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飘摇

              生命的飘摇

      全叔走了。妈妈把这个消息告诉我的时候,我还是一时接受不了。虽然早有准备,但难受的心仍无处安放,愧疚和悔恨涌遍全身。嗓子似有什么东西堵着,半天说不出话。

      十多年了,我总说看他一下,但始终没有去了,还是留下了永远的遗憾和后悔。

      全叔和我家是前后邻居,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两家搬到了一起。他喜欢到我家,所以只要他没事,在我家就能看到他的影子。有时妈妈刚蒸好的红薯他会第一个拿起吃,妈妈做的饭菜他也总是不把自己当外人,无所顾忌、津津有味地遇到什么就吃什么,就夸妈妈做的好。妈妈就会戏谑他脸皮厚,他无所谓地嘻笑着。他吃的时候会问着今天有谁在家吃饭,听到说人多的时候会像执行公务一样每个菜尝上一口停筷。如果人少就会多吃几口,或坐下来和我们一起吃。我们也不把他当外人,边吃边开着各种玩笑,家里就总是笼罩着轻松快乐的气氛。

      那时他三十八九岁,身体虽然有些瘦削,但挺拔有力,精气神十足。他与村里的人有些不同,有一种说不出的气质。他上衣经常会穿一件笔挺的黑色中山装,合体而有力度。短小的立领高傲挺拔地竖着,好像把他的脖子直挺挺地撑着,一点都不能松懈。所以他的头也总是仰得高高的,从没见过耷拉下来。但他好像又不太注重裤子和鞋子,裤子宽硕的没形,两个膝盖上鼓出来两个大包。鞋子我已记不太清,总之不是板亮的皮鞋。他瘦削的脸上,凹陷的眼框中两只眼睛炯炯有神,好像能穿透一切,闪亮有智慧。他确实和身边人不一样,能侃侃而谈,说很多奇闻趣事,那是小时候在村里我们根本不知道的。记得印象最深的是他说南方的水果,我第一次听说新疆和哈密瓜,是一个人在我面前说他的亲身经历,那遥远的事物在我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让我向往。也是从那时起,我就对吃了像注入奶一样香甜的哈密瓜有了无限的期待,直到后来每当吃起哈密瓜时,我就会想起全叔说的味道,所以每次嘴里都能溢出满满的奶香味,没有不好吃的时候。全叔说到最后的时候,我心里还是有些小落寞,因为他说那里的人不知道我们这边的苹果,所以他运了一车苹果去,结果路上全坏了,他也赔了很多。

      全叔在我家混吃混喝的时候,总是引得他老婆爱姨前来寻他。这个个子不高,长得很蹲实的女人,一说话脸上总是带着一种傻笑,还没进门,听到全叔的声音大嘴巴就咧开了:“就知道你又在这,家里做好的饭不吃,老吃人家家里的。”说着看看妈妈,脸上似有一种亏欠。但看到桌上热气腾腾的红薯,也会毫不留情地上前拿上一个,“呀,这红薯不错嘛,我也吃一个。”全叔就没好气地斜她一眼:“吃什么吃,想吃你自己不会蒸呀!”这时妈妈就会毫不客气地打击全叔,“怎么就你能吃,人家吃就不行?”说着,妈妈扯一下爱姨;“小爱,吃,别听他的。”这女人傻笑着,自顾自吃着,红薯放嘴里的速度一刻也没减弱,好像他俩说的话与她无关似的。

      这样的一个女人,就用她弱小但又强壮的身体撑着这个家。那些年,全叔好像不务正业一样,虽然身为农民,但却不怎么会种地,在外经常跑东跑西地奔波,所以家里的农活就全部落在了爱姨的身上。爱姨个子不高,但总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自己在全叔哥哥有时候的帮助下也能把地里活一样不落地干完。我经常会看到她一个人在院子里晾晒一些当季的收成,有时就坐在门槛上和路人说着话。这就是她全部的生活吧,干累了自己歇一歇,脸上虽然有些疲惫,但从未失去过傻傻的笑。有时我从家里出来,路上很清静,远远地看到坐在门槛上的爱姨向远处望着,那一刻我在她安静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落寞。

