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堂自从艺成闯荡江湖,在家时少,倒是在陷空岛的时日居多,此番离岛数月,四位结义兄长无不想念。见他回来,几人俱各高兴,卢方问及白锦堂夫妇安好,白玉堂一一作答,三哥徐庆这时候早上来,拍着肩膀哈哈大笑:“小五,你不在,大哥二哥他们都不肯陪我喝酒,想练练手过几招也找不到人,可闷煞你三哥了!”
绰号“翻江鼠”的四爷蒋平在旁笑道:“三哥这话可偏心,我倒是想跟你喝,你喝酒可也没找过我啊。”二爷“彻地鼠”韩彰为人不喜多言,可是平素与白玉堂最为交好,最是疼爱这个五弟,看到三弟抱怨,忍不住插话:“唉,老三,你这话可不对了,哪回你要喝酒我跟大哥没陪着你?五弟刚回来,尽围着干什么,还是让他坐下说话。”徐庆又拍后脑勺,连声说对。
兄弟几个携手就座叙话,聊叙别来之情。白玉堂说起寻求奇珍异药一事,卢方听了,满口应承,只说虽无龙肝凤髓,但是什么灵芝、人参、首乌、香獐,既是没过门的弟妹求药,那说什么也要尽心竭力的。韩彰暗暗记在心里,自是要替五弟多加留意,徐庆、蒋平也分别答应下来,想着陷空岛上常有往来客商,其中不乏关外来的参客、药商,只要悉心打听,必然有所获。不多时酒宴摆上来,久别重逢,自然畅快痛饮,直到晚间方罢。
在岛上住了两天,白玉堂心中有事,就又想着外出,哪知道还没等他跟几位兄长提出来,就先出事了。事情却也不大,因那日他跟“分水兽”邓彪撂下了话,邓彪就留上了心。便在这两日的工夫,茉花村那边又有人潜到水底过界来赶鱼,邓彪有了准备,自然就把来人逮个正着,夺回了鱼不算,顺带着狠狠教训一顿,总算出了口闷气。
此事一出,未知茉花村的当家人丁氏双侠是否知晓个中详情,但闹事的渔民报上去,丁家的大管家丁贵却似是打定了护短的主意,专程跑来陷空岛,明面上道歉,暗地里却是告状。卢方为人向来忠厚,被人这伶牙俐齿地一挤兑,加上明明早已再三叮嘱过邓彪以和为贵,未成想他仍背着自己闯出祸来,心里怒火一升,便不听几位义弟劝阻,气冲冲让人去叫邓彪前来。
蒋平素来精明,他虽则也不忿茉花村此等行径,但见大哥生气,自己兄弟几个劝不住,便偷偷派人去请五员外过来。因白玉堂每日清早必到岛上的后山林中练功,着人去请也不会来得太快,邓彪却就在庄园外候着,让人一喊就到了。
邓彪人虽鲁莽,倒是个直性汉子,人还没进五义厅门口,一眼先瞥见了坐在下首的丁贵,心里先是一紧,便猜到了对方是来告状的。到这时候,已经后退无路,干脆便心一横,反不再迟疑,昂首阔步入内,目不斜视,只向着几位员外行礼:“大员外,二员外,三员外,四员外。”
卢方压了压怒火,开门见山便问:“邓彪,茉花村的丁管家此番上岛,说是为的你率众欺人、殴伤茉花村渔民,可有此事?”邓彪也不含糊,张口回答:“回大员外,确有此事。”丁贵插空赶紧张嘴:“怎么样,卢员外,这可不是小的信口开河吧?”卢方就觉气向上顶,只是当着外人,只好仍抑着怒气道:“我平时是怎么告诫你们的?万事当以和为贵,况且陷空岛与茉花村比邻而居,数代人积累下来的交情,怎能被你们这等人坏了去?”邓彪起初怕惹大员外生气,还不敢高声答话,此时见丁贵洋洋得意道:“小的就说,卢员外和我家二位员外是好朋友,断不会干这等不顾交情之事,定是有外人背了员外挑唆闹事,如今看来果然不假!”便止不住气道:“那是啊,本来这松江的鱼,大家人人有份,又早订了界规,你们自家不守规矩,时不时派人到荡南来赶鱼,难道是想吃独食吗?这就是有了交情了?”
