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双目无神地望着她,缓缓说了一句:“我们……分了吧。”
“啪!”的一声,指甲划过皮肉的撕裂声,让原本寂静的大厅显得诡秘。本能反应之快,连她自己也始料不及。
他的脸旋即转向左边,眼镜一边的支脚挂在左耳上,眼看就快滑落,他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闭着眼。
半晌,一声平静:“好。”
傍晚,他回到住处,坐了一会儿,便站了起来,漫无目的地打开每扇门:厨房、洗手间、阳台、储物室……最后,打开主人房,一阵熟悉的沐浴露香味,渐渐淡了下去。所有属于她的东西,一干二净,衣服、鞋子、提包、化妆品、书刊,甚至合照也只剩下他的半边。剪过的痕迹,光滑无比,看得出,她手起刀落。
他打开衣柜下的抽屉,只剩下一个黑色的Tri-Angel,戴着金光闪闪的三角帽,落寞地静静地躺在一角。那是唯一一个他送给她的Tri-Angel,当时她无意中在他的公文包中发现时,立即大呼小叫:“超喜欢耶,这就是传说中的流泪天使。”
他没告诉她这是公司赠品。不明白,为何她收集的上百个Tri-Angel之中,唯独流泪天使就如此吸引她。
有人说,失恋能够让女人迅速成长,坚强的程度,让男人望尘。第十天,她没有找过他,一点也没有。电话、短信、QQ、E-Mail,音讯全无。他坐在电脑前,盯着她灰色的QQ头像一言不发。她曾经笑嘻嘻地说过:“我太受欢迎啦,上线会被好多人骚扰,所以只能隐身,但我怎么忍心对你隐身呢?所以呢,我对你设了‘隐身可见’,你是唯一一个有此权限的人呢!怎么样?对你这么好,够请我下趟馆子吧?”
每次她一使诈,他就一敲她的脑袋瓜子,然后坏坏地笑着说:“大家这么熟,免了吧!要不,请你到Woodstock喝一杯?”
“才不要!你总爱去那儿,其实是为了看美女!”她鼓着腮帮子跳起来,样子像受了刺激的鼓圆肚子的河豚。
欲擒故纵?小女人,招数不过如此。怎可能就此死在一个小女子手上?高挑、娇小、可爱、爽朗、燕瘦、环肥、清瘦、内敛、外向、中性、白皙、古铜。纵横驰骋情场多年,什么样的女人没有见过?她只是一个爱钻点牛角尖的女人罢了,女人总是爱多愁善感,多了未免让人厌烦。
第二十天……
第三十天……
第三十四天…..
半夜,门突然被撞开,大厅立即冲进一股浓烈的酒味。“嘻,帅哥,看不出来你酒量那么浅啊,喝一点点就醉了!”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发着浪叫声。“哟,果然是单身贵族啊,房子没了女人,就是乱。”她环视四周,大叫道。
“闭上你的臭嘴!”他喷着酒气,脚步踉跄。突然碰到桌角,整个人山似的轰然倒在大理石板上。
“哈哈哈!你看你的熊样!”那女人笑得更加放肆,眯着眼睛望着地上挣扎着起了一半又滑倒的他。
然后媚笑着慢慢地踱到跟前,硬生生地拖起他,朝房间走去……
2
她坐在Woodstock的一角,静静地望着他和那个衣着暴露的女人一脚深一脚浅地离开。然后,手中的那杯Long Island一饮而尽。这杯用gin,vodka,rum,tequila几种烈酒,加上橙酒,柠檬汁、果糖、可乐调配制成的长岛冰茶,是他与她第一次见面时,他专门为她点的,他说这是他的至爱,入口醇厚,酒劲很足,当然,后半句他没有告诉她。
浓烈的VODKA味道呛得她眼泪直流。
旁边突然传来一阵阵的尖叫声和拍掌声,她回头一望,一男一女正在玩“层层叠”。已经叠得差不多半米多高,周边的人都朝他们望了过去。只见右边那个女的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从中抽出一条积木,半米高的“层层叠”微微地摇了摇,没有动。
男人与女人顿时欢呼起来,旁人也看得兴趣盎然。
她捏了捏手中的酒杯,站了起来,摇晃着扑了过去,把那半米高的“层层叠”轰然推翻,只听到积木跌落地面的声音,一块、一块,掷地无声。
吧台四周的人望了过来,窃窃私语:
“那女的干嘛?又是一个醉鬼。”
“还好那桌上没人,要不肯定又得吵上一顿。”
她突然将手中的酒杯往写满英文涂鸦的墙上一扔,大叫:“去你的叶梓龙!给我滚远点!”
他转了一下身,准确讲,是那女人把他烂泥一般的身体扳了过来。感觉身上一阵凉意,像是衣服在一层一层地被剥落,他想动,却发现四肢一点力气也没有。
那女人突然停了下来,问:“喂,Condom在哪?”