      那一年,他们家对着大路的偏房又开了一个门,房子里装上了一台大机器,我问妈妈是什么,妈妈说是榨油机。就听她跟爸爸说:“你看这个小全,人聪明,也活道,但就是做什么都赚不下钱。现在又把朋友的这台榨油机买回来,说是朋友,这旧的比外面新的也便宜不了多少,人家就哄他呢,本来让他问问找个买主,他自己不好意思就买下了,自己又没钱,还借他哥的。你说这榨油都是技术活,咱们榨油的东村那家,都十几年了,有时还榨不好,他可倒好,胆真大,买回了个这,又给小爱找下事了。”妈妈说这话的时候一脸的叹息和担忧。

      果不出所料,那一年,在安装摆弄榨油机时,全叔不小心右手被正快速运转的机器齐刷刷地削去四个手指,从此,全叔家榨油机的活真的就全部落在爱姨一个人身上了。那件事发生后,我就埋怨妈妈以后不能说不好的。全叔的哥哥有时会过来帮忙,和我同岁的全叔大儿子放学后也会搭把手。但机器有问题的时候,全叔就会出现在机房。有时我看到他们在机房查找问题,全叔、全叔的哥哥、爱姨和他们的大儿子全会在场,大家神情都很专注地找问题,不断交流着摆弄机器。全叔说话时开始被一旁的爱姨时不时地怼一下,但全叔好像不在意了,也没有像以前一样对爱姨指手划脚,呵斥指责,他只是很着急地默默摆弄机器。

      全叔家的榨油机不间断总出问题,不知是朋友骗了他,买回来的榨油机本来就有问题,还是他们技术上不过关,操作不当引起的。总使得出油率时高时低,时好时坏,但却丝毫没有影响来全叔家榨油的人。因为无论什么问题,大家都知道在全叔这也不会吃亏。爱姨他们在机房忙碌的时候,全叔就在家里陪着那些榨油的人。他会把家里的好东西全拿出来,有时是好烟,有时是酒,有时是一些像古董一样的稀罕物让大家欣赏,然后在享用和欣赏中听全叔讲一些奇闻趣事和笑话。有时我在全叔家院子里,就能听到屋里不断传出嘈杂的说笑声、嘻闹声,此起彼伏,笑声畅快淋漓,不绝于耳。我进去时,总能看到屋里的沙发上,床上都坐着人,中间又额外加的几个板凳也没闲着。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和快乐,在满屋烟雾缭绕中,像极了小时候看的八仙过海里的神仙。和屋里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榨油房,里面机器嗡嗡的运作声伴随着爱姨他们忙碌的身影,他们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有倒麻子的,有接油的,有收油饼的,不停地倒腾着。有时需要交流时,必须跑到另一个人跟前用嘴贴在耳朵上大声说,他们各自专注的根本看不到我的存在。

      因为全叔的缘故,来榨油的虽然不少,但终归机器还是没赚了钱,因为全叔家里收藏的一点好东西全被拿出来奉献了,不仅这样,遇到一些厚脸皮的还带走了一些。这些东西都是全叔在和别人做生意时别人没钱顶账顶回来的,要说也是他的血汗换来的,为这全叔没少挨爱姨的骂。因为机器出油率不理想,有时根本就不收钱,白忙活了一阵不说,最遭糕的是出油率很低时,全叔就把自己家里的油给人家补上,以表亏欠。坚持了一年,我就看见全叔家的榨油机搬出了机房,被搁置在西南角的一个小棚下面,从此就像一堆废铁一样被冷落了。

      随着全叔又组织起一个建筑队的时候,我和全叔的大儿子小学就毕业了。他的大儿子和我同岁,但个子却没我高。他像极了爱姨的样子,连笑也是,所以经常会被全叔劈头盖脸的呵斥,什么没脑子,猪脑子,笨呀什么的字眼全都用遍了。我有时会想,为什么全叔对外面人那么客气,对大儿子和自己的老婆却这般苛刻。唯独好一些的是对待小儿子,语气和态度明显娇宠有加,大家都说小儿子像全叔,大儿子像爱姨,这一点我也不反对。

