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晨起,天雨,天色晦暗,不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一点光,暗得刚刚好。空气微凉,有些微湿湿的雨气。若是日日都能如此,该多好。
这座城市的夏天,着实来得太快了。
似乎冬日的余温还在,前几日,我还穿着棉拖鞋,某日突然觉得有些热,换了亚麻拖鞋,穿了一天,到晚上,觉得奇怪,怎么还是热,遂换成塑胶拖鞋,终于合适了。
这样算来,春天大概一天都不到。
阳光呢,从冬日暖阳,一下子便过渡到夏日烈阳,叫人对太阳生出几分惊惧来。
还是雨天好。下一场雨,降一点点温,仿佛回了春,尽管该在春日里开的花,都已经谢了。
尤记得多年以前,有人问我,喜雨天还是艳阳天。我答,雨天。于是我便被奚落为悲观、消极。彼时我一面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一面在内心深深地怀疑自己:我真是个悲观消极的人吗?
自我认知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就我自身而言,大概自青春期始,直到现在仍在持续,或者还将一直持续下去。
但很多人,很早就放弃了。他们放弃了寻找和遵循自己内心的需求,照着他们自小成长的环境提供的样本,依葫芦画瓢的生活下去。
想来也很可笑的,谁规定了,做人一定得读书工作结婚生子呢。在乡下地方,这是一条正经人的生活道路,走上这条路的是幸运儿,没有走上的,多是离经叛道,乡下俗称的,没出息的。比如啃老的,吸毒的,生了孩子管孩子要供养的。
乡下另有一条铁律。就是路走得远的,必要以成败论英雄。譬如自己做生意的,开店的。做得好的,发了大财,人人艳羡,做得不好的,赔得家底都没了,常常还要贴进去老婆孩子。这两者原该一视同仁——明明走的是相同的路呢。
然乡下人讲起前者,竖起大拇指,眼里精光闪烁。讲起后者,常扼腕叹息:他怎么就不能老老实实上个班呢!
人生际遇,本是无常的。
我有一邻居,男,年四十。十几年前他是我爸的同事,我们住在同一个院子里,他专科毕业,只能在这所乡下学校做老师,聊以度日。
然其人有志,一边教书,一边自学,几年之后,考上某著名985的MBA,一时间鹏程万里,前路金光闪闪,连我们做邻居的,都觉得沾了光。
再后来,他毕了业去深圳闯荡,身为农村人,胆子却不小,没什么老本,却几度投资做项目,把挣来的钱都折了进去。如今孤身一人在深圳,老婆带孩子回了老家,房子自然是没有的,连老家也不曾购得一套房,老父母退了休,只得搬到山里老屋去住。
我妈提及此事,叹曰:他要是当初不出去,这十几年过去,老师工资涨了快10倍,就在这小城里娶个老婆,买个房子,日子别提多安逸了。
前些日子此人出差到我的城市,约我出来喝了杯咖啡,此间谈及,他已有10年不曾回乡。
我不得不联想,这是否因为想要“衣锦还乡”而不得,于是干脆避人不见了呢?
我这想法虽猥琐了些,大有以己度人之意,但想来,十之至少有一二分,是事实 。
七八年前,我二十多岁的时候,也曾义气丰发,以为未来在自己手中,只要努力,必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如今我却懂了,为什么古代文学里,那么多哀叹“时运不济”的。
时运是个什么东西?它看不见,摸不到,抓不住,然而它就在那里,在你看不见的地方,笼罩着你的命运。
我有一表哥,大我五岁,从小被我目为偶像。
我上初中的时候,理科就成了一滩烂泥,缺什么补什么,那时最羡慕理科好的人。
我表哥上高中,理科平均分都是一百三四十分。
后来我上了高中,他念大学,暑假回来,带着我补课。讲起他在城里做家教:讲一次听不懂,好我再讲;讲两次听不懂,我忍一忍,再讲一遍;讲第三次还听不懂,那没办法,说明你太笨了。
于是那个夏天,为了不承认我笨,每次他讲到第二遍,我都坚定地点头表示听懂了。
可想而知那个夏天的收获不怎么样。
他毕业,先是去了杭州,做工程师,非常辛苦,起薪很低。据说一位舅舅去找他,他从一架机器底下钻出来,糊了满脸的机油,舅舅当时心里一酸,忍了忍,没让他看出来。
不过三四年,他就小有所成,去大连一家小公司做了总工,日子过得有点挥霍。在那个房价只有几千块的年代,他月入过万,说花完就花完了,没有积蓄,更别说买房了。
中间也起过野心。年轻人嘛,难免的。但是失败了,照旧赔了钱。此后下了班,便以各种消遣度日。那时我去大连找他,他成日里喝酒打台球唱K,结交了一大帮朋友,现在看来,大概没一个真心的。
眨眼三十多岁了,他也没有结婚。父亲离世,母亲身体愈发不好。很突然的,他的公司倒闭了。他竟然就决定回家。
起初我以为,他是为了母亲回的家。但在家乡,他虽然一直做着报酬非常低,在我看来与他的实际情况完全不匹配的工作,但生活实在太安逸吧,据我妈反馈,他常常表示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
这对我来说,一度是个很大的打击。
我说自己二十几岁的时候义气丰发,多少是受了他的影响。他年轻的时候,吹过很多牛,不一定是要做成什么,但自信是溢于言表的。我从未怀疑过他不能成功。
然而有一次,我听见他母亲,我的舅妈,跟几个妯娌闲聊时说:孩子嘛,总是说要让你过上什么好的生活,哪能真的当回事呢!
当时我非常困惑,我这么信任的哥哥,竟然他的母亲是不信任他的吗?
现在我明白了,大概也不是信任不信任的问题。上一辈的人,肯定比我见过更多,一腔鸿鹄壮志,最后沦为燕雀的故事。
前些日子,表哥在家乡的一个小景区工作,说是做管理,不过是门房里待着,统筹一下各处工作人员的安排。
这个工作给我们带来很大的便利,就是去该景区不用门票。
于是我纠结了几个人一同前往。表哥从门房里出来的时候,我突然想起,那年我在广州,他去马来西亚出差,在广州转机,我坐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机场见他。那时我在小广告公司工作,月入两千,前途渺茫,觉得表哥简直是我遥不可及的人物。
我一向不执著于以成败论英雄,更何况在我的价值观里,成功也不代表有钱和光鲜。
但他当初和现在际遇的差距,还是让我唏嘘。更为放不下的是,我不知道这到底是他自己的选择,还是为母亲所协迫。
恒无常理的,才是真正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