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演习
“……雄狮在鸢尾花田漫步,烟花在莱茵河畔洒落;雄鹰注视黎明,骆驼托庇绿洲;漂泊远方的兄弟,父亲思念着你,愿主庇佑你,使你健康、长寿,远离困厄与悲伤。
你的教友
约翰·布雷吉”伍伦贡轻声读完,看着彭安图。
彭安图有些尴尬的笑了笑。
伍伦贡笑道,“难道圣座找了位诗人担任秘书?”
“详细的我来说吧,那些文书已经销毁了。”彭安图不想评价罗马人,“英法战争扩大了,因为勃艮第人和佛兰德人参与进来了,维丁家族正在与维斯巴赫家族争夺莱茵诸侯,所以他们都希望勃艮第人能陷入战争泥潭,丹麦人在维丁和维斯巴赫的劝说下,还没有履行与法兰西的盟约。希腊人进行了军事动员,部署在亚得里亚海沿岸的军队已经被乙级军团替代,原本的精锐部队不知去向,可能去了特拉比宗,也可能是安条克。反正小亚细亚成为了军事区,那种严格的军事区。突尼斯的异教徒与苏莱曼部落开战了,柏柏尔海盗再次出现在第勒尼安海和伊奥尼亚海。”
“乱成一锅粥的地中海。”伍伦贡皱眉说道,“圣座有什么吩咐?”
“只说及时通报党项人的情报。”彭安图知道的并不多。
“我知道了。”伍伦贡想了想说道。尼古拉五世想要收复圣地并不是秘密,希腊人显然是个障碍。而希腊人会去收复圣地还是进攻宿敌党项人,则取决于陕西的战争结果。
“你要立刻回信吗?”彭安图随口问道。
“不。”
“信里不是说要尽快回复吗?”
“所以你匆匆赶来陕西?”伍伦贡轻笑道。
“情谊值千金。”彭安图笑道。
“当然。不过我要深思熟虑。我刚刚接受了骆丞相的委托,要去禁军观摩。”伍伦贡解释道。
“虽然我初来乍到,但在汴京很少听到骆丞相的好话。你总是要回到罗马去的。”
“谁说得准呢?”伍伦贡安慰彭安图,“从诺曼底到莱茵河左岸,遍燃烽火;帝国咄咄逼人,巴塞罗那人难道会袖手旁观?我倒是觉得一直待在这里也不错。”
“可这里毕竟是战区。连汴京卖糖水的都知道骆丞相要进行一场决战。”彭安图摇摇头,想要再劝说几句。
“你对骆丞相没有信心吗?”伍伦贡随即问道。
“如果你在汴京待三个月,你也会没信心的。”彭安图摇摇头说道,“除了皇帝和王丞相,几乎所有人都在批评他,有的甚至非常恶毒。”
“你怎么会相信那些谣言?骆丞相是我见过最优秀的人,无论性格还是能力。他甚至会说几句拉丁语。”伍伦贡摇头说道。
“不,我的朋友。我并不信谣言。我只是担忧一个被孤立的人,难以取得成功。尤其是孤立他的是大部分教士阶层,除了河东人几乎没人为他分辩。此前朝廷打压言官的举动,反倒加深了士林对这位丞相的‘误解’,他的风评更糟了。”
“如果你在这里待三个月,就会相信他了。”伍伦贡笑道,“掌握着二十万纪律严明、补给充足的常备军,本身又能力出众,因此他会与党项人决战,并且胜利。陕西人人都希望如此,无论是富绅还是乞丐。相信我,我的朋友,在这里待三个月,你会看到这场战争落下帷幕。”
“如你所愿。”彭安图想了想说道,他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伍伦贡,这是整个东方仅有的高级教士——无论是罗马教廷还是西方教廷。