      全叔的建筑队里有十几个人,都是我们村里的青壮劳动力,全叔自然而然当上了包工头。那时候全叔依旧穿笔挺的中山装,但每次见到他时,颜色就没有那么深了,总有一层淡淡的石灰样灰层浮在上面,让衣服显得越来越旧。全叔的脸和衣服一样,虽然眼睛仍旧炯炯有神,充满智慧,但镶嵌在灰头土脸上,不免也黯淡了很多。那时候全叔说的最多的就是县里局里的领导,在当时电视基本没有更别说普及的情况下,大家从他这里知道了些县领导和局领导的情况,也很是新奇。全叔在建筑过程中认识了一些领导,有时一些人还会到他家里来找他,但一般来一次基本就不来第二次了。全叔的家是村里有名的零乱和邋遢,到处杂物乱放,地上桌上总是一层灰尘,经常是面板上放着未洗的碗筷和残余剩饭。妈妈经常说,到了爱姨家看到堆放的碗筷着急地想帮她洗,地上堆放的东西有时会顺手帮她放好。但没人笑话和评判爱姨,因为家里地里的活全是爱姨一个人做,比起全村大都是夫妻或和父母一起做农活,爱姨一个人去完成已经很厉害,所以家里这样,大家都能理解。零乱的家也使经常到她家串门聊天的人很自在,不拘谨,所以这个家容纳了村里各层次的人。上到村干部、家族昌望的人,下到只能靠政府救济的贫困五保户,在这里就忘记了身份,不分彼此,只有轻松和大笑。但对于城里来的那些人,全叔家不是他们想象的样子吧,所以就没见过他们来第二次的。

      命运真的很会捉弄人。人们都希望自己的生活能够多一些快乐,少一些痛苦;多些顺利,少些挫折。但他却总给人以更多的失落、痛苦和挫折。那年我初二第二学期,也是全叔建筑队成立第三年的时候,突然就出事了,改变了全叔后半生的命运。那天全叔在建筑队干活,一架总说被遗弃的梯子突然倾斜倒下,在梯子顶端的全叔整个人活生生地被甩了下来,送到医院时,医生立即成立了救治小组,先做了紧急处理。爱姨他们赶到的时候,医生会诊说最好的结果就是截肢,时间紧迫,爱姨大哭着签下了字……

      全叔的事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村里很快就传开了,我们这个小村庄一下就炸开了锅,因为全叔在村里的名望,那段时间他的出事让村里上空笼罩着一种透不过气的灰暗,每个人脸上好像因此也很沉重,大家再没有那种开怀大笑的轻松和神仙般的神情自在。

      大概是出事后二十多天的时候,全叔勉强可以回家了,因为他们再也承受不起医院的费用。那天他坐在轮椅上被爱姨和大儿子推着进门。我不敢看,爸爸妈妈去帮忙时,我躲在我家大门口悄悄向那边瞄。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成这样了,我们都还难以接受,我心里难受到了极点。

      爱姨在医院照顾全叔的这段时间,妈妈和邻居们还有全叔的哥嫂早已把家里打扫干净,地里的活也一样没落下。等全叔回来的那一天,关系好的都赶过来了。屋子里大家各自忙碌着,说着不咸不淡的话,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每个人的心里却是满满的沉重和悲痛,被生生地压制着,凝结在了空气中,厚重的让人窒息。全叔的脸又瘦削灰暗了很多,相比起来,只有一双眼睛仍能看到一些他以前的样子,还是那样深邃有神。收拾停当以后,大家没有多留,就此散去,只剩下全叔的大哥没有离开。

      有时想想命运真是太会捉弄人,全叔如果坚持做下去,也许有一天他会过上锦衣玉食,走遍各地,结交很多朋友,风光无限的生活。但时间就在那一刻定格了,让我们一下就看到了他未来的样子。

