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三次偶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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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那时我二十岁,心心念念离家出走。

我的家乡是东山脚下一个名叫石马的村子。历史上这片土地曾经是达官显贵钟意的陵寝地。打我记事起,地表上就矗立着几座被风雨剥蚀得残破不堪的石雕战马。后来战马被运到省城搞研究再没有送回来,只剩下村名证明它曾经存在。

石马村贫穷落后。即将迈入二十一世纪,村里只有两三户人家建了楼房,大多数人仍住在祖辈夯筑的土坯房里。就是那种用稻草秸秆拌泥做成土砖砌的房子。墙上到处都是洞,有老鼠洞也有蛇洞。到了晚上,你会听到它们恶斗发出的嘶鸣。要是晚上下雨,早上睁开眼时,多半头上的蚊帐会像啤酒肚般下垂,这是一条蜷成团的青竹蛇在睡大觉。

猪圈紧邻土坯房。每天都要忍受猪拱嘴的哼哼声还有猪屎的恶臭。厕所在石马村叫“屎缸”,就在猪圈旁,其实就是两块木板架在粪池上。拉撒时双脚踩木板悬空,从粪坑里蹿上来的冷风一阵接一阵拍打屁股,像极了光起屁股蹲在冰山上。这也就罢了,我的阿公阿婆为了省钱,舍不得用草纸擦屁股,而是沿用竹篾片刮屎。编织竹器没用完的竹篾片扎成捆立在犄角旮旯里,拉完了顺手折下一小段,凑到肛门处上下刮擦,疼得屁股情不自禁地撅起来。

石马村人以种地为生,但这里丘陵广布,土壤贫瘠,劳碌一年刚能吃上饱饭。若想改善生活,就得到村里的机砖厂上班。男的拉板车,女的看砖窑、推板车。遇到下雨的时候,烂得像沼泽一样的黄泥黏土能生生拽下腿上套的水胶鞋。

石马村人的祖先崇拜最令我深恶痛绝。活人住土坯房,祖先的牌位却住在火砖建的祠堂里。村民们除了农忙,就是祭祖。春分墓祭、冬至祠祭,逢年过节,先要用雄鸡公祭了神榜才轮到人吃。就是婚嫁仍逃脱不了祖先的魔掌。开席前,乡厨手里拖着装满大米的托盘,站在宴席中间,一边撒打一边念回马车词,恭送送嫁的祖先回家。我们老朱家更过分,孩子不小心打碎碗碟,就要被罚跪在神榜下背诵三百一十七字的《文公家训》,在紫阳堂历代先祖考妣凝视下端身正己,学习礼性。

礼性,是石马村的长辈对后辈的要求,表现在日常生活中就是坐有坐样,站有站样,吃有吃样,为人处事认真质朴,脚踏实地。但我天生就不是一个礼性的孩子,特别是在音乐老师那里听到港台流行歌曲后,心野的时刻想离家出走。

高中毕业后,我无所事事,整天往音乐老师家里跑,跟他学写歌,梦想当原创歌手。父母觉得我不切实际,还不如跟着姐夫学会计,学成后他推荐我到公社做事。但我非常抗拒同算盘和数字打交道,气得阿爸把我创作的十首歌撕个稀巴烂,丢进柴灶里烧成灰。为此我把自己关进房门,好几天对他不理不睬。直到音乐老师来找我,说我写的《深深爱过你》在省城的《乐苑》杂志上发表了,随刊还寄来100块稿费。

我们家累死累活一个月才几百块钱收入,而笔杆子轻轻一挥就能赚100块,这使我大受鼓舞,接下来的日子,每天拿着印有四大伟人的钞票在他们眼前炫耀,待人接物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记得那天我在儿时玩伴面前大吹大擂一番后回到家,就见厅下饭桌旁端坐着一对男女。我阿爸坐在饭桌的上八位上,扳起指头给他们合八字。他是我们村很有声望的八字先生,全村男女的八字几乎都是他合的。