“谢谢,乔纳斯。”伍伦贡感慨道,“未来一周,我要去军营。教堂里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乐意为您效劳,我的朋友。”
“砰,砰。”
先后两铳响过,便有两个护军奔向靶子,左侧的举起了红旗,右侧的举起了白旗。
“黄将军,拱圣军中的,振武三军未中。”陶与智放下千里镜,走过来向和黄建功说道。
“结果如何?”黄建功问道。
“拱圣军十发十中,振武军十发四中。”陶与智说的坦然,“铳术一项,拱圣军胜。”
“陶致果,继续吧。”
“是。接下来是马术。”陶与智并不在意黄建功的语气,只是公事公办的说道。
伍伦贡就站在黄建功身侧,有些感慨的看着这个陶与智,或者说张忠元,又或者叫张忠赵。他十分珍惜骆君安对自己的信任,无论是试探还是别的,眼前观摩禁军的良机不容错过。
陶与智这个党项降将,并没有受到特别的优待,哪怕他一度“洗心革面”,帮助谢江泊剿除陕西的党项间谍,还改了名字。然而汉人朝廷并没有另眼相看,只许他以陶与智自称,这也是保他一副性命的缘故——党项人那里只得了一具尸体。有几个仵作因为此事脱了苦海,家人则搬到了富庶之地,吃穿不愁。故骁骑军都校王景安的尸体则是交换品,很有些文人骚客去凭吊,不惟做了几首诗,还有几个上表为王景安追赠五品将军。只是不合惹恼了王世容,成了京师笑谈,最终朝廷只下旨赠了勋位。
马术一项又是拱圣军胜出,振武三军上下倒不见气馁,与陶与智一般坦然受之。
“无耻之徒。”黄建功莫名嘲弄一句,陶与智听了虽然皱眉,但到底没有反驳。这倒让黄建功有些诧异,只觉得这降将果然软骨头,可惜了两位相公抬举。
一旁的伍伦贡并没有凑趣,而是趁着下一项阵列比试之前,走到拱圣军一侧,与先前那些神射手相谈。为首的并不与他搭话,只冷眼瞧他,全做听不懂的模样。伍伦贡只得寻旁人闲言两句,闻得将台传来比试阵列的命令,这才回去。
“这番僧好不识趣,若在外面,早将他打个明白。”徐茂身后的常逢雪抱怨道。
“我看你是恼那番僧不曾问你罢了。”徐茂身侧的汤臣立刻拆台道。
“汤五,你可莫乱讲。”常逢雪连忙分辩。
“莫顽笑。快去列阵。”徐茂止住两人,便依着号令回到阵中。
这次拱圣军与振武三军校武,两军各出一指挥,除了受命而来的黄建功与伍伦贡,两军都指挥使并不以为然,以往禁军校武,少则一营,多则三营。否则便做不得准,只因禁军往来征战,多以营为攻防核心,指挥一级往往只是驻防编制,倒是在厢军里校武见得多些。
拱圣军都校董鹏程乃是京畿将门出身,高庙时便入禁军,祖上累立战功,世代管营,宪庙时祖父董济时随薛襄武北伐,以功封伯。此后倒拾起诗书来,到了他这一代,同辈两个兄弟中了文进士,虽不曾放任,但也家道极好。董鹏程也是少有的能与文臣诗词唱和的禁军将校,他于骆君安自然极为服气——发自内心并非慑于阶级。这次校武董鹏程并不当真,却选了一指挥精锐派来,一来是于骆君安那里做个脸面,这振武三军虽说是同年韩应甲的老底子,如今却是与河东兵合营,说到底是与右丞相的兵将比试,若是派来辎重营,教黄建功瞧破,反倒不美;二来则是给这一支精锐放假,他此前已经交代指挥使梁应奎,无论胜败,皆得轮休一旬。
陶与智与董鹏程倒是殊途同归,陶与智对麾下将士训练知根知底,原也不在乎抽调哪一指挥。振武三军都校任忠问他时,他便只讲“诸指挥一般无二”。那些老振武被他分拆诸指挥,与入伍不久的河东兵一同训练。除了少数人之外,陶与智极为中意这批河东兵,颇似党项人中最能吃苦的河源羌【1】。
