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
金茂举
每月有四天休息,医院是特殊服务单位,领导怕岗位缺人,无特殊不允许四天连休,但两天连休可以。每月下旬,我都会去一趟新城区,看看父母。
下班饭后,坐老总的顺便车,和妻子进门的时候,已然灯火阑珊。父母很意外也很开心,因为我们平时去都是上午跟农班车,这次提前了一个晚上。母亲依旧是麻利,父亲依旧是迟钝。灯光下的小方桌上一大堆小黄花,两把塑料焊枪,父母帮别人加工半成品,打发晚年无聊而又短暂的时光。我和妻子想伸手帮忙,母亲阻挡了:你们平时上班也累,歇歇吧,烧的有开水,泡茶喝吧。
半躺在沙发上,茶杯里袅袅茶雾,我静静地享受着和父母相聚的这份踏实感。妻子分享着生活中的琐事给父母听,母亲也偶尔说几句小区里的张家长李家短。我拿出智能手机拨弄着,母亲问:听你老舅说你今年写了不少文章,还发表了呢。娘,我读一篇给你听。《母亲的手》,我读的很慢,声音很大,因为想让耳聋的父亲也听到。绣花鞋,卖杏子,炕薄饼,你都没忘?母亲声音发颤,泪水出眶。妻子递过纸巾,在旁边嗔怪我,你把娘弄哭了。我读到母亲捡黄豆时也哽咽了,娘,我怎么?读书时,和弟弟捧回家无数个奖状,我没激动成这样;做司仪,无论场面多大,我都能掌控自如;教堂内,几千人聚会,讲台上我都能把握尺度。
今天怎么了?几十年第一次朗读给父母听,就搞砸了。
灯光下的父亲一直默不做声,黄色的小花在灯光折射中,把本就有冠心病的父亲,映衬脸色酱黄,平时我做医生写病历会描述成,慢性消耗性病容,胡须稀松,头发卷曲。阿伯,你几天没洗澡了?声音不是太大,这句他听到了。父亲争辩说,昨晚才洗的。走吧,我带你去小区门口新开的聚龙浴场,去泡泡澡。父亲不愿去,在母亲和妻子的劝说下,同意了。
新开的浴场很整洁,场地很宽廠,服务员服务态度也非常好。众目睽睽,父亲很拘谨,动作更加迟缓,我先脱衣下池,其实一直望着他,生怕他别滑倒。他缓缓地下了水中,水温四十度,他下到池里,腿又想缩了回去,我靠近了他,用毛巾抄了些许热水在他身上,让他先适应一下。终于他安静地泡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几口气,就像他年轻时把耕过田的耕牛,拉在水里浸泡一样,父亲像那耕田的牛。
我喊:服务员,麻烦你给老爷子搓搓背。服务员应声而来,父亲极力拒绝,给服务员打拱作揖。服务员无奈离去。父亲说,天天不做体力活,不出汗,身上不脏不要搓,搓背是当官和有钱人做的,十元钱够我和你娘拈一天花收入。阿伯,你转过身,你背上有东西,我给你擦一下。是吗,父亲迟疑地转过身,我用毛巾浸热水给他搓了一遍又一遍。这脊背曾是我儿时的乐园,我趴在上面尽情的玩耍;这脊背曾是我家庭的顶梁柱,多少回月光下挑稻捆挑麦捆;这脊背多少回在村里为丧家抬过棺木,走在前列……从前虎背熊腰,而今瘦骨嶙峋。我的思路闪烁着,交叉着。父亲给我洗过无数次澡,我是第一次陪他洗澡,第一次给他搓背。
到了休闲区,我让父亲做在凳子上,我用剃须刀给父亲缓缓地刮着胡须,动作我小心翼翼,一遍又一遍,干净之后,用洗头膏洗了又洗,搓了又搓。父亲闭上眼睛很是享受。剃了胡须,又梳了梳稀疏的头发,父亲明显精神了许多。澡堂里服务员经过时,向我竖大拇指点赞 。
出门时,月亮探着头注视我爷俩。我们父子漫步人行道,父亲依旧很慢。
这次来,第一次给母亲读文章,第一次给父亲搓背。希望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或者说最后一次来得更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