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灾多难多梦幻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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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一阵长而急促的门铃。

我心烦意乱,好不容易捱到响声平息,又抓到一点安详平静的空间。

“儿子,爷爷不在了,咱们要赶回去。”

我醒过来,在弥漫的困惑中迷失,更加心烦意乱,不知所措,像早早规划好要去梦乡徜徉的旅人,时光船突然迷失在时间的乱流里。

“怎么不...我都...”

“快点快点,别说没用的了,只能赶早上第一班车,现在可能已经来不及了。”

晨光一直打在我脸上,再睁开眼时,我已经坐在出租车上,我摇开窗,看着青岛北路上的车流,南北向的马路一路通到汽车站,一路绿灯,车速终于竟然抢赢了时间。

晨光打在汽车站门前的广场上,第一班长途车还有五分钟开动,我下车时扬起头,似乎是第一次看到汽车站建筑上的方尖顶和大圆钟。我瞪大双眼,开始提着行李跟我妈一起飞奔,和时间赛跑给人平添了一份志气。

晨光又打在我脸上,长途汽车上皮革塑料长时间密闭、又在汽油的熏染下发出强烈的腥味,我皱了皱眉,感觉就像回到了小时候,冲向车站、冲上长途车,回爷爷家过年,很快昏沉睡去,东倒西歪,间或随着剧烈的晃荡醒转片刻。

恍恍惚惚,我坐在一辆面包车上,四野的荒草蔓上公路,在车灯下一闪而过,四野的远方亮着灯光,那是些很远的村庄或工厂,暮色四合的时候,我和爸妈提着东西跨过爷爷家的门槛,在院子里,看见瓦房在暮色下稳稳沉沉,瓦房里的灯火,温暖橙黄。

猛一个颠簸,我的脑袋撞在窗上,顿时睁开了双眼,一片片平房和门店,我突然想起刚才做的梦,才发觉那就是小时候有一年搭便车回去过年,因为是唯一一次深夜才到的家,所以记得清楚。

出租车从马路上立起的石柱拐进去,走上荒草丛生的小路,进了村口,远远看见前面一辆体型奇怪的车,放着哀乐,司机师傅看了看,“看来这个村今天有两个老人过世了。”

我妈看了看,“前面这个应该就是我公公了。”

灵车,挽歌绕车高唱,音符直抵心头,仿佛笼罩着一个小世界在其中。

出租车在灵车后面停住,我下车,看见叔叔站在灵车前面,无言中显出无奈的肃穆,披麻戴孝,好像是一大块白布撕扯开来绕在身上最后缠在头上,粗陋而显出沧桑的感觉来。

我爸从车上下来,看见我,点点头,“来啦。”

我点头,只见他的神色一如往日,只是因料理繁多事情而有些忙碌。

“你俩先下去吧,看看要穿戴什么。”

跨进院子,纸轿车、彩电、小人种种堆在地上,进了屋子,很多人,也有不认识的,一番忙碌,我看见便点点头,不说话。

奶奶和姑姑神情一般,便是下大力气止住了眼泪,但眼角嘴角都蓄满悲痛。

“哪个是孙子?”正在撕布条的一个姨问。

“这个是。”奶奶抓着我的胳膊。

我以为她要把刚弄好的白挂披在我身上,“孙子不用白的,带个红。”

我于是戴了一顶尖尖的红绸帽——一块红绸邻边对起来缝一道,没想到丧事竟能用红,恐怕是取光明引路驱邪、光耀门楣之类的意思,我想问一问,便也作罢。

一干人抬着纸车纸马出动了,在大路上停下来,进行诸式仪式,绕圈,磕头,哭嚎声中,我感觉出送别逝者的无言和有声的力量,又想起死与生的问题来,想起那句话,你生时,你一人哭,众人笑,你死时,你一人笑,众人哭。这是对生命逝去的悲痛吗,还是对生命伟力的震撼和感喟?

主导丧事的老者扛着一截巨大的松树枝,上面挂满白剪纸,众人跟在他身后,朝山间预先选好的葬地行进。晨光甚不明亮,远山和天都蒙着一层雾,我听见随行的人开始说笑,没有什么悲痛的气氛,我渐渐怀疑到底是否应该为人死而悲痛,就像庄子在妻子去世后敲着盆唱歌,生日快乐,忌日何不欢歌?

山上漫遍的残雪稀稀拉拉,泥土仍冻得坚硬,到了一大块平地,应该是爷爷自家的地了,两个雇来的短工开始掘土铺砖,两个侧室中放上蜡烛,又磕了头,最后盖上石板,填几层土,然后开始烧纸车纸马,火苗高起,在西风中窜动跳跃,浓烟弥漫升腾,四下飘舞。

在回衡海的长途车上,我望着烟焰,望着雾中的远山,突然有一些微茫的呐喊。


一生是雾

雾是一生风霜

遐思狂飞

我一生茫茫黑夜

我满心罪恶 又虔诚忏悔

奉我一生长灯

我葬于此

守望我一生深爱的土地

生于此

我的雾的群山

一如三千年前初生的模样

我望着他们 悄然老去

他们望着我 望不见我

我葬于此

陪伴我陪伴一生的树

和同葬于此的

树的精魄

我的心如静水

一如远山的一生 为我守望

我的不甘舒展开来

平凡的世界 平凡的史诗

我的坚韧的一生

因为雾

倔强在土中发芽

在雾中燃烧


回忆录2

跨进院子,奶奶站在院子里,看见跟在她大儿子和女儿身后的我和我堂弟,顿时惊喜不已,“呦,都回来啦!”

“嗯,回来了!”

这般百无聊赖的假期,回农村也未尝不是一趟快乐的出游。

晚饭后,屋里闷热异常,我和堂弟跑上平房顶吹凉风,他们站在院子里闲聊。

姑姑拿着扇子,扇来扇去,“哎,院子里也没有风啊,晚上没有个睡!”

我听见啃萝卜的声音,“平房上凉快,上来吧!”

“是嘛!”听见我喊声,爸爸很快窜上来,手里拿着一块萝卜,在平房顶站住,感受了一会,“嗯,是真凉快,我进去拿被子,在这躺着凉快,更爽!”

很快被子在平房顶铺开,爷爷也走上来,“你们倒是会找个好享受,哈!”

我双手搭在肚子上,看着爷爷朝我们走过来,便推了推堂弟,“往那边点,逸峰。”堂弟也推了推我爸,“往那边点,大舅。”

四个人都躺下来,夜空很低,星星点点。

我听着他们闲聊,看着星星,幽谧缓慢的时光揉在夜风里,浅浅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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