女的引起我的注意。她是三队王家屋下的妹子王晓娟,曾经见过两眼,长得很漂亮。一张芙蓉秀脸因害羞而晕红。柳眉弯弯,星眼如波,不时低头把玩又粗又长的麻花辫。尽管穿一身粗布衣裳,却能从她身上感受到类似周慧敏那种出水芙蓉似的清新动人。

她的对像是八队的张木匠,给我们家做过食品柜。他黄皮寡瘦,跟竹竿一样。性格老实木讷,拙于言辞,不时端起茶碗来喝一口排解紧张情绪。他的指节臃肿,犹如竹杆上晒的香肠。手背上有一条细长的痕迹,是他学徒时被刨子割伤的。茧疤厚得像戴了副皮手套。我不由得在心底惋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见到我,他们从长板凳上起身。张木匠咧嘴一笑,从土制西服内衣口袋里掏出盒烟,取了支散给我。王晓娟则对我莞尔一笑。我接过烟,点了点头,说声“客气”。阿爸请他们坐下,让不用理我,头头是道讲起他测算的结果。大概就是两人的八字乃天作之合,良配无疑。

张木匠听后松了一口气,同王晓娟相视而笑。王晓娟的脸颊泛起潮红。张木匠赶紧从西服口袋里抓出一个红包,起身前对王晓娟轻柔地道了声“你坐好”,随后双手执角,毕恭毕敬递给阿爸:“多谢朱老师。”

三天过后,王晓娟又来了,就她一个人,一只手扶住我家大门的门框,探头探脑地问:“朱老师在不在?”

那天我阿妈到菜地里拔草,我阿爸去给人家看上梁的日子,剩我一个人在家。我迎到门口,说阿爸给人家上梁看日子去了,问她有何贵干。

“找朱老师订个结婚的日子。”她羞答答地说。

“张木匠怎么没来?”

“四队有家人要做衣柜,请他量尺寸去了。”她捋了捋散乱的额发,略显紧张地说:“朱老师不在,我晚上再来。”

“我阿爸应该快转来了,进来坐着等一下。”

“那怎么好意思。”在我的盛情邀请下,她跟随我来到厅下,坐在上回来合八字的位置上。我从食品柜里捧出番薯干放到桌面上,又拎起温水瓶给她倒了碗白开水。她起身伸出双手接过水碗,嘴里不断说“不消麻烦”,束手束脚坐了回去。

我们开始攀谈。谈着谈着,我告诉她我要去省城发展。没说打工而说发展,是因为我自视甚高,相信只要踏上省城的土地,我就能像金子一样发光,扬名立万。

“去省城做什么?”

“当词曲作家。”我拿出《乐苑》,把我发表的歌曲和名字指给她看。

“词曲作家?”她瞅了眼杂志,惊异地看着我,显然对这一行很陌生。我告诉她就是写歌。

“我还以为歌星唱的歌都是自己写的,”她端起水碗,不好意思地问:“写歌能赚到钱吗?”

我掏出四伟人钞票,啪地拍到桌面上。“就这么一首歌,100元。”

她激动地瞪大了眼睛。“张宏兴辛辛苦苦给人家打一个衣柜,也赚不到100元。有文化是不一样。”

“现在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卖死力气。”我轻轻拍打着脑袋说,“要赚大钱,得靠这个。不瞒你说,我的这首歌,要是刘德华来唱,唱片公司刻成光盘来卖,少说也得赚个千儿八百万。”

“能赚这么多。”在我报出的天文数字诱惑下,她朝前倾了倾身子,碗里的水也差点洒出来。她自觉失态,赶紧收回身子端坐好,随即朝大门口投去一瞥,准备一有人出现就站起来。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她害怕有人看见说闲话。

“不是人人都像你那么有脑袋。在我们石马村,大家都没多少文化,都按老传统过日子。想出去打工,屋下的人就讲,外面的社会乱得很,谨防上当受骗。老年人坐在沼气井上谈论的,是哪家男人挑粪桶有劲。大家守着屋下的田土、堰塘、林盘过日子,就觉得这辈子够了。”

“你怎么不嫁到城里去?”虽然这样问有破坏婚姻的嫌疑,但我还是忍不住问道。

王晓娟静默片刻,抬起秀丽的大眼睛说:“屋下的人才不在乎你想嫁给哪个。只要人老实本分,有力气有手艺能养活一家人,他们就觉得可以嫁。”

