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日西沉,余晖斜照。一弯河水自桥下流过,映出两个人影。
这两人,一个衣冠整齐,背着手,出神地望向远方。另一人则披散头发,斜靠在桥栏边,一件质地粗糙的灰色袍子松松垮垮地围在身上。
濠河水在暮色中渐渐朦胧。不远处横着几条小渔船,渔人们呼着号子,准备收工了。
“喂!”灰袍人忽然叫了一声。
正在出神的那人转过头来,问道:“怎么了?”
灰袍人指着桥下水面,说道:“惠兄你看,这些鱼儿游来游去好不快活!”
惠子偏着头看了一眼,说道:“庄兄,你又不是鱼,哪里知道鱼儿快不快活?”
庄子狡黠地一笑:“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快不快活?”
“我不是你,当然不知道你的心理。”惠子扬起了下巴,“但你也不是鱼啊,所以你肯定也不知道鱼的快活。”
庄子眼珠儿转了转,说道:“这样吧,回到你最初的问题,你既然问我哪里知道鱼儿快不快活,说明你已经承认我知道鱼儿快活了。那我现在回答你的问题:我是在这座桥上知道的。”
惠子瞪起眼睛,一时不知道怎么反驳,过了一会才无奈地笑道:“庄兄真会狡辩,我问你原因,你回答地点!好吧,口才上我说不过你,但从道理上讲,我是胜过你的。”
庄子哈哈大笑,拍了拍惠子的肩膀:“你呀,就是太较真了。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你把我驳倒了,就能证明你是对的吗?我把你驳倒了,就能证明你是错的吗?”
“胜又如何,败又如何……”惠子重复着这两句。
庄子指着暮色苍茫的天际,悠悠地说道:“天地就是我们的家,日月就是无价的玉器,星辰就是璀璨的珠宝。人生在世,还有什么可求的?”
远处有风吹来,桥边的野花翩翩起舞。寥廓天空中,一只乌黑色的巨鸟长啸着高飞而去。
惠子终于释然一笑,挽起庄子的胳膊:“天色不早了,快回去吧。嫂夫人的鱼汤还在等我们呢,一想到这个我就饿了。”
2
矮几上摆着一盆热气腾腾的鱼汤,满屋都是诱人的香味。
庄嫂给二人斟着酒,笑吟吟地说道:“村野地方,酒菜寡淡,还望惠先生见谅。”
惠子连忙直起身子说道:“嫂夫人折煞我了!”
庄嫂退下后,惠子慨叹了一声,说道:“我辅佐魏王多年,劳苦功高,却因为张仪几句挑拨离间的话,被无情地逐出魏国。想去楚国,楚王也不敢用我,不得已只好回到宋国家乡。如果不是庄兄视我如家人,百般开导,我都不知道怎么度过这段日子。”
庄子淡淡一笑,用筷子敲了敲盛鱼的陶盆:“边吃边说。”
惠子夹起一块鱼肉,吹了吹热气,送进嘴里,继续说道:“我俩从小相识,你是最了解我的。我读书无数,自认为才学品格都在众人之上,我的‘历物十事’思想,世上无人能超越。我只想遇到一个明主,帮助他实现富国强兵的功业,没想到却落到如此田地。到底是天下人的错,还是我自己出了问题?”
庄子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随手指了指门外:“看见了吗?在濠河边的旷野之上,有一棵巨大无比的樗树,立在那儿很多年了,却没有一个木匠看上它。因为它跟普通的树长得不一样,树干凹凸臃肿,树枝弯弯曲曲,根本没办法用来盖房子、做家具。”
惠子问道:“那它岂不是无用之材?”
庄子摇了摇头:“不。正因为它看起来没有用,所以才能长久的活下来。路过的人们若是累了,可以倚着这棵树休息,舒舒服服地躺在树下睡觉。这,就是无用中的大用。”
惠子伸手在矮几边缘轻轻一拍,叹道:“无用中的大用……庄兄的意思我明白,只是我空有一身本事,埋没了终究有点不甘心。对了,庄兄的才智天下没人比得上,难道你就没想过出去做一番大事业?”
庄子笑了一声,分开双脚,换了个簸箕式的坐姿,说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一次我去楚国旅行,看到路边有一个空空的骷髅头。我用马鞭敲了敲,一口气问了它好几个问题:‘先生,你是因为贪生而失了理性,所以落得这个下场吗?还是因为国破家亡,死于战乱?还是因为做了不道德的事,辱没了父母,没脸见妻儿,所以才自杀?还是因为家里遭灾,冻死饿死的?你是上了年纪才死呢,还是中途夭折了?’
“骷髅没有回答。晚上,我拿它当枕头睡觉,半夜时做了一个梦,梦见它对我说:‘我看你能说会道,像个辩士。你问的那些问题,都是活人的烦恼,死人哪有这些乱七八糟的忧虑!你想听我说说死人的情况吗?’
“我说:‘好。’
“骷髅说:‘人死之后,上面没有君王,下面没有臣子,没有春夏秋冬的冷热,也没有爱恨得失的计较。我们悠闲自在,与天地一样长久,就算是国王,也不如我们快乐。’
“我说:‘我不相信死后有这么好。如果让神灵恢复你的生命,把你送回到父母妻儿身边,你愿意吗?’