他微张开口,喉咙像塞满了棉花。
那女人不耐烦了,开始翻箱倒柜:梳妆桌,没有;抽屉,没有;卫生间,没有;壁柜,没有。女人搔了搔头,忽然望见衣橱,一脸的恍然大悟,走过去一打开,突然感到全身像有成千上万只老鼠扑面而来,纷纷滑过脸颊、手臂、双脚,吓得她顿时花容失色地尖叫着:“天啊!什么鬼东西!”一边连连退后,一边不断拍打着身体。只是瞬间功夫,房间又回伏了平静。
女人定睛一看,发现地上躺着几百个五颜六色、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的Tri-Angel,窗外透进的月光之下,如星星般洒满地面。
女人有点呆了,回头望了望床上,发现他已经坐了起来,双手扶着头,沙哑地说:“你走吧,钱包在大厅的桌上,随便拿,拿了赶紧走。”
第八十九天。
第九十六天。
第一百八十三天。
第……
渐渐地,没有再去计较天数。
渐渐地,房间没有了那阵熟悉的沐浴露味道;渐渐地,忘了手机上那串号码;渐渐地,没有留意QQ上的灰色头像;渐渐地,忘记了她BLOG的地址;渐渐地,脑海中的轮廓也模糊了五官,再也想不起来。
故意,或随意,都如此渐渐地褪却了痕迹。
有些疼痛,忍一忍,也就过去了;有些回忆,缓一缓,也就忘记了。
下午,他在倘大的教堂里踱着步。教堂上午举行周日崇拜,下午开放给游人参观,他知道身为教会义工的她上午肯定在这里,于是他一直在对面的咖啡厅等着。
待人群渐渐散去,看到最后一位老婆婆慢悠悠地走出教堂,消失在转角,他才直了直身子,从人行道那边步了过来。
他不知道为何要来,仿佛神推鬼使般。坐下,忽然才发觉,正好坐在了她习惯的位置上。教堂大厅左后角。水晶大吊灯下,两排长长的教堂椅,静静的只有他一个人,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有些局促。无论在哪里,咖啡室、图书馆、电影院、酒吧、候车厅、火车汽车,她总喜欢坐在角落的位置。
她说,角落更能看清每个人身后的故事。
初相识,他惊讶于她对他的内心洞悉得如同一面镜子。她说,魔蝎座的男人,外表坚强,内心孤独脆弱,需要像孩子一般呵护。他有恐慌感,如此冰雪聪明的女人,会不会将一切都看在眼内,只是不动声色。
后来,当他看着她玩对对碰玩得口水直流,心里发笑,毕竟还是孩子。
但实在没有想到,孩子般的她,居然在那天晚上他说了一句话后就无影无踪。他只是想在独处的空间中冷静一下,但她竟然从此在他的世界里消失了,再也寻不回。
到底是我低估了你的能耐,还是低估了我的感情?
她曾说过,每个人都是一片迷雾森林,要很有耐性才能寻见彼此。但她寻了他好久却连一棵小树也不曾看见,后来才发现,他是一片约隐约现的云海。
他笑说,那怎么办?
她信心满满,那就漫步云端吧!
他望了望教堂讲台左边白色的三角钢琴。某天,就像现在这样,午后的阳光透过两旁的大玻璃窗,懒懒地洒在长椅上,她突然出现在钢琴旁,对他微微一笑,弹着一首似曾相识的曲子。半晌,他突然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曲子是《祝我生日快乐》,曾几何时随口提过,她原来还记着。
正中巨大的金色十字架让眼睛有点刺痛,他闭上眼睛,恍然间,听到身后的大门突然开了,有个人正向他的方向走过来,步伐的频率像极了每次她从身后走近,又忽然双手搂住他的脖子让他背。
难道?他的心突然加速地跳动,呼吸也急促起来。该死的,我该说什么?该说些什么?!
脚步在他身旁停止,然后是死一般的静寂。
3
良久,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把稚嫩的女声说:“先生您好,我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抱歉我们要关门了,欢迎您下次再来主的圣殿。”
他扭头,不是她。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却莫名地空落,他说:“我想再坐一会儿,就一会儿。”
“那好,你请便。”女孩正要转身。
“能陪我坐一会吗?”他脱口而出。
她扭头,神情有点不解,但还是坐了下去。他忍不住地说出内心之苦,像当初,他总是在她面前诉苦,而她就静静地听着,像虔诚的信徒。
语毕。那位女孩微笑着对他说了一句话:“哥林多后书十二章九节,神说,我的恩典,够你用的。”
从教堂门口走出来,西边的天空呈现着一片绚丽的紫红色,像是调酒师手中的Cock Tail,撩拨着人的内心欲望。他发动了车子,朝Woodstock驶去。
两旁的树木纷纷向后倒退,他单手握着方向盘,一手靠在车窗边支撑着脑门。他咬了咬牙,不干了,只要能再碰面,既往不咎又如何,哄哄就是了。大男人一个,有什么放不下的,更何况架子。
车开得很快,转眼到了。他熄了车,躺着一动不动。耳边响起她的话:“不给去!你总爱去Woodstock,其实是为了看美女对不对!”他分不清她这句到底是陈述句、判断句,还是使役句、否定句,总之,他没有试过一次听她的话。这个世界,男女从来就是不公平的。更何况,她绝不会因此而离开他。
谁先爱了,谁就先输。这是她告诉他的,说是某位作家的名言。她说她从一开始就输得一塌糊涂。
他叹了口气,正准备重新启动车子,一扭头,发现酒吧门口一男一女在拉扯。
那男的看起来很高,结结实实的,但那女的喝得太醉,以至于他一时间未能很牢地扶着她。她像在挣扎,酒劲却让她站不稳脚,偏偏跌跌地眼看要倒下,男的一把抱着她。她就靠在他的胸口上,没有再动弹,像熟睡了的婴儿。
他双眼瞳仁突然放大,是她!