“这么说,你不爱张木匠?”后半句话我是用普通话说的,客家话说不出爱这个词。

她笑了,“你讲的爱,电视剧里才有。我阿爸阿妈宁肯信祖先人留下的教条,也不信电视剧里那一套。”

我的本性并不是煽风点火的人,但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地跟王晓娟讲起我们即将跨入二十一世纪,世界已全面进入信息时代,整个社会的基础正在发生改变,传统经济将让位于知识经济这些我似懂非懂的知识。而石马村就是一个落后腐朽的泥潭,人在这里除了烂掉,不会有出头之日。我给她讲从报纸上看到和听来的深圳,触目皆繁华,遍地是机会。人们疯狂地排队买股票,一夜暴富的神话每天都在上演。深圳隔壁的国际大都市香港,更加迷幻。火车在地上跑也在地下跑。大街上明星成群,抬头就能遇见周润发、周星驰、张国荣,低头就能碰到林青霞、张曼玉。香港的女人已经开始穿条纹西装。钟楚红的大波浪卷发,王菲黑白棋盘格大衣搭配狗啃刘海的造型,哪样潮流不让人兴奋地尖叫。有姿色的女人一旦被星探相中,出生卑微也能逆天改命。

我对王晓娟讲,像她这样漂亮的女孩就不应该留在石马村。留在这里除了灶头锅尾地瞎忙活就是给男人生孩子。如她这般白净的肌肤,熬个三年五载铁定变成黄脸婆。“到时候你就得像你阿妈还有我阿妈那样,在胸前系条脏兮兮的靛蓝围腰,用冬裙裹起孩子背到背上下菜园拔草。难道这是你想过的日子?”

我这一问犹如百步穿杨射中靶心。王晓娟先是一怔,随后低头凝视着手背上细腻的肌肤,抚了抚,好像在考虑这双手一辈子泡到洗碗水里究竟值不值得。

“趁年轻,赶快走。”我愈说愈激动,情不自禁站起来,把双手按在桌面上大声说道:“你长得漂亮,身材又那么好,可以过更好的日子,没必要留在石马村虚度光阴。以你的样貌条件,可以去当演员。冯小刚、张艺谋见了你肯定会发狂。等你一夜成名,就可以穿上国际大品牌商赞助的价值千万的限量版礼服出入名流汇聚的高档场所。如果有时间,再请音乐学院的老师教你唱歌,然后由我亲自操刀,为你量身打造铂金销量专辑。等到你大红大紫,我们就筹备全球巡回演唱会,去纽约、去伦敦、去巴黎,到那时你唱一首歌赚的钱,就足以买艘豪华游艇,然后我们懒洋洋地躺在甲板上吹着太平洋的海风,把两三万一瓶的路易十三当茶水喝……。”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口若悬河的感觉,好像不是我在说话,而是传销公司里的成功学大师附在我体内,借用我的嘴说话。

王晓娟听完我的大吹大擂,有些惊恐,再次朝大门口打量,仿佛我说的是什么偷鸡摸狗的事。“你怎么好讲这些,要是被人听到——!”

“让他们听到,我才不怕。”

“我阿爸阿妈——”

“你阿爸阿妈要是惜你,就应该给你找个比张木匠更好的老公。讲句老实话,张木匠配你,好比癞蛤蟆吃到了天鹅肉。你要是嫁给他,总有一天会后悔。”

王晓娟站了起来。“动嘴皮容易,实行起来却难。”沉默片刻,她又叹口气,幽幽地说:“何况我们都订日子了,要是不嫁给他,村里的人会怎么说我们屋下?我才不想阿爸阿妈出门抬不起头,王家屋下的老辈子说不定还要以骗婚为由把我踢出族谱。”

“你和张木匠扯结婚证没有?”

“我们准备办酒的前一天去扯。”

“那就对了,法律规定,没有扯证不算夫妻。”

“是吗?”