“骷髅一听就皱起了眉头,说:‘不行不行!你想让我放弃现在的逍遥快乐,回到人间的劳苦之中吗!’”
说到这里,庄子拈起一根筷子,指着惠子笑道:“你想让我放弃现在的逍遥快乐,回到以前那种自找罪受的生活之中吗?”
惠子会意地一笑,举起陶杯,说道:“庄兄把心放空,坐忘一切,这等逍遥的境界,我一辈子也追不上啦!”
庄子将袖子一扬,哈哈笑道:“天下的人都昏昏不明,只有你才能跟我谈论这些道理。”
两人对饮数杯之后,都拿起筷子,敲着桌沿,一齐大声唱道:“有酒湑我,无酒酤我。坎坎鼓我,蹲蹲舞我。迨我暇矣,饮此湑矣……”
正翻来覆去唱得起劲时,庄子的一个学生匆匆进了门,向庄子行了一礼,说道:“先生,刚才有人从魏国回来,说魏王刚刚薨逝了,新继位的魏王把张仪驱逐出去,正打算派人来迎接惠先生回去呢!”
“啪”的一声,惠子手中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庄子神色不变,俯身将筷子捡起,递给惠子。
“不必问我的意见,顺其自然,想去就去吧!”
3
魏都,大梁。
刚过晌午,路上马车来来往往,行人摩肩擦踵,一派繁华景象。
一个身穿灰袍子的人出现在城门之下。他把头发往后随意挽了两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碴,仰着头慢慢悠悠进了城。
相国府中。
惠子正襟危坐,一只手放在座椅上,神情肃静地看着坐在下首的门客们。
“我听说庄周来到了大梁,而且是魏王亲自派人请他过来的。相国是否正为此事烦心?”一个门客站起身来说道。
“庄周是相国的老朋友,来魏国都不提前跟您打声招呼。这都罢了,他还先去拜见了魏王,分明是不怀好意。”另一个门客忿忿不平地说道。
“我听说,他这次来,是要代替您做相国!”
惠子静静地听着他们七嘴八舌的议论,过了一会,嘈杂声小了些,他才缓缓说道:“庄子不是那种人。当年楚王曾派两位大臣请他去做官,他正在钓鱼,头也不回地说:‘我听说楚国有一只神龟,死的时候已经三千岁了,楚王用锦缎把它包好,放在竹匣里,珍藏在宗庙中。那么这只神龟是愿意死去后留下龟甲让人珍藏呢,还是宁可活着在烂泥里摇着尾巴嬉戏?’两位大臣说:‘当然是情愿活着在烂泥里摇尾巴。’庄子就说:‘请回吧,我也喜欢在烂泥里摇尾巴。’”
一个门客拱手说道:“庄子以前或许没把荣华富贵放在眼里,但人生在世几十年,经历的事情多了,想法难免会变的。相国宅心仁厚,不以小人度之,但也不可不防。”
“哦……”惠子深思片刻,吩咐下人,“派人去找庄先生,请他到我府上来。”
三天后。
庄子趿着草鞋,背着手,站在相国府门外的阴影中,仰起头打量着这座豪华宅邸。
脚步声从门后响起,惠子匆匆忙忙小跑着出来,伸出双臂,一边搀着庄子往府里走,一边说道:“庄兄来了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害我找得好辛苦!”
庄子眯着眼睛,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本想在城里多住几日再来找你,没想到你派那么多人来搜我,搅得全城的人都知道了。再不出来,谁都不敢留宿我了。”
惠子面露尴尬,轻咳了一声,说道:“这些蠢人!我叫他们去请庄兄,他们就只知道用这种方法!”
庄子站定不动,转头看着惠子,说道:“这正是我不想提前告诉你的原因。你身为相国,在魏国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随口说出一句话来,就不知道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你站的位置太高,已经很难看清脚下的尘土。”
惠子面向庄子,拱手谢道:“除了庄兄,没有人会一语点醒我这个梦中人。”
惠子将庄子引入内室,两人刚盘膝坐下,庄子就笑道:“你这么急着找我,恐怕不只是因为想见我吧?”
惠子赧然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有人在我耳边揣测庄兄此次来到魏国的目的,我虽然不信,但为了堵塞悠悠众口,不得不先把你找出来。”
庄子叹道:“身边人说的话,总是比见不到的人更可信一些。你我分别不过一两年,已经到了亲疏有别、三人成虎的地步了。”
他站起身来,踱了几步,回头对惠子说道:“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
“在南方,有一种鸟叫做凤凰,你知道吧?这种鸟儿从南海出发,飞向北海,一路上辛苦奔波。除了梧桐树,它从来不在别的树上栖息。除了竹子的果实,它从来不吃别的食物。除了甜美的泉水,它也从来不喝别的东西。
“有一只猫头鹰刚刚找到了一只腐烂的老鼠,正好凤凰从它头顶飞过,猫头鹰生怕凤凰要来抢它的老鼠肉吃,赶紧抬起头冲着凤凰大叫了一声:‘哧!’想把凤凰吓走……”
还没等庄子说完,惠子已经走到他面前,长揖至地,说道:“魏国就是那块老鼠肉。是我错了,请庄兄原谅!庄兄难得来魏国,就请在我家里多住些日子,把这几天在城里的所见所闻统统告诉我,指教我改正自己的过失。”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