两指挥人马依令而出。
陶与智则率领一应官仆军健往校场外走去,在不远处的一处土丘扎好营帐,便就下令列阵演武。
此时两指挥人马已在寒风中良久,振武三军分寸未动,拱圣军也是鸦雀无声,便连战马也很少挪步。
常逢雪心里抱怨,嘴上却不敢声张。此刻一见旌旗摇动,便立时催动马匹,紧随徐茂之后。徐茂一马当先,与副都头分率一大什,两列并行,绕向振武三军左翼,指挥使梁应奎则亲率一都人马,作两列绕向振武三军右翼。另一都人马则在副都指挥使毕亮指挥下缓缓压住马速,渐渐横作两排,向当面的振武三军压过去。
一应将士手中的火铳都只装子药,并不会用实弹,火炮同样如此。这也是董鹏程与任忠并不当真的缘由之一,三衙管军大将或是宰执们检阅禁军,多半还是要用实弹,京畿禁军尤其如此。
振武三军每个指挥原也有一都马军,正是宋禁军一马四步禁军编制的传统。振武三军此前战败,战马损失极大,军前补充也不尽如意,陶与智也未作申告,只由得马军减至两什,编制十八骑,亦不能称作马军,纯作步军斥候使用,无法与拱圣军争锋。
只见振武三军中鼓声响起,原先充作斥候的十八骑接连组成两列纵队,落在阵后并不靠前。反而是原先立地如松的步军阵纷纷甲胄响动,竟是依着军令缓缓向前。
毕亮有些意外,但没有停下压上,只是暗自盘算两军距离,揣测敌军何时挥发起冲锋。步军冲骑军,这也是宋精锐禁军的战法之一。凡是在讲武学堂里进学的,自然都听说过。只是这种疯子打法,自然风险极大,遇到如今拱圣军这样三面合击便是一例。
梁应奎虽未轻敌,但也未料到赢得如此艰难。
那振武三军并没有冲锋,而是将部伍分作三处,呈倒“凹”字对敌,正面与毕亮交手的是炮手与钩镰枪手,便只用刺猬阵与火炮阻住毕亮,毕亮自然散开兵马,交替后退,与当面之敌保持距离。而包抄的两都拱圣军则很快冲向了呈纵队的振武三军铳手,徐茂为了防止阵后的那十余骑添乱,特意让常逢雪率一什去牵制,此前马术比试,他已仔细瞧过,这新振武马军并不堪马战,只能欺负步卒。
果然如他所料,十余骑人马见常逢雪呼啸而至,连忙逃向梁应奎一侧。梁应奎并未在意,也派了一什人马截击,但因为马匹匆忙转弯,让振武三军马军好运逃过,只好与常逢雪一并追击。
原本纵队而列的振武军铳手,此时转作横队,纷纷向来袭的拱圣军放铳,硝烟弥漫,马蹄轰隆,梁应奎与徐茂早早迁转马头,并未冲近,只是诱振武军放铳罢了,两人再转一圈,又响起一阵铳声,硝烟更浓了些。
“冲阵。”徐茂早瞧得阵势,振武军铳手最多三排,放铳弹并不持久——如今禁军里多是八至十二排铳手流水放铳。
梁应奎瞧了一眼追击敌骑的本部兵马,正要通过毕亮与振武军之间。待得响起第三次铳声,连忙也吩咐道:“冲阵。”
他心里却有些可惜,暗自可惜折了一些兵马。
那毕亮当面,正有振武军炮手和钩镰枪手,那几人越阵而过只怕要吃亏。
果然,左侧响起一声炮声,听起来是八百斤克虏炮。梁应奎听了也顾不上可惜,只是全力催动马匹。
“转!”梁应奎看清眼前阵势连忙喊道,然后马上拨转马头。
振武军前的硝烟渐渐稀薄,露出的却不是原先的铳手,而是不知何时从毕亮正面撤回来的钩镰枪手:他们有的蹲下,有的箭步躬身。铳手则在钩镰枪手身后站好,持铳瞄准。
梁应奎回头望去,却见毕亮那里已经分作两队,像是要包抄十余敌骑,而那十几骑振武军好似要与身后的一什人马对决。