传来的咳嗽声打断了我们。她循声瞟向大门,是阿爸回来了。阿爸穿着老旧但干净的蓝布中山装,手里提着掉色的老式公文包。他摘下皱巴巴的蓝布檐帽后,把腿伸到门槛剐蹭鞋底板上粘着的污泥。

“朱老师,我来找你给我和张宏兴订个日子。”

“等好久了?”

“没有等好久。”

“坐嘛,马上给你看。”

王晓娟择完结婚的黄道吉日离开后,阿爸冷冷地朝我投来一瞥。

“你和她摆了龙门阵了?”

“没有。我们有什么好摆的。”

“这个屋下,只要我还在,你最好给我礼性点。”


02


三年后,我在省城的发展并不顺利。因为没有受过正规的音乐教育,音像出版社不愿意出版发行我的歌。编辑甚至还拐弯抹角嘲笑我用简谱写歌,连五线谱都不懂。我试图参加一档大型无门槛音乐选秀活动咸鱼翻身,但因形象嗓音条件不佳,在海选阶段就败下阵来。为了生存,我经同学介绍到一家书店的音像专柜卖光碟,整天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毛呢中山装,在货架之间游来荡去。

书店薪金微博,为了省房租,我和同学在他租的一居室里共睡一张床。如果晚上他要约会女网友,我就得到楼下抽烟或者去上网,等他约完会再回来。业余时间我继续写歌投稿,但编辑说港台范已经落伍,现在流行《老鼠爱大米》这样的口水歌。不过写歌在他看来已经不赚钱,我若不想辜负才华,他倒愿意推荐我给注重企业文化建设的公司写司歌。他负责揽业务,我来创作,收入七三分成,他七我三。

省城装不下我的才华和抱负,我便想去深圳大展拳脚。在网上我联系到深圳一家渔业公司去当远洋捕捞船员。这份工作对学历、经验没有要求。更何况内地人尤其像我这种文艺青年对大海充满着浪漫的向往。我计划靠这份工作赚些钱出歌曲小样,再送给香港的当红歌星,万一得到他们的垂青或者能出人头地。

就在我准备一星期后离开省城,在出租屋创作最后一首假大空的司歌时,有人敲响我的房门。

来访者赫然是王晓娟。第一眼我竟然没有认出来。她浑身散发出浓烈的酒气,穿着很是时尚。长发已染成棕褐色披在肩上。敞开的黑色皮衣里,露出一件红色T恤。T恤正中印着单只夸张的大眼睛,看得人心里发慌。没过膝的黑色蓬松纱纱裙搭配一双黑色绒面过膝长筒靴,肩上挎了个黑色藤格纹的链条包,红唇黑指甲,显得高挑又冷艳。我实在不能把她同石马村那个纯良的客家妹联系起来,停下交谈确认了她的身份好几次。

王晓娟给我讲述了她这几年的遭遇。有个香港老板来石马村投资办厂,乡长和村长陪同他在村里考察。她在田地掰玉米遇到他们。香港老板一眼看上了她,送她很多没见过的好东西,对她发动猛烈地爱情攻势。虽然人到中年,但他向王晓娟发誓他已经离婚。于是王晓娟不顾父母反对,同张木匠退了婚,与这个叫杨修权的香港老板好起来。杨修权带他到省城花天酒地,在商场里给她买金项链金手镯。晚上他们住进五星级酒店,他找借口同她发生了关系。眼看她的肚子大起来,她的父母要求杨修权娶她。但杨修权支支吾吾,以各种理由搪塞。后来有求职者追到王晓娟家找杨修权退钱,她才意识到被骗了。王晓娟边哭边说。原来杨修权开的是皮包公司,收取求职者的大笔培训费、服装费,却迟迟不给人家安排工作。追到她家来的求职者扬言不退钱就报警,杨修权上了个厕所撒腿跑了。她挺着肚子打听了一个月,才在一个脏乱差的小区里找到他。同他住在一起的还有他的老婆和五个孩子。她的老婆听完他们的事怒火中烧,像只发了疯的母老虎把杨修权打个半死。孩子们哭闹个不停。过了些日子,她再去找他解决问题,已经人去楼空。房东告诉她这家人回了香港。

王晓娟越说越伤心,我不停给她递纸巾。

“孩子呢?生下来了?”

