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辈子不抽烟不喝酒不赌博,名下有四个儿子三个女儿以及若干个干儿子,1948年秋天他参加辽沈战役做运输连连长偷偷在运输车上藏了个戏子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在47岁死于肺部疾病。
爷爷一生中有三个女人:奶奶、运输车上的戏子、以及一个不知姓名的山村女人。她们互不相识,谁都不知道另外两人的存在。爷爷过世后的二十年、奶奶过世后的第二年春天,有青年来村子里认亲,他沿着他母亲告知的地址,寻找一个叫“徐小东”的中年男人,也就是他传说中的父亲。他翻过数座长满荆棘的矮山包,走过多个栖息着蜇人野蜂的松树林,又淌过村子北边水没过胸口的无名河,几经周折,才知道爷爷并不叫“徐小东”,他真正的名字叫“徐名啸”。出门在外,爷爷给自己起了个“艺名”。爷爷年纪最大的孙子,年方十二岁的堂哥当时在场,他看着那二十几岁的青年脱口而出:“他长得好像我二叔”,被他爸爸——爷爷的大儿子,一巴掌打回了家。亲,没认成。
家里人从不知道爷爷有这么一档子风月债,直到又过了二十年,三爷爷提起爷爷被奶奶滞留在家导致他成为逃兵的真相,大家才知道那青年确是家族血脉。
爷爷十六岁结婚后进了部队,四年就做到了连长,他跟奶奶算是包办婚姻。奶奶的母亲早逝,不幸有了个跋扈的后妈,常被毒打,她家里有亲戚好心,找到了太爷爷,那亲戚说:“你行行好,这孩子快活不下去了,你要是愿意,九个孩子是养,十个也是养,留着给儿子做媳妇也好,反正你儿子够多。”于是九岁的奶奶以团圆媳妇的身份被太爷爷带回家,跟太爷爷的多个儿子一起长大,十五岁时,嫁给了爷爷。
1948年,国共两党在辽西开战,爷爷赶着四匹高头大马拉的运输车往前线运补给。战事激烈,奶奶担心爷爷的安全,家里还有没断奶的孩子,她在爷爷最后一次路过家门口时截下他,硬生生把他留在了家。爷爷再没回过部队,成了逃兵。爷爷在家学了两年制作羊毛毡,两年后,他带着手艺离家,四处游走,常年在外给周边乡村制作铺炕的毛毡,只在过年节时回家一次,不带钱和任何东西。每个他走过的村子都有小孩儿,每个小孩儿都是他的干儿子,每个干儿子都有一顶他免费做的毡帽——五十年代的村庄贫瘠如冬天沙棘树的枯枝,毡帽是御寒的好东西,家里的四男三女尚未人人一顶。直到过世前的两年,爷爷感到自己身体衰弱,才回家接受奶奶的照顾。奶奶到死,都以为爷爷是这样度过一生的,都以为是她让爷爷离开了部队。
要说起爷爷当了逃兵的真正原因,还要请出一位家族里的重要人物:太奶奶。太奶奶是城里人,家里开磨坊,就在油料作坊隔壁。磨坊跟油料作坊有生意来往,她因此认识了在油料作坊作工的太爷爷。习惯了城市生活、从未下过地的太奶奶为何愿意嫁到村子里仍是个迷。太爷爷家里穷,送给太奶奶家的彩礼寒酸到不合规矩,太奶奶的父亲怒极,但旧时候婚姻之事不成儿戏,说好要嫁出去的女儿,已是泼出去的水,婚约是万万毁不得的。太奶奶嫁来家里后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远见:她让九个儿子都读了书。几十年后,还在世的七个儿子中有一个校长,一个政府官员,一个工厂厂长,一个国企董事长。接奶奶回家做团圆媳妇也是太奶奶的决定,不止奶奶,三爷爷家的三奶奶也是团圆媳妇。这倒不是因为有钱,那个年月里,养个孩子就是救一条命,太奶奶这样说。
再说回那次决定了爷爷一生的“回家”。那是1948年的10月,北方的村庄已经见凉,家门前的杨树叶子落了一地。爷爷路过村子,马车被他停在胡同口,他踩着干脆的叶子“咯吱咯吱”地回了家。他在第一时间找到了太奶奶,向太奶奶坦白。他把如何结识那女人、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一笔带过,只是说他与一个戏子有些纠葛,被好事儿的人发现,举报了他的“作风问题”,这问题一旦被上面确认,爷爷会立刻被处分,有可能罚钱,有可能逮进号子里蹲上十年八年。太奶奶略一思忖,当机立断:部队是不能回了,原因却决不能让家里人知道。她跟爷爷导演了一场戏。
太奶奶把奶奶找到跟前说:“一定要把老大(爷爷排行老大)留在家,仗打得紧,万一死在战场上,一家老小可怎么活?”她又告诉奶奶,她找过一个算命的大仙,大仙说爷爷短寿,想要化解,必须长期待在家里。太奶奶如同奶奶生母,她的话奶奶很能听得进。奶奶点头如捣蒜,向太奶奶许诺:不能让他走。奶奶走出房门,走到门前杨树投下的阴影处时停了一停,太奶奶趁机叮嘱了一句:“别让老大知道”,奶奶更加深信不疑。太奶奶和爷爷都过世之后,奶奶这样向孩子们描述她留爷爷在家的原因。而家里人从奶奶的陈述中意外的发现,那大仙,真是神了。
奶奶行动力惊人,当天便上演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爷爷起初不听劝,表现出他应有的固执和强硬,他多次对奶奶说:“保家卫国的事儿,你懂什么?”奶奶实在听够了这句话,她冲回房间,迅速打了个铺盖卷背出来,对爷爷说:“行啊,你走,我跟你走,把孩子都带上,你上哪儿去我们就上哪儿去。”在场的三爷爷和五爷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奶奶给他们使了个眼色,他们便上前拉住爷爷,三爷爷说:“行了,再不听劝就没人拦你了。”爷爷一听,撂下手里的马鞭,便去找人把车赶回部队。他脱下的军装在二十七年后随他一同入了土,当兵时候的事他再也没提过。这场戏就此做罢,爷爷留在了家。
如果听了那不知道是否真的存在过的大仙的话,爷爷一直留在了家,说不定他可以平安度过一生——他的肺部疾病很有可能与早年制作羊毛毡有关。爷爷仅在家中住了两年,便开始漫漫周游生涯。走倒也走不远,只是周边方圆五十公里的村子。制作毛毡算是门手艺,有人烟的地方就需要它御寒,爷爷有固定的“客户”,也有竞争对手,用一顶毡帽认下的干儿子让他成了“同行”里生意最好的那一个。赚来的钱做什么呢?不知道。家里人从没得到过他的馈赠,哪怕是一顶毡帽。认识“徐小东”的人都称赞他心肠好,三爷爷也只是说自己的兄弟生性洒脱风流,只有他的亲生孩子,至今仍然在埋怨他。奶奶早已作古,对她来说,或许不知道比知道更好,愚钝比聪慧更好。
太奶奶曾说:“我们家没有笨孩子,有的话,就桂珍(奶奶的名字)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