丁贵脸色一青,看向卢方:“卢大员外,我家二位员外一向敬重五义的美名,常道各位端方正直、御下有方。今日一见,却让小的不敢恭维了,难道这就是岛上的规矩?”卢方心知茉花村一方越界赶鱼,竟以之为惯例,想来丁氏双侠也未必全然知悉详情,但被人挤兑到了这份上,兼之怒恼邓彪不听吩咐,以至于私下惹出这场乱子,不由得气上加气,重重一拍桌子:“邓彪,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国有国法,庄有庄规……”
说到这里,原本韩彰、徐庆都要劝,但眼见得大哥动了真怒,这话非但不好说出口,还得提防着丁贵此刻火上浇油不说,回头再去向丁氏双侠挑拨是非,一时也不知到底该如何劝法。邓彪反倒是一派坦然,到这时不仅收了惧色,反是狠狠瞪了丁贵一眼,就听得大员外继续道:“……你既然承认了打人一事,依照庄规,该当杖责三十……”
话音未落,却听五义厅外有人大声道:“且慢!”邓彪闻听这个声音就是一喜,蒋平到这时候才算松了一口气,丁贵脸上却变了颜色,他原以为此人不在岛上,欺得就是卢方忠厚和善,是以才肆无忌惮上岛来信口开河,哪知道算盘却打错了。只是来人向来眼里不揉砂,到此刻躲是来不及了,只能勉强挤出一个笑脸来,随着那人进厅而起身,喊了声:“原来五员外回来了。”
来人一身劲装打扮,单手提刀,显是于练功当中匆匆赶过来的,正是白玉堂。白玉堂没接丁贵那个茬口,依次先给几位兄长失礼,转寰之间,不过是冷冷瞥过一眼,丁贵就觉得浑身激灵一下,感觉似是不妙,有些后悔上岛来跑这一趟了。白玉堂见过兄长之后,直截了当,先问大哥:“大哥,不知邓彪所犯何罪,劳你如此动怒,还要以庄规处置?”
卢方性情沉稳老实,人却不糊涂,一见五弟前来,便先有了几分计较,道:“今日茉花村的大管家上岛,为的是邓彪殴伤荡北渔民一事。”“哦?”白玉堂似是惊讶,“邓彪是何时离了芦花荡,越界行凶的,小弟怎生不知?”卢方不禁一顿,他心里再恼邓彪不听吩咐,这话却不仅不好回,说得更在情在理,邓彪既未越界,殴伤一事便需待商酌。
丁贵一见不好,他心里清楚自家的大员外丁兆兰新近外出,还不怎地,可二员外丁兆蕙年少好胜,向来不服陷空岛五义,虽是碍着比邻而居的情面,双方又是道义之交,本无分歧,相处得原不错,可在家里流露出这层意思多了,被有心的下人看在眼里,难免就要想方设法为主人出气,才有了越界赶鱼之事。然而这层意思二员外知道不知道连他也不敢说,却敢保证赶鱼这事传回茉花村,他不但要受家法制裁,只怕饭碗也不保,逐出家门还是轻的。想到此处,只能仗着胆子插口:“五员外,这事原来是因了……”刚说到一半,就被一声断喝:“住口!”吓得缩了缩脖子,胆上一寒,讪讪住了嘴。
白玉堂紧紧盯着丁贵:“我们兄弟谈话,你一个下人,又是外人,插什么嘴?用不用我给丁兆蕙送个帖子,问他到底是怎么治家的?”蒋平在旁连连点头,心说这也就是五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果然来得漂亮!愣爷徐庆这时候总算听出来些门道,兀地一拍手:“着啊!我们陷空岛的事,丁家谁来了也管不着,你是什么东西敢来撒野不成?”韩彰虽未曾说话,一个眼刀扫过来,也足够丁贵消受。
怎知他这里越想躲,卢方都不给他空子,直接问:“丁管家,你方才说,邓彪是在哪里打伤你荡北的渔民来着?”“这……”丁贵张口结舌,磕磕绊绊说不出个所以然。邓彪不耐烦了:“还是我说了吧,就在咱们荡南的地界,因为兄弟们几网下去都打不到多少大鱼,原想着是不是这水底下来了什么啖食鱼虾的怪物,便商议着潜下去看个究竟。哪知道竟是三个人,手持抄网一类的家伙,正往荡北那边赶呢!于是兄弟们气不过,把这几人揪上来,教训了一顿。当时咱们这边是三艘船,船上的渔民都可作证,兄弟们离芦花荡可还远着呢!”