“想引产,但已经八个月大,医生不给做。现在聪聪已经1岁了,在老家养着。对外阿爸阿妈说我在省城结了婚,男方是孤儿,两口子打工孩子没人管,所以只有交给他们老两口。”

“一个女人养孩子不容易。”

“太难了。我现在在西门一家街边店卖衣服,赚的钱刨除房租吃穿剩不下多少。”她夺走我手中的烟,塞进嘴里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从鼻孔急促地喷出两道烟雾。“我去超市买奶粉路过你们书店,看到在后门抽烟的店员像你。买完奶粉过来打听,你已经交班了。你的同事告诉我你住这里,同几个姐妹小聚完,我就过来找你。”她把烟还给我,从包里摸出化妆镜照了照,问我厕所在哪里,她要补个妆。不久传来呕吐的声音。厕门没关,但见她劈开大长腿蹲在厕位前倾泻不止。

这时我的同学回来了。见厕所里有个女人,不怀好意地问我是不是在约会网友。

“不是网友,是我老乡。”

“枕头下还有没用完的套子,尽管拿去用。”他不相信,用臂膀搂住我的颈项,把嘴凑到耳边教唆道:“这妞身材不错,好好表现。”不及解释,他就拿起桌子上的半包烟转身离开。过不多久,王晓娟从厕所里出来了。她洗了把脸,补好弄花的妆,重新涂上口红。

“就是你害了我,”她说。

“关我什么事?”

“要不是你那番话,害我心烦意乱,我是不会同张木匠退婚跟杨修权好。你的话让我很不安分。杨修权追我的时候,说他哥们儿是香港的大导演,我想演什么角色随便挑,我就觉得机会来了。”

我真想骂她长着猪脑袋,让她滚。但见她无助地坐在床头,双手抚住膝盖,就像溺水刚被打捞上来,迷茫又恐惧,终究还是咬紧牙没骂出口。

“今后我该怎么办呀!”她抬手捂住双眼,呜呜大哭。

听着她哭,心里很不是滋味。我不由回想起《文公家训》里的箴言:慎勿谈人之短,切莫矜己之长。尽管曾经背得滚瓜烂熟,但现在才理解其中的含义。唉!像我这种长舌男,死后怕是要堕拔舌地狱。

王晓娟似乎看出我在自责,抽抽搭搭道:“是你的话让我恨透了石马村和张木匠。一连几个晚上,我梦到的都是深圳和香港。后来杨修权来了,我觉得你说的那些光明前景,马上就要在我身上应验,于是就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他。现在搞成这样,你要对我负责。”

“我对你负不了责。下个星期,我就要离开省城,到深圳一家远洋捕捞公司当船员。”

“带我一起去。”

“不可能。船员吃住都在船上,很久很久才能踏上陆地一次。况且公司老板很迷信,出海不能带女人。”


03


十二年过去了。起先我在船上操作机械捕捞,在甲板上负责鱼种分类、加工、冷藏、入库工作,但有一天两腿突然酸软。我坐下来歇息一会儿,就再也没有站起来。同事们把我送上陆地,医院诊断患上了低钾型周期性麻痹。输了三天钾,我又能站起来。医生安排我做全身检查寻找病因,查出麻痹是甲亢诱发的。他们警告我如不治好甲亢,我的双腿随时可能再度麻痹。

我不得不上岸治疗甲亢。吃药半年各项指标仍不正常,最后选择喝碘131破坏了甲状腺,但从此终身甲减。我身上不时出现畏寒、乏力、心率减慢等症状。

船员不能干了,我打算上岸在深圳安家,但深圳的房价已经六七万一平,根本买不起。何况这身病往后不能干体力活,且要不断吃中药调理,我得尽量省钱,于是转而租下城中村的一个小单间过活。

说是单间,其实就是一个不足十平米的阁楼,进门后要用梯子才能爬上去。房间里有张破旧不堪的单人床,床旁就是马桶。马桶上方有个巴掌大的热水器,年久泛黄,勉强可供淋浴。除了一台分辨率低的电视机,房间里的全部家当就是一个红色水桶,一台布满尘灰的风扇以及放置在角落里当衣柜用的陈旧行李箱。