      爱姨更忙了,在她脸上也慢慢失去了她标志性的傻笑,如果说以前爱姨是大大咧咧的邋遢,那现在就是让人心疼的窝囊,头发有时好几天都不洗,一绺绺扎满头。大儿子在全叔出事后就直接辍学回家了,小儿子倒是在家人的坚持下上到了初中毕业。

      医生给全叔判了两到三年的生命期,像全叔这样,吃喝拉撒全都不能自理,就是光生活这方面自己和别人也熬不下去。事实证明,医生的判断离谱的要命,那时我相信原来世界上真有奇迹。

      度过了大概一个多月左右的平静期,全叔家的人又开始慢慢多起来了,大家似乎不在意这件事了,或者就是接受了现实。全叔也一样,见过世面,读书破万卷的他似乎比常人调整的更快,他又开始和大家海阔天空地谈,很平静,很随意,但明显地看出脸上的笑容少了畅快,笑的时候只是淡淡而过,再也看不到以前和大家无所顾忌的开怀大笑了。

      开始的时候,全叔的轮椅边挂了一个尿袋,全叔总是遮遮掩掩挡着,爱姨干会活就会跑到全叔跟前看看全叔,再看看挂尿袋的地方,看全叔不说话,就又出去忙活了,有时她会进来看好几次。直到后来,爱姨当着大家的面就问了:“想尿吗,我给你排一下尿,别憋坏了。”全叔先是一愣,继而脸有些微红,继而又很听话似的“嗯”了一下,从那以后,爱姨当着大家的面也不避讳就给全叔排尿,大家也慢慢地习惯了。

      全叔坐在轮椅上和大家聊天,人走了一茬又来一拨,全叔始终坐在轮椅上。有时候他好像很累的样子,身体扭动着,不说话,只听大家聊天。有时候他就自顾自地看起了闲书,但这也不妨碍大家继续聊天的热情,只要有他在,聊天的激情不减。爱姨有时候会进来,问问全叔,“累吗,累了给你抱到床上躺会儿。”开始全叔总说“不累”,后来竟也和排尿一样乖乖地听从了爱姨的话。家里坐着几个大男人,当爱姨弱小的身躯把全叔从轮椅上抱起来到放床上时,大家都还是惊呆了,这后来也成了村里的一段佳话,这个不到一百斤的女人每天要抱起这个一百多斤的男人不知多少次。

      全叔在摔下来以后,看书的时间就更多了,他什么书都看,只要是书好像没有他不喜欢的。后来他也问人要书,大家知道他有这个喜好,家里的书也都会往全叔这边拿些。那时候,我爸工厂发的的《政府书刊》、报纸等都被老爸拿回来送给全叔了。全叔这么爱读书,但他的两个儿子却一点也不像他,两人的成绩在班里都是从后往前数的,最后都早早辍了学。但后来又想,一切都自有安排吧,如果孩子都学习非常好,考上学校的学费也许会成为他们家里又一个重大问题。

      全叔家的生活越来越捉襟见肘了,那些年全叔也一直在和合作商打官司。全叔对法律程序也知道一些,加上他文采很好,起诉状等一些材料都是他自己写的,然后交给老婆和孩子去做。听说当时和他合作的老板还是政府部门的一位工作人员,好几个邻居都见过他,他来过全叔家一次,当时那个热情,因为他说的条件全叔都答应下来,让他放心又省了不少,只能说起初合作得非常愉快。全叔摔下来以后,他开始也来过一两次,送到医院和家里的陆陆续续有两万块钱,以后就不再提供了。听全叔的律师朋友说,他这个根据所有的资料合同等,一次性至少可以获得十几万的赔偿,全叔在多次找他未果的情况下,才开始起诉,当时起诉书写的要求赔偿十三万。大家都觉得这个官司能赢,拿到这个钱,全叔一家最起码可以缓几年。官司打到最后,到开庭时才知道败局已定,全叔不仅没拿到一分钱,还赔进去两千多元的诉讼费等各种费用。原来,那位老板早在法院打通了关系,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个结局。我们听说后,都恨的咬牙切齿,全叔也为这事消沉了好一阵子。后来,在城里上班后,我还见过这个老板,他就住在我姑家的房后,我姑给我说时,我看到他们夫妻俩白胖的身体有些臃肿,两个都是小眼睛眯成一条缝,走路被身上赘肉拉扯的像企鹅一样摇摆不定,连他们的儿子那肉垂的下巴都好像要掉下来似的。每次见到他们一家,想起全叔一家,我就禁不住的厌恶,他们让全叔家陷入了只能靠村里救济着过日子的境地。