丁贵还想强自挣扎:“话不是这样说……”白玉堂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揪住他衣领,拎到面前:“那你倒是想怎样说?欺我荡南无人,干脆回去向丁兆蕙搬弄唇舌,预备打过来连陷空岛的地界一并霸占?”“啊,不,不不……”丁贵出了一身冷汗,只剩下不住口的:“小的不敢,小的不敢……”之言,被白玉堂随手往地下一掼。
“大哥。”白玉堂也不再管丁贵怎样,转向卢方,上前一步,“你是一番好意,原想着以和为贵,怎奈被人欺到头上来,还想着忍让么?就是大哥想忍让,也要看看岛上的渔民,哪个不是要养家糊口的,怎能容人再三欺凌!只怕大哥的忍让还要被人视为软弱,以为我陷空岛无人了呢!”卢方可也说不出话来了,近来常有渔民来诉说鱼虾骤减之事,还有几户人家甚至到了等米下锅的地步,还是他派卢安挨家送了钱米,焉有不知个中利害的?
韩彰道:“五弟此言甚是有理。大哥,你我纵然能让,但是偌大一座陷空岛,几百户渔民要讨生活,怎能轻让?况且咱们的人原本即是遵守成规的,若是如此还要让人,规矩一坏,日后怕也不能服人了。”蒋平摇头晃脑站起身来,在厅上转了两圈,继而道:“行啦,大哥,邓彪这事原做得不错,你也就无须为旁人几句挑唆被挤得不上不下了。依我看来,丁氏双侠是明白事理的人,未必知道底下这些事,咱们就是要让,也是冲着丁氏双侠的面子让的,和背主私下弄鬼的奴才无关,陷空岛的面子丁氏双侠当得起,旁人可未必当得起,你说是不是啊,丁管家?”他身材本就瘦小,偏偏还半蹲下了身子,去问哼哼唧唧爬在地上的丁贵,“或者丁管家的意思是让我们兄弟几个去趟茉花村,专程找丁家的两位员外说说清楚?”