租住在城中村里的,绝大多数是年轻人。他们精力旺盛,各种吵闹声不时从促狭的铁窗外传进来。最近有个失意的醉鬼,到夜里十点准时放开喉咙酩酊大唱《醒不来的梦》。隔三差五,对门住着的流水线打工仔会同她的临时老婆发出肆无忌惮的叫床声,令人睡不安稳。

我听到高跟鞋的鞋跟声踏碎叫床声渐行渐近。紧接着有人敲门兼用普通话大声叫我的名字。我翻身跌下床,头碰到马桶盖,疼得头昏脑胀。开了门,借住楼道里昏黄的灯光,看清楚门前站着一个女人。这女人似曾相识,却又记不得在哪里见过。她浓妆艳抹,身材圆润,衣着暴露,身上的香水味浓得鼻子都快要窒息了。不过只要是男人,就只看上一眼,就能勾起心底的邪念。难道是我哪次没给钱?我把自己夹在门缝,尽量不让她瞧到屋子里的情形,维护虚幻的体面。

“靓女,找谁?”我用粤语问。

“找你。不认识我么?”她用粤语接了话。见我如坠五里云雾,她莞尔一笑,改用东山客家话说道:“我是石马三队的王晓娟。”

“王-晓-娟。”沉吟片刻,我想起她来。

“隔壁叫得好难听,快让我进屋。”

我把她让进屋。她环顾四周,眼中掠过一丝惊诧。我羞红了脸,请她爬上木梯到床边坐。不想她刚下脚,就踩断一级。

“怎么不换个铝合金的梯子?我才不想脚上的MiuMiu报废。”

“底下这级可能是扯多地气朽了,上面还很结实。”我使劲按了按上面的梯级证明所言不虚,她这才攀爬上去。抬头瞥见她的网眼丝袜一直从高跟鞋笼到腿根。裙底竟没穿保险裤。黑色蕾丝丁字裤绷出来的两爿翘臀若隐若现,羞红了我的脸。

“你终于到深圳来了。”她坐下后,我从搁物架上拿了罐可乐扔给她。这还是我购物时抽到的奖品。她接过可乐,看我在马桶盖上落座。

“你阿爸阿妈没有给你讲?”她说,客家话已经说得有些拗口,应该很多年没有说了。“我还以为全村都知道我的事了。”

“他们从不议人短长。”

她翘起二郎腿,扣开易拉罐的环扣喝上一小口可乐,转头对我说:“你就不想晓得我是怎么找到你的?”

“就没有想过你会来找我。”

“我有个同事,等客时爱打开电台听广东电台的音乐之声。三天前,我在电台里听到了你的声音。”

“哦,他们…他们邀请我谈谈音乐。”其实我是自费上的电台,为的是推广我那些没人欣赏的原创歌曲。

“你用普通话介绍创作经历,但我很快就听出是你。特别是播放你用咱们东山客家话唱的那首《月光光》,我是愈听愈兴奋。歌词里写的龙眼树下的秋千,冬水田里捉泥鳅,还有红豆穿的手串,分明就是我们石马村的事。听完之后,我哭得一塌糊涂,丢下手中的活,马不停蹄从东莞赶到广州去找你。但电台的人说你已经离开。他们把你的电话和住址给了我。我先给你打电话,电话那头却提醒欠费停机。于是我又照地址找到深圳。不想你这个地方真难找,我找了两天才找到你。”

“东莞到广州再到深圳,差不多两百公里。”我实在搞不清楚她为何心急火燎来找我。“你,在东莞过得怎么样?”

“我在一家桑拿浴室给男人洗澡按摩。”

“孩子跟过来了吗?”