随着铳声轰鸣,间或有一声炮声响起——振武军不知道什么时候将原先对准毕亮的火炮拖到了阵脚,斜冲着梁应奎和徐茂部放炮,恰逢拱圣军转向避铳,好似被炮轰走一般。看得土坡上的黄建功直皱眉。陶与智也微微皱眉,他从未怕过禁军,也不会认为打败禁军有何不妥,他只是觉得振武军还是有些不够娴熟,并不能获胜。虽然对他来说,获胜也不值得炫耀。
“还是操练的少了。”陶与智的低声喃喃,用的是党项土话,便连伍伦贡也听不懂。其余人自然更是只能揣测。
结局倒没有黄建功失望,拱圣军被出其不意的坑了一下,随即凭借娴熟的马术以及投弹技巧,渐渐控制了战场,从容布置将振武三军的军阵困死,在振武军指挥使王念因为“粮尽”而发动突围后,依靠下马步战取得了最后的胜利。
只是拱圣军伤亡过半,徐茂与毕亮先后“战死”,常逢雪更是早早去了营帐喝汤——他是与敌骑对冲时被两个人联手挑落的。这在演武中便算伤亡了,不好再战。搞得他愤愤不平,连喝八碗汤也没有服气。
当晚遇上平安归来的汤臣,更是冷嘲热讽,只是他马上功夫厉害,嘴上却不行,被汤臣两三句一撩拨,又火上心头。直嚷道:“哪个缩卵不中用了?俺是落马,又不是跳崖,怎地便不能再战。三刀五箭也等闲,不信便来杀个痛快。”
“莫胡闹。快去歇息。”徐茂安抚道,“今日振武军很是了得,你得好好学学。我也是。”
常逢雪本来不服,但听到最后一句却犹豫道:“那些河东佬有什么好学?”
“他们马术平常,为何你追不上?”徐茂问道。
“他们马力好。”常逢雪脱口而出,“咱们兄弟卧冰含雪,马儿也跟着吃苦,这才从河西回来,还未将养好气力。他们却是以逸待劳。”
“不对。”徐茂并没有解释,说完后还挥手止住了要说话的汤臣。只让常逢雪仔细想。
第二天一早,徐茂刚醒,便看到偎在榻旁的常逢雪。
“哥哥,我想到了。”
“你一夜没睡?”
“嗯。我想明白了。这帮厮鸟就不是马军。”常逢雪有些兴奋的说道,“他们总是围着步军兜圈,我跟在后面又不敢靠近,怕被铳炮端掉。每次都是眼见追的近了,他们就靠向步军。”
“你这呆子。总算明白了。”汤臣也起身说道,“所以后来梁致果便叫我们投弹,两头逼住阵脚,让他们除了反冲没有别的路可走。否则这帮家伙,躲到阵里也是难缠。”
“嗯。原本军中有环营车阵的法式,道理与这降将相似。只是依靠许多火炮与大车,他却是依靠铳手与钩镰枪手。而且阵脚斜放炮,这也是一处要紧。”
“原来是我们汉人的手段。”常逢雪松口气说道,“还以为那降将如何了不得。”
“莫要轻敌。环营车阵有了几百年,这降将的阵法却是自创的。”
“那也不碍得,还是败在我们手里。”汤臣笑道,“这阵好处不少,坏处也极大。阵脚太薄,两侧一冲便要坏事。”
“若是一个营呢?”徐茂回问道。
“那也一样能破。”汤臣说的极有把握,听得常逢雪心痒,但又不想就问,眼巴巴看着徐茂。
徐茂只是点点头,说道:“那须得困住才行。”
“这是自然。”汤臣说完,便就长身而起,原来他已穿戴整齐,“我去看看早饭,若是饿了就一起来。不饿我就带回来。”
“哎。同去,同去。”常逢雪听了也顾不上什么脸面,拿了餐具便将帽盔一戴,便就追了出去。
【1】吐谷浑与回鹘故地,宋廷称为河外诸羌。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