白玉堂是何等劲力,他纵然是随手一掼,一般人又有几个当得起的?丁贵摔在地上,就觉全身疼痛,偏偏得蒋平过来凑热闹不算,白玉堂手上可还提着刀,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刀尖晃来晃去,不离自家要害之处。他心里发毛,禁不得就越慌张,又被蒋平挤在头里,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精明早不知丢到了何处,嘴上打绊:“不必,不必了……”
白玉堂却不肯饶他,走上半步,也不知是怎么地,本来是随手提着刀,那刀尖正好停在小腹处,距离皮肉不过寸许,好整以暇道:“丁管家此言差矣,即是荡北的人受了伤,若不给请医延治,岂不显得我们陷空岛没规矩了么?”丁贵此时只求这位祖宗能把刀尖挪开些,险些没带了哭腔道:“五员外太客气了,受伤的我们给治就行,不劳,不劳诸位员外费心了……”“那怎么行?”白玉堂一挑眉,“回头丁管家跟丁兆蕙说起,岂不是陷空岛的人白打了你们茉花村的人,连个人情也不赔,成了我们兄弟不通情理了,恩?”一边说,刀尖又晃了晃,在丁贵眼里看着好像离己又近了几分。
丁贵咧着嘴,两眼盯着那刀尖都快成了斗鸡眼:“五员外急公好义之名,满江湖皆知,小的绝不敢多嘴……是小的命小福薄,当不得五员外的关照……求,求五员外高抬贵手……”蒋平似笑非笑,一双眼睛盯着他上下打量,看得他后脖子上冷气直冒,徐庆实在忍不住了,骂道:“娘的,你还吱扭什么?”
白玉堂冷笑道:“怎么,照你这意思,还是要故作姿态,是说我陷空岛教训你的人不对吗?”说到这里,声色陡然一戾。丁贵开始还的确想再矫情两句,只是大半天连句整话都没捞上说完,到这时候胆魄已丧,只恨今日出门怎么没看黄历,强自撑了一口气,也顾不上是摇头还是摆手了,赶着道:“是小的不是,管教下面的人不严。五员外教训得对,邓头目教训得对,劳邓头目替小的管教下边人,实在惭愧……怎么敢,再让五员外费心……”一边说,这口气险些没有上来,倒把自家噎得翻起了白眼儿。
还是卢方心存忠厚,一看丁贵这情形,知道这番连气带吓教训得也够了,万一真把他吓出个好歹,将来反而不好去见茉花村人,这才挥手制止道:“老三老四,你们安稳点!”停了停,又说,“五弟,丁管家既已认错,就先让他回去吧。”白玉堂心道这人两眼滴溜乱转,明显是口服心不服,只怕回到茉花村便要搬弄是非,只是他搬弄他的,白玉堂又有何惧?况且大哥又发了话,于是顺势打个刀花,反手撤刀,低声喝道:“滚!”
丁贵好容易闻得这一声,也顾不上浑身酸痛、地上趴了这许久衣服肮脏,一骨碌爬起,跌跌撞撞就往外跑,因为趴久了两腿僵硬,迈门槛时还险些摔一跤。白玉堂看得皱眉,还想再喝止,被卢方拦下:“五弟,让他去吧!”
丁贵趾高气昂前来陷空岛,末了落个落荒而逃,上了自家的船,这副狼狈相又被掌船水手看在眼里,大失面子,心里自是怨毒。回到茉花村见了二员外丁兆蕙,鼻涕一把泪一把,将这事添油加醋述说一遍。丁兆蕙自是不知赶鱼之事在先,但对陷空岛的人打伤了自己这边的渔民也有耳闻,原以为卢方向来好说话,哪怕丁贵一人前去亦能问出个根底来,就对丁贵上岛一事默许了,怎料到遇上白玉堂回岛,想要的公道没讨到,还闹成了这般模样,心里怎能不恼。有心立即上岛,但是大哥不在,自己人单势孤不说,而且为个下人就动肝火,着实失了分寸,未免落得人笑谈,只能暂且忍下了,命丁贵自去将息养伤不提。
却说陷空岛上,卢方心知丁贵回去定没有好话,但五弟这事做得不能算错,只能又说了邓彪几句,让他下次再勿莽撞,纵然对方有错在先,也尽量避免争斗。白玉堂却是对邓彪大加赞扬。因是刚练完功就被急匆匆请了过来,白玉堂问候过几位兄长,急着赶回去换过衣服,邓彪便与他一道出来,突然冒出一句:“跟着五员外做事就是痛快!”