“没有。”她摇了摇头,摸出烟取出一支叼在嘴角,又散给我一支。我说我身上有病,医生不许我抽烟。“自打我到了东莞,我再没回过石马村。就逢年过节的时候化名扶贫基金会给聪聪寄些钱。”王晓娟开始讲她这十二年的经历,又是客家话又是粤语。她在省城西门服装店干了一年,就同一位好姐妹到了东莞。这位姐妹的老乡介绍她们在KTV当服务生。来了个冯少,香港人,经常到KTV挥金如土。她的姐妹爱上了他。但冯少却喜欢同她在一起。某天他突然摸出钻戒单膝跪在地上向她求婚,她很感动,接受了,姐妹同她割袍断交。两人结婚后,她才知道冯少是香港帮会的,受组织委派到东莞设立分会。结果不到两年,东莞警方捣毁了分会,冯少因为领导黑社会性质的组织被判入狱十年。如今是他入狱的第七年。这七年里她干过各种营生。冯少过去的马仔找到她探望冯少,回来后拿枪指着她的头强迫她上床。她频繁换工作,好不容易摆脱了马仔骚扰,又接到阿爸断绝父女关系的电话。原来姐妹为报夺夫之恨,千里迢迢跑到石马村嚼舌根,说她在东莞做皮肉生意,还给他们看她站街的照片。阿爸痛哭流涕,骂她辱没家声,没过多久就断了气。一年之后,阿妈才告诉她死讯。她说阿爸弥留之际还不断嘟哝,就是她死了也不准回来。好在三年前,她在桑拿浴室认识了于叔。于叔六十来岁,在深圳有七栋房子,每个月能收60万的租金。他对她很好,带她出入高档餐厅和奢侈品店,还陪伴她出国散心。但他的老婆还有孩子很可恶,经常跑到桑拿浴室来诋毁她,同她是死对头。

“你和那个于叔住在一起?”

“他送了我一套滨海区的大平层,只每个星期从深圳过来住一晚上。”王晓娟转头凝视着我,轻轻吐出一口烟雾。她的美瞳直径选大了,同眼睛不是很搭,使眼神透出几分凄迷的色彩。“于叔对我真的像父亲一样,但不知怎的,我最不能忘记的还是你。特别是在电台里听到你唱《月光光》,我简直兴奋极了,快活得像个孩子,有一种历劫重生的感觉。”

“呃,如你所见,我混得并不好,还混出一身病。我写的歌已经落伍了。现在流行戏腔古风。有个网红歌手愿意唱我的歌,但要改歌词,往里面揉戏腔。歌词被他改得狗屁不通,我不愿意屈就,错失了机会。我在乐坛依然寂寂无名,现在靠吃当船员时积攒下的老本过日子。”

“但你那首《月光光》的确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歌。不光我,我在深圳打车向司机师傅提到这首歌,他也很欣赏。他是龙岗的客家人,说听了这首歌想起了过世的阿公。于是我说我认识你,一路上都在向他谈你。”

“你想家吗?”

“我想家里的一切。但我回不去了。我是王家屋下的耻辱,阿爸阿妈已经当我死了。”她再次环顾四周,“我是真没想到你混得这么惨。”

“不瞒你说,再过些日子我就得去睡桥洞了。”我苦笑道。

“你怎么不回家?”

“我不想回去证明自己错了。”

“我倒有个主意。冯少还在服刑,同他离婚很容易。我卖掉滨海区的大平层,加上我这些年攒的钱,我们可以去梅州、汀州,或者去台湾的新竹、桃园、苗栗,那里到处是客家人。如果你不喜欢国内环境,我们还可以到印尼、马来西亚、澳大利亚、毛里求斯客家人的聚居地生活。没人知道我们的过去,我们可以结婚。等安顿下来,我再把阿妈还有聪聪接过来,大家重新开始。我要同你再生一个孩子……。”

“别胡说了。”

“我是当真的。你混得不好,我也把自己搞得一团糟,看不到丁点希望。但当我听到你的《月光光》,我又回想起来了。我要重新做回客家妹。”

“但也不必拉上我。”

“是你让我沦落到这副田地的!”

我浑身一怔,低下头,陷入沉默。对门的叫床声已经偃旗息鼓。过不多久,铁窗外准时准点传来中年醉鬼的引吭高歌。歌声在酒精的作用下被演绎得无限凄凉,像极了石马村那头在红豆树下低哞的老耕牛。

你是我触碰不到的风

醒不来的梦

寻不到的天堂

医不好的痛

点不着的香烟

松不开的手

忘不了的某某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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