利用掩体用手枪给四组提供了尽可能的掩护。
2号慢慢闭上了眼睛,右臂的血已经流光,残留的鲜血在断臂处凝成了几个小雪珠。
“噔噔噔噔……”
直升机旋翼拍打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来增援的两个特种小队分为两组,一组地面突进,一组屋顶索降。
顿时,嘈杂的枪声中混进了震撼弹,破片手雷,烟雾弹特有的声音,没过一分钟,枪声便渐渐停止了。
当几个全副武装的兄弟把我抬出楼房,我远远的看到了“小强”的尸体,不知是不是还抱有逃出生天的希望,还是没有同归于尽的勇气,他至死,也没有按下按钮。
……
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周后,我终于恢复了一点元气,左腿的窟窿慢慢愈合了,但右腿的伤口虽然小,由于我之后的剧烈运动,造成了永久的损伤。以后离不开拐杖了。
床头放着这次任务的报告,我并没有打开它。毒品交易被打断,毒品和赃款都被缴获,追捕多年的毒贩被击毙,我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中伏击的原因就不是那么重要了。至于为什么会泄露信息,相信不久后肯定会有一个满意的答案告诉大家。
午后,我和其他五名队员来到了陵园,这次的行动我失去了2号和8号。据说是8号,在最后关头,冲了上去死死按住了小强的手臂,才避免了楼里的炸药被引爆。
墓园里矗立着18座石碑,石碑上的字很简单,只有1-8号和牺牲日期。连我自己,都不能完整叫全他们的名字和他们的故乡。
傍晚的阳光洒在墓园里,微风吹过周围的松树,带来了阵阵松香。我仿佛又看到了2号静静坐在走道里,他只是静静地坐着。
几天以后,我通过申请,把家搬到了这里。身体的残缺已经不适合我再上前线,我要来守护这十几座无名的坟墓,直到每一个孩子都可以大声朗读他们的事迹;直到每一个家属,都能来祭奠他们的亲人;直到这个世界上没有毒品;直到他们可以作为英雄重见天日的时候。
(补充:由于某布控人员疏忽,未及时处理鞋上沾有的工厂附近特有的白色粘土,导致布控计划泄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