白玉堂哈哈大笑,朝他肩上捶了一拳:“好啊,是条好汉子!大哥有时为交情计,不免反而给人趁了空子。你放心,以后再有这类事,尽管放手去做,五爷给你担着就是。”邓彪喜不自胜,急忙点头答应下来。
因这事一岔,白玉堂唯恐再有人上岛找茬,便又耽搁了几天。这一日,原本是兄弟几个小聚,在一处饮酒之时,谈些江湖上的轶事,不免又提起了前几日与茉花村的那场纠纷,卢方说道:“好在这几天平静,想来丁氏双侠也不致误信下人之言,受人挑唆。”白玉堂正端着一杯酒,闻言便放下酒杯,道:“那日教训丁贵是小弟做的,茉花村若是来人,小弟一力承担便是,不劳大哥再为此事费心。”卢方听得摇头:“唉,五弟,大哥几时说是为了怕事了?不过是大家都在江湖道上,又如此临近,若是为了一两个下人闹开了,彼此颜面上须不好看。”白玉堂不过一笑。
蒋平突然道:“五弟年少有为,人品又是如此出众,在江湖上罕遇敌手,不服丁家两兄弟也是人之常情。只是可惜,如今却有一人,不服怕也不行。”白玉堂对这话还真没太往心里去,他知道这位四哥一向好诙谐,又是曲曲弯弯绕十八个窍的心眼,还专爱找自己斗口,若跟他绕起来,没有一时半会儿消停不了,又得招来大哥的埋怨。结果蒋平看五弟不理,像是在自言自语:“哎呀,听说南侠展昭斩了妖道邢吉,救了包相爷,被包相在金銮殿上保本,又在耀武楼上献艺,当场便得了个御猫的封号——”说到此拖长了声调,一见兄弟几个都瞧着自己,甚是得意。
徐庆纳闷:“那又怎样?”蒋平瞥了他一眼:“三哥,咱们兄弟可都是以‘鼠’为号,他叫了‘猫’,显见得压了你我兄弟一头。俗话说,是猫就避鼠,从今而后,这江湖上还有咱们兄弟混的份儿吗?”一边说,一边却有意地去看白玉堂。徐庆还没说话,卢方先拦住了蒋平话头:“别人叫什么与咱们兄弟何干?况且展南侠在武林上风评向来不错,这封号又是皇家赐下来的,老四,你未免想得太多了。”许是无意,说完蒋平,也看了一眼白玉堂。
白玉堂本来确是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自从晏飞那条线索一断,他除了想着进京去接甜儿,余下的心思就都放在了百宝囊里收着的那块小金片上,没事就拿出来瞧瞧,思忖江湖上有哪些人擅打飞刀,这该是从什么人身上掉下来的。因此展昭当官也好,叫什么封号也好,他却未过多留心。然则他不在意却到底架不住四哥三说两说,尤其四哥还罢了,大哥也一副忧心模样,未免让人气闷,暗想大家结义兄弟,难道我便如此让兄长信不过?