      等到我上初三的时候,因为准备中考,所以到全叔家和听说全叔的事也越来越少,只知道全叔的大儿子现在很受村里人的赞赏,他基本上挑起了家里的所有重担,为爱姨分担很多,而且只要他在,爱姨不用再吃力地抱起全叔挪地方了。

      那一年,在父母的要求下,我如愿考上了幼师。都说女孩子带个小孩就不错,稳稳当当的,但我却相反的不太喜欢那种固定的模式,却没有力量去把自己人生的舵,没有底气与现实相抗衡,我还是迈向了幼师的大门。

      从那以后,我和全叔见的最多的就是寒暑假了。每次回来看到全叔的精气神越来越好,大家在他跟前又有了轻松惬意。第一年暑假他就着急让我教他识乐谱,最主要的不是简谱,而是五线谱,这是我到幼师才刚刚接触的。记得那天我拿着学校的乐理书来到全叔家,书摊在桌子上,全叔指着书问我是几分音符,他那被榨油机截去一半四指的右手全然的放在了书上,第一次这么近的完整地看到,心里一惊,在齐刷刷的手指前,竟不知道全叔到底指的是哪一个。我不想看那四个没有指甲的粗短的像肉瘤一样的指头,但又没办法逃避开。直到后面很多年,我都一直在逃避他的右手。全叔认真地看着五线谱,他竟然能说出高音谱号和低音谱号,还开玩笑地说高音谱号长得很漂亮。全叔这个学生总能把我为难住,因为我也是初识五线谱,知道的很表浅。而全叔问的很多问题又都很专业,我根本解释不了,而且我有时会觉得全叔的专业知识知道的甚至比我多。

      后来第二年放假回来,到全叔家又看到了满地满床的废旧报纸,纸上密密匝匝地写满了毛笔字,知道全叔又有了新的爱好。全叔笔耕不辍,他的钢笔字和毛笔字最后写的都是达到了让我敬佩的境地。那一年,我也为自己置办了文房四宝,开始了我的毛笔字书写生涯。我跟全叔学会了抬腕,用手腕转动带动笔的力度写字;学会了一个字的多种写法;还认识了各书法名家,知道了他们字的不同风格和特色。也是那一年,不知不觉中已过了医院给全叔判决的生命期。

      记得最开心的是我上幼师最后一年的寒假。临近春节时,全叔鼓励我写对联,这个我想都不敢想。但全叔很坚定,说我的字可以了,还开导我别怕,有他在。于是我在全叔的鼓励下准备了所需要的材料,全叔还特别强调要我用金粉写,这样可以遮些不完美的地方,因为他觉得用黑墨写出来的更真实。要么我说全叔就是一个无所不知的百事通。他往金粉中兑了点汽油,这样写出来的字果然也不褪色了。他首先教我对联纸的切割和折法,我写的最多的是七字对联,把头和尾留出来后,中间进行七等分;全叔选好对联内容后,对给我指导每个字的写法,他会在废纸上先写出来运笔方法,然后让我临蓦几遍后再入手写。什么字该小,什么字该大一些,哪些字粗一些,哪些细一些,一张纸中出现两个一样的字该如何变化……这些他都说的很细。这让我觉我就是动动手罢了,其实整个对联的灵魂都是集中在全叔那里的。我写的对联在全叔那里得到了认可,于是很快就在全村传开了,没有准备好对联的都找我来写,已买好的也后悔买的太早了。那个腊月,我开始忙忙碌碌地给别人写对联,第一次脱离了家里繁忙的新年准备,还时不时得到妈妈做好吃的犒劳,那是让我最怀念和过得最美滋滋的寒假了。

