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是如何学针的
现在传讲的这个针十法叫黄帝内针,也许乍听黄帝内针这个名字会认为起得太大,但,它是名副其实的。黄帝内针的传承十分深远,它不是凭空而来的一个针法,更不是我们创造的一个针法,而是一代一代地相传下来。当然,代代相传里面也蕴含着与时俱进,也蕴含着丰富发展。我是从父亲杨运清先生那里接过这个传承,而父亲是从师爷胡家禹手中接过法脉。胡家禹师爷我自小见过,而家禹师爷以上有名可考的十多位,则只有在法卷中见到其名了。
我的家乡位于湖北宜昌五峰县仁和坪乡,世代务农。有一天,乡里来了一位老人,并在这里住了下来,老人的名字就叫胡家禹。老人孑然一身,加之年岁渐大,生活的诸多不便可想而知。父亲对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不时地嘘寒问暖,周济日用。时间久了,家禹老人也不免对父亲另眼相看。也是时候到了,某日里老人突然对父亲说:你这般如儿女一样待我,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只有一身本事,不知你是否愿学?父亲爽快地答道:愿学!接下来便是一段师徒密授的传承往事。
家禹老人传授的这个法脉属于道家,法脉的内容很丰富,有祝由、有用针、有用药。父亲之前,代代皆为单传秘授。家禹老人也就是我的师爷于1966年故去,享年80。师爷故去后,父亲便独担法脉,苦苦支撑。那个岁月,这些东西都被当作封建糟粕,没人敢学,也没人有兴趣学。因为挣不得工分,当不得饭吃。我因为运气好,1976年赶上最后一班“工农兵”车,上了成都地质学院,学习区域地质调查及矿产普查。
大学毕业后,分配至核工业部东北地勘局二四七大队工作。在地质江湖里经风历雨了近二十载后,不由生起倦意。此时看到日渐衰老的父亲眼里饱含的无奈与期待,一种说不出的自责顿时塞满了整个心胸。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对这句话的理解,通常都只限于儿女的层面,认为没有生个一儿半女,延续宗嗣,是为不孝。当然,子嗣为后,固无非议。而对于一个法脉、门学问,如果没有传承,不也是无后吗?!至少在我眼里,这应该是更严重的无后。想到这一幕,不禁冷汗湿襟!该如何去亡羊补牢呢?我选择了跟我的地质专业多少有点儿瓜葛的针法(因为两者都与金属有关)切入。在已过不惑之年后,接续祖脉的新的人生就这样正式地开始了。虽然,针法以外的其他东西此时已经无法顾及,但,毕竟在醒悟之后我为此尽了全力。
好事总是多磨,正当我全身心投入针道,需要父亲更多地关照和引领时,老人却在过完80岁生日后(2000年)弃我而去。离开了法脉的直接哺育,逼使我从上至《内经》下至百家针典中寻求滋养,如今回想起来,亦是一段充满艰辛和喜悦的往事。
2.对传承的思考
《黄帝内针》能够走到今天,并有机会以这样的形式在这里传讲,经历了从父亲手中接过法脉,经历了后来的“独自”打拼,算来已近二十个年头。流光岁月虽如白马过隙,但个中的甘苦仍是历历在目。一个法脉、一门学问,甚或是一门普通技艺,如何接手?如何传递?如何找到承接?遇到困难怎样解决?这里面都有鲜活而切身的感受,打点一下,我想从以下四个方面来谈:
(1)文字传承
文字是传承的重要形式之一,也是今天最容易理解和得到的形式。当然,我这里所说的具备传承功能的文字,主要指经典的文字及经典之外能够流传久远的典籍。我们看经典,比如《内经》,比如《难经》她就像是师徒传承的一个记录。尤其在过去印刷那么不容易,没有现代的资讯,更无法想象互联网,若能得到一些经典的文字,那真叫如获至宝!以如获至宝的这样一种心情来对待经典,来学习经典收获自然就大。相比之下,今天我们得到这些文字太容易了,唐僧西天取经反倒成了天方夜谭。因为太容易得到,也就轻忽了她,读几遍读不出味,便就丢弃一旁了。所以很多事真应了古人的话,此事两难全!过去是很难得到,像武侠小说里面讲的,为了得到一部什么经,甚至不惜生命,得到了当然就有无穷的价值。现在经典的文字垂手可得,传承的意义反而减少了。
啰嗦这些,是想让大家恭敬经典,对经典没有恭敬心,从这条路上来的传承,你就无法得到。说到这里,我们传讲的黄帝内针,它依据的是哪部经典呢?当然是《黄帝内经》!尤其是《内经》的《素间分自古都说:真传一句话,假传万言书!这话说得对不对,我不敢妄下结论,但至少是有道理的。那么,黄帝内针的传承,有没有这样的一句话呢?我可以很负责地告诉大家,有!这句话就在《素问》的第五篇“阴阳应象大论”里:“故善用针者,从阴引阳,从阳引阴,以右治左,以左治右。”如果要再加上一句作补充,这句还在这篇里,就是“阳病治阴,阴病治阳,定其血气,各守其乡”。可以说,这是全部黄帝内针的要中之要,典中之典。也可以说,是全部黄帝内针的口诀。道家有句名言,叫作“得诀归来方看书”!未得诀不是不可以看书,而是看书的意义和作用不大,得了诀就不一样了。为什么不一样?大家可以慢慢感受!