想到此处,白玉堂好胜心起,不由得微微一笑:“四哥这话可不对,大家既同在江湖,当然是真功夫见高低,以名号压人算什么能耐?”卢方忙拦道:“五弟,切不可鲁莽。”蒋平给大哥递了个“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眼神,嘴上却不饶人,继续道:“五弟呀,算了吧!哥哥知道你厉害,茉花村的丁家哥儿俩也不在你眼里。但南侠可不一样,如今人家又是受了皇封的人,你要找他比武,侥幸赢到一招半式固然好,万一输了,闹个灰头土脸,将来在江湖上还怎么立足?倒不如假装不知道这事,过去也就算了。”
韩彰听不过去:“四弟,你这是干什么?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定要帮着外人压五弟一头?”蒋平偏偏还要再逗:“二哥呀,我可是没说错话,现如今不是单压五弟一头,而是‘御猫’压了陷空岛‘五鼠’一头。”
白玉堂忍了几次,实在被闹得无可再忍,脸上便不大好看,放下酒杯,称身体不适,向几位兄长告了个便,起身回自己庄子上去了。
这边卢方抱怨蒋平:“明知五弟年少好胜,为兄的又一再拦你,怎地就是不听?似方才这番话,真把五弟惹恼了,激出病来,或者激得他去找展昭比试,闹出事来,可要怎么是好?”徐庆大咧咧插嘴:“这有什么?凭五弟的本事,难道还斗不过一个御猫?”韩彰道:“陷空岛五义,荣辱与共。展南侠身入公门系他个人私事,但若从御猫之号论起,关系的也不只五弟一人。不管五弟做何打算,大哥,四弟,咱们当兄长的,定与自家兄弟共同进退就是了。”
蒋平摇晃着脑袋:“是啦是啦,咱们大家义结金兰,当然是要同生共死,我也没说不管五弟呀。大哥,你也别生气,等明日小弟当面给五弟赔个不是,拿话语开解,不让他去找御猫,还不成吗?”见话已说到这份上,卢方也只能应允了。
哪知道到了次日,卢方兄弟四人左等白玉堂不来,右等白玉堂不来,实在心焦派卢安去请,去了半日,却是和白府留在岛上的家人白文一道回来的。蒋平一见白文手上拿着一封信,就是“哎呀”一声,徐庆看他一眼,问道:“老四你干吗?”
这时候白文已进到五义厅内,向四位员外行礼,卢方问:“白文,怎么只有你一人,五弟呢?”白文躬身答道:“回大员外,昨晚五爷回到庄子,收拾了行囊,带着白福连夜起身出岛去了。五爷临走时交待,让小的把这个交给大员外。”说着,呈上那封信。卢方拆开信来看,上面无非就是有意找御猫一较高下,因此即刻起身,不及面辞几位兄长了,望大哥恕罪之语。卢方看罢不禁顿足:“五弟呀五弟,为兄的就怕你年少好事,你怎么就是不听呢?”又说蒋平,“老四,你看这事,五弟已经被你激得进京去找御猫了,你说这怎生是好?”
韩彰劝解道:“大哥也不必过于担心,想来以五弟的本事,断不至于落了下风。且前日五弟也曾提及过,田家姑娘本欲到岛上来小住,却因给太后治眼,只得先一步到了京城。五弟此番进京,既是要找御猫较技,想来也必是欲借此机会去接田姑娘的,绝出不了大事。”蒋平也觉这事有些不大自在,听了二哥之言,跟着道:“昨日我不过席间开个玩笑,谁想到五弟就当了真呢?大哥放心,如今且候几日,先听听京中来的消息如何,要依二哥推断,既有田姑娘在京里,五弟有人劝解,当不至于闹出事来,容后再做计较。”唯有徐庆,这位愣爷一向心粗性达,想着只要五弟不吃亏就行,余者一概毫不在意。卢方没奈何,只能暂且听从了他们的。
白玉堂虽是凭着一股意气离了陷空岛,但他原本即有离岛进京之意,因此也算不得冲动行事。而且每到一地,少不了遣白福打探医药之事,心里虽然明白以当年名满江湖的“神针婆婆”之能,仍落得对甜儿的先天疾症束手无策的地步,一般寻常郎中断然是不中用的,但总是抱有了一线希望,因而行程也不甚快。
一日行至一处镇店,地方不大,虽地处在进京的大道上,但也不过就是一条街贯穿整个镇子,房舍、商铺都很简陋。只是因为交通方便,客商买卖、人来人往,也显出几分热闹气象。白玉堂和白福主仆二人到了此地,因在前一站去拜访当地一位颇有名望的老郎中,错过了饭点,这时待要打尖,镇上仅有的一处大饭庄早已是人满为患,吵吵嚷嚷,嘈杂不堪。白福去问了片刻,回来说连雅间也早已没了,虽然伙计看出来的是位贵客,还想再留,奈何他这里没了座儿,也只能眼睁睁把个贵客老爷放走。