已经渐渐在脑海中模糊的五官,看起来瘦削了一点,脸色苍白,飞散在空中的发丝有点凌乱。但他却绝对不会认错,肯定是她!
那男的一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一边耳语着什么,看她没反应,怜惜地皱了皱眉头,没有再多说,用力一提,把她抱上了车,绝尘而去。
不知呆坐了多久,他收紧了握在方向盘上发白的手指,一踩油门,朝相反方向飞驰。
车上,男人望了望右边的她,怪嗔地说:“你疯了吗?这样喝下去你会死掉的!你难道忘了自己酒精过敏吗?你别傻了好不好?他不会出现的!你这彻头彻尾的大笨蛋!原本以为你上教堂帮忙就没事了,哪知道你扭头跑来这儿喝酒?你再这样下去,别怪我不客气,看我不揍那小子!”
“哥,我……我看见他了,刚才……在教堂。坐在我们一惯坐着的位置上,……和另一位女生。”她咬着嘴唇,泪流满潮红的双脸,断断续续地哽咽着。
男的在旁边说着什么,她只隐隐约约听到“都这么久了,还放不下么?”透过车窗,望着漆黑的天空上,月亮弯弯地眯缝着眼,像在低头默祷。微薄的光线透着寒意静谧地洒在华灯初上的街道。
那晚,夜凉如水,月光如衣。
两年后。
一位穿着高跟鞋、左手拿着一个蓝色文件夹的胖女人,满头大汗地用钥匙插着门把上的小孔,一副手忙脚乱的样子。终于可以进门了,她一边用纸巾擦着脸上快要溶掉的妆,一边扑过去拿起大厅桌上的空调遥控器,大声说:“热死了热死了,什么鬼天气!”。她后面跟进来一位身穿白色短裙的女子,语笑嫣然地故意说到:“呵呵,是啊,这房子真热。”
那胖女人听着脸色一变,立即舒展开职业笑容,倒筛子般如数家珍;“不是啦,其实呢,这间房子绝对是我们中介所的皇牌推荐,你看,坐北向南,通风又好,大厅有阳台,每间房有大飘台,多充足的采光啊,又地处闹市,交通便利,嘻嘻,这个价钱,现在很难找得到的啦!你说是不是?”
“嗯,我知道。”她微微颔首。
两年了,又回来了。两年的时间,想不到此刻站在这里,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是让心有点隐隐作痛。
只是,一切都过去了,他愿意把楼盘放出来,想必是完全放下了,现在他身边有一位怎样的女人,也与她无关了。
她没有理会中介小姐的滔滔不绝,摸着那里的沙发、饭桌、木椅、壁画、花瓶、门把、窗帘……有点尘。想不到,他居然没有动过当初的摆设,难道他之后的新女人也喜欢这种风格?
她随口问道:“这里放了多久了?怎么有尘?”
“咳,放了两年多了,听说这里那男的两年前就不在了。”
她手指突然僵住,动弹不得。不在了?不在了是什么意思?
胖女人看她脸色突然白得吓人,连忙补充:“您放一百个心,他不是在这间屋子走的,听说是在酒吧门口逆线行驶出的车祸,嗨,肯定是酒后驾驶!要不然怎么会东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呢?”
“别......别说了!”她声音有点颤栗,感觉寒气由心渐生。胖女人顿时噤若寒蝉。
她突然发疯般跑进了主人房,冲到衣橱前,她稳了稳神,双手有点抖地握着衣柜门把。门有点紧,她咬着牙猛地摇晃着,突然“嘭!”的一声,门被打开——里里面什么也没有。
她如常地拉开最底层的抽屉,一个黑色的流泪天使静静地躺在一角,它的旁边放着一本袖珍版圣经。她拿起来,翻开第一页,上面写着一些字,字迹熟悉得让瞳仁生痛。
“原以为Tri-Angel越多越好,后来才发现,值得珍藏的只有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