      后来毕业后,我工作分配到了城里,我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好不容易回一次家,因为赶时间也走的匆忙,顾不上和全叔见面。只听妈妈偶尔说,全叔家的人越来越少了,因为他家的异味越来越重,时间长了,爱姨再勤快也收拾不过来,爱姨也松懈了,那是全叔出事第六年的时候。

      工作第二年,我认识了我现在老公,我们结婚后,我很快怀上了孩子,那两年就基本上没再见过全叔。直到孩子快两岁的时候,我带宝宝回家,我很想带孩子认识下我很崇敬的全叔,虽然她还很小,但我内心极度渴望。谁知,刚踏进全叔家的大门,当全叔微笑着转动着轮椅的双轮走向我们时,孩子一看见全叔,突然大哭,非要转身走,怎么哄都哄不好,我也很尴尬,只好带孩子离开。

      从那以后,随着孩子的长大,更不去全叔家,也不让我去。有时挤点空想到全叔家坐一坐,怎耐孩子的纠缠,我也只好作罢。每次回家都有这个期望,每次都落空,到后来再给妈妈说的时候,她也只是说:“不去就不去了,现在大家也都基本上不去他家了,他家的味道实在是太大了,尤其是尿骚味,呛得人张不开嘴。门口关系好的邻居也是好长时间过去坐一会就走了”。所以,我结婚后就基本上再也没去过全叔家,那十多年的岁月,我一直带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回娘家,又带着愧疚和逃避离开。每次回家能听到他还活着,我都觉得是一种神奇。那是一种怎样的煎熬和坚持,我不敢想象。

      全叔离开的时候他的大孙女已上了小学,小孙女刚刚两岁多,全叔也算是享受了儿孙满堂的快乐,那一年他58岁,整整比医生判决的多活出了16年。

      快离开的几年,家里也算是安稳而又幸福,大儿子和他们住在一起,大儿子的能干和懂事是全村出了名的。白天在工厂打工,下班回到家,就开着拉粪车到各家各户拉粪。这个活虽然又脏又累,好多人都不做,但是却不少挣钱。听妈妈说,到村民家里把厕所粪缸里的粪掏出来拉走,村民要给他三十元的清理费,然后把这些粪再卖给菜农,还要再收取二十到三十元,所以一车粪他便可以两头赚钱。有时下班回家早他可以拉两车粪,这样就可以赚一百元了,这还让很多人羡慕呢。有时回家看到他大儿子在门口站着,路过的人开玩笑地说:“今天不拉粪了呀。”他就露出像爱姨一样的傻笑回应:“还能不让我歇歇喽!”妈妈说因为他能吃苦脾气好,所以村里人都找他拉,有时候还排队呢!这个让全叔从小骂大的儿子,通过自己的努力还让全叔住上了几年的新房,也算是全叔的福气了。那个被全叔宠坏的小儿子在村里另一处住,每次穿的像全叔以前一样干净笔挺,他来家里只是转转,不多呆就走了。

      听说爱姨那几年也轻松了很多。能干的大儿子和儿媳撑起了家,她就退居二线帮他们带孩子,闲暇时还和邻居们玩玩扑克,慢慢又露出了傻傻的笑。

      妈妈给我说全叔走了的时候,难过中也很是平静,按他们的话说就是终于不用再受罪了,全叔这十几年,光轮椅就坐坏了三个。但妈妈说全叔走了,他们这个家的魂也没了。因为全叔虽然什么都不能做,但家里这些年所有的事情都是全叔在后面谋划,一步一步让日子好起来。这让我想起了全叔给我谋划写对联的时候,也是我对联中的魂。

      村里人都说,如果全叔那些年不那样折腾,也不会受伤;又说如果不受伤,全叔折腾的也许还没现在过的好呢。说什么的都有,不可一概而论。但无论怎样,他永远是那个全叔。他给村里人留下了很多回忆,给和我一样的很多人带来了丰富的精食粮,给家人带来了磨难,但又趋于美好的生活。

      还是有些负重,十多年没看全叔,只能任由时间化解心中的愧疚和悲痛,祈祷全叔能谅解,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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