白玉堂倒不在意,索性带同白福就近进了一家二荤铺,随便用些饭食,也还图个清静。他主仆二人坐到铺子靠里的一处位置,白玉堂在主位,白福下首打横,马匹等自交给小二去饮水喂料。铺子里除了他们,另还有三四桌客人,幸好地方还算宽绰,并不太挤。在靠近门口处坐着的亦是主仆二人,一位书生模样的年轻公子,下首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书童,两个人皆衣着朴素,叫的饭食也简单,间或慢声细语谈论几句,甚是斯文。
白玉堂虽并非有意听人谈话,但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兼且内力深厚,因此铺子内诸人的行止言谈,十有八九都没逃过他的耳朵。那书生公子被呼之为“颜相公”,小书童被唤作“雨墨”,二人似是打算进京投亲,并预备明年科举的。就听雨墨边吃便跟相公谈些沿途的风物人情,虽然都是些常见景致,经他一说也活灵活现,显见得人小鬼大。那位颜相公像是个极少出门的,听雨墨侃侃而谈饶有兴致,时不时还问上一两句。
颜相公主仆是先进来的,饭用完的也早,正准备结账出门的工夫,外面忽然又进来了一老一小。老者有六十上下年纪,幼童不过六七岁光景,二者一般的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幼童头上还插着根草标。那老者颤颤巍巍,挨桌哀求:“大爷,行行好,买下这孩子,给他一条生路吧。”还没说几句,小二走过来,往外推搡二人:“行啦行啦,要饭出去要,卖孩子也出去卖,别在这儿杵着影响我们生意!”
白玉堂正待起身,那位颜相公却先一步站了起来,先拦住小二,又往那孩子手里塞了一个馒头,才问:“老人家,你可是遭了什么难事?怎忍心骨肉分离?”老者见问,呜呜哭了起来,好半天才说清楚,原来他家乡遭了难,只能逃荒出来,儿子、儿媳都饿死在路上,万般无奈,只好插草标卖孙儿,一则给孩子找条活路,二则也好将这孩子的父母盛棺入殓。颜相公听得为之落泪,回头便叫书童:“雨墨,给这位老人家拿些银子出来,好歹先让死者入土为安。”
雨墨从方才就满脸不乐意,可是一个没拉住,相公就管上了这桩闲事,一见又要掏钱,心里更不痛快,磨蹭着不愿意给。颜相公又要催,雨墨把他拉过一边,道:“相公,咱们这盘缠……”颜相公道:“盘缠是小,雨墨,你看这一老一小何等可怜,怎能忍心不管呢?”一边说,又把雨墨拉回到了桌旁。雨墨一赌气,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钱袋,哗啦一下全倒在桌上,里面只有一些散碎银两,另外还有几串铜钱,道:“相公,你自己看,以咱们的行程,路上多说还要再走一个月才能到,这些银两能支撑几时?”
颜相公虽然不当家,又如何不知雨墨所说句句都是好话?只是看那一老一小实在可怜,无论如何狠不下心来,也就管不得雨墨情绪如何,伸手挑了一块大些的银子,约莫有四两来重,递到了那老者手里:“老人家,这些钱不多,你拿去先将这孩子的父母入殓,余下的留作盘缠,回乡去吧。”老者千恩万谢,拉着孙儿就要跪下磕头,被颜相公拦下,连道:“使不得。”雨墨虽不情愿,但相公定下来的事,钱都给了人家,他纵不愿意又有何用?只能别扭着结了饭钱,收拾好行囊再次上路。
他们主仆二人一个慷慨解囊,一个心里赌气,便不曾留意到方才提及他们乃是离乡投亲,又露出所带盘缠之时,相邻一桌上的几名壮汉眼睛一个劲往这边瞅,见他们往外一走,几个人便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然则这一切却未能逃过白玉堂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