以上我们传讲了黄帝内针的口诀,也可以说,大家今天就已经得到了这个口诀!这个口诀其实并不限于黄帝内针,它也是整个《内经》的口诀,是整个中医的口诀。希望大家用这个口诀去学习中医,去干好中医,更用这个口诀指导下的黄帝内针去“上以疗君亲之疾,下以救贫贱之卮,中以保身长全,以养其身”。
(2)口耳传承
口耳传承,也就是现在常常提到的师徒相授,是古代诸多学问的主要传承形式,中医自然也不例外。之所以能够作为主要的传承形式,一则是因为文字经典不容易得到,过去一门学问的法卷,就像禅宗祖师之间相传的衣钵,仅此一份,所以,只有口耳相传。另一方面,口耳师徒相传亦具有相当的可靠性。所谓“名师出高徒”“将门无犬子”,即是对这一传承形式的高度肯定。
虽然将这个传承形式定义为口耳或曰师徒,但这个口耳却非一般的口耳,师徒亦非一般的师生。关键是什么样的人方堪为师才?为此,唐代的韩愈专门写了一篇《师说》,郑重地提岀了师的职能:“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有这个能力,方入师职!中国文化里为什么这么注重师道尊严?过去每家厅堂正中供奉的“天地君亲师”牌位,为何要将师置于最末?置于最末不是他的地位最低,而是所有的这些都要靠师才有实义。否则,落不到实处,不过一纸空文。所以,严格来说,中国文化的命脉、中医的命脉,是要靠师来把持的!这正是师道尊严之所在。
近百年来,由于对传统的全盘否定,师道渐远,这在中医领域是比较突显的。由于规模化的中医教育将师道完全职业化了,当我们不再以传道、授业解惑的职能考量师资时,这一条重要的传承路径出现断裂便是很自然的事了。当然,也是近十年,各方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政府也责令要重视师徒传承。但是,文明的断裂、道统传承的断裂,可不像修复桥梁或高速公路断裂那么容易!我们可能需要更足够的耐心。
口耳传承,一般都会强调师的一面,师当然很重要!师的重要还不完全是传授,更重要的或许是在信印上。信是信心,印是印证。佛门里面有一句流传很广的话:信为道源功德母,长养一切诸善根。我看这句话也很适合于中医!按照前面韩愈的说法,师的第一任务是“传道”,实际上“道”怎么传呢?道没法传,可传的非道!正如子思在《中庸》里说的:“道不可须臾离,可离非道。”道从来没有离开我们因此,也就不存在传不传的问题。那么,什么可传呢?信是可传的,信道之心是可传的。因为有信无信,那是天壤之别。就如我前面传的口诀,没传之前它一直都在那里,各位也许都很熟悉,但为什么它不发生作用呢?就因为没有信!今天我们很喜欢谈信用这个词,甚至做成信用卡后可以消费,就这么一张卡,除了信啥都没有,竟然可以当大钱来花。所以,你看这个信有多重要啊!
没这个信的时候,你看到这个文字不当一回事本来经中讲得很清楚了,善用针的要“以右治左,以左治右”,但是到了临床,你还是会右膝关节疼痛就扎他的右膝。你不信,当然就没用。现在得诀了,信了,右膝疼痛你不管右膝,反而去刺他的左膝,就这么变一下,效果就会有天地之别!师传的意义往往就在这里。
师要能给出这个信印是不简单的,所以,过去对师的要求很高,不是随便一个人就可以为师。师必须是能者,必须是一定程度的过来人,更必须有传承法脉的支撑,否则,担不了这个信印!对师有如此要求,学人自然也不例外,否则,信印也无法单方建立。历史上有很多故事,看起来是为师的刁难学人,像程门立雪,像无端棒喝,种种的考磨无非是要考出这个信印来。
(3)直接传承
这是一条更不好谈的传承路径,但是又不能不谈!因为它确实在发挥传承的作用,甚至有些时候是更重要的作用。
当然,要谈直接传承就必须去触碰一些诸如道性、诸如法脉、法源,甚至是诸如天师这样的概念。我们读《内经》常常会读到天师这个词,以为是对岐伯的尊称,而实际上,天在中国文化里实在是太广阔、太深邃,有些时候几乎无所不包。我们常说的“天知道”,以及我们在危难时刻呼唤的“老天”,这些也许是我们平时最不在意的地方,而这些地方是有深意的!我们看古书,也常常会看到神授一词,其实,这些都与直接传承有关联。
爱因斯坦是上世纪很难找到能够与之媲美的科学家,他的科学预言在不断地获得证实,前不久由美国科学家发现的引力波让全球再一次有机会热议这位伟大的智者。爱因斯坦的伟大成就来自他强调的理性思考和直觉判断,很多场合,他甚至更强调直觉的意义。直觉是什么?直觉从哪里来?为什么直觉在此一刹那发生?为什么直觉发生在你身上不发生在他身上?!这些恐怕连当事人也无法说清楚,因为爱因斯坦本人就没有说清楚这个过程。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为什么有这样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判断?其实,这应该都与直接传承的路线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