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南坡下之十

11 东舀浆

“妈妈,我长成大人了吗?”

抚摸着书包上的红五星,我开心的问。

“快了,快了,你看俺孩儿都上学了。”

……

我背着妈妈缝制的小书包,手里还提着一只装满糖水的小瓶子,神气活现的走出了家门。

上学了,告别了懵懵懂懂的童年,从此之后,我要用知识把自己武装起来,再也不做那个尿床的孩子了。

我在作业本上工工整整写下三行字:

大南坡村

一年级

牛保红

拿着我的作业本,启蒙老师赵小妞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表扬了我:

“同学们都看看,作业本封面就应该这样写,村、班级,姓名从上而下,一目了然、工工整整的多好!”

然后,她又拿起赵有利的作业本,其实赵有利就是我的死党跟屁虫迷糊,小妞老师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她指着迷糊说:

看看你写的字,像狗爬的一样,而且还像对联一样竖着写,谁教你了?

……

小学校在村子的东头,一座长方形的院子,东西相对两排房子,东边的一排,从北向南依次是校务处,二年级、三年级与四年级;西面子排是一年级和五年级,两个教室之间是拱形的过道,我们称呼它是“大门胡同”,胡同两边放着几根粗大的木梁,下课后,我们就爬到上面玩耍。

一年级的教室很大,没有课桌,前后依次放着几排长长的木头板子,下面用砖块磊的墩子垫着,凳子都是孩子们从自己家里面带来的。

黑板是用水泥在墙上做的框子,然后涂上黑色的油漆做的。

抬起头,房梁上还有用毛笔写的“造反有理”之类的黑色标语。有的窗户上的玻璃破了,就用薄木板钉住了。

教室的北边有一块空地,面积不大,叫东小场,呈半圆形,边缘长满了野草,下面是个土崖,挺高的,可以远眺北山、西小庄。

东小场在八月十五是个热闹的地方,福新叔会在这里和西小庄的人比鞭,鞭子是用 牛皮做成的,鞭稍还系着红绸子,甩起来“啪啪”的,清脆响亮,能够传的很远很远。

自从上学以后,我最爱起早到东小场读书,坐在土崖的边上,迎着晨风,既凉爽又安静,背古诗,念课文,书声琅琅,很是惬意。

赵老师看我学习努力成绩也好,就让我做了班长,这让迷糊、狗蛋他们羡慕不已,更是形影不离的跟着我,牛哥长牛哥短的巴结,唯恐我取消他们做小弟的资格。

其实,班长名字好听,却是个繁琐的差事,每天要收发家庭作业,维持课堂纪律,最主要的是,冬天还要照顾好教室里的煤火。

每天放学,同学们纷纷背上书包奔出教室,瞬间就只留下我一个人。

我从校务处打来水,去教室外的墙角铲上煤,再去东小场的边上端些红土,把煤渣拌上红土均匀的和好,准备封炉子。

封火以前,要用火捅子把燃尽的炉渣捅干净,活好的煤要不稀不干,稀的话会把炉眼堵住,火就被闷死了,干的话,半夜火燃得旺了,煤燃尽了就会乏死。

每次封住火,还不能走,先在教室写完作业,再去看看封好的炉子堵眼儿了没有,看到稀煤已经焙干,指头粗的窟窿里燃着暗红的碳火,才整理书包离去!


第二天早上,被小闹钟“叮铃铃”的响声吵醒,望着窗外天际已经发白,想起床吧,又怕冷,就窝在被子里不想起来,假装打呼噜赖床。

外公起得早,做好了饭,舀出来放在桌子上,又拿过我的棉袄在火上烤,烤透了,烤暖了,喊了我好几遍,才一万个不情愿的坐起来,睡眼惺忪的穿上。

吃过饭,赶紧去学,因为我是班长,拿着教室的钥匙,必须在其他同学到校以前开门,进了教室,书包都来不及放下,先去看看煤火灭了没有,把炉子捅开,冒着蓝光的火焰窜上来,教室里的寒气就小了许多,暖和起来。然后才拿着语文书去东小场背诵课文!

有时候,背诵累了,会望着连绵起伏的北山发呆,看着一大片洁白的云朵,被风轻轻的推着,飞过了窑并地,飞过了北山,又飞过了一排又一排的远山,最后消逝在天际。

忽然,我想起了《一千零一夜》中的飞毯,闭上眼睛,感觉自己迈步登上了如棉絮般松软柔和的云朵,飘啊,飘啊,飘出了太行山脉,飘过了繁华都市,飘向了一望无垠的大海……

远眺太行山脉,峰峦叠嶂,绵延起伏,虽然无语,却隐含着气势磅礴的霸气,造就出无数鬼斧神工的美景,它位于山西省与华北平原之间,纵跨京、冀、晋、豫四省市,绵延八百多里。是中国地形第二阶梯的东缘,也是与黄土高原的东部界线。

而南坡村位于太行山最外面一道山脉之中。

我喜欢看书,喜欢一个人站在地图前面瞎想,有时候去校务处抱作业本时,看着地球仪发呆,想在上面寻找“南坡”的名字。

从小就一直崇拜古人的智慧,他们不但将独到的见解、非凡的智慧运用在伟大的工程上;而且还将自己的想法与期望浇铸在文字中。

我对古代造字的仓颉很感兴趣,据说他是黄帝的史官,汉字的创造者。历史传说中仓颉生有“双瞳四目”。而目有重瞳者,中国史书上记载只有三个人,虞舜、仓颉、项羽。虞舜是禅让的圣人,孝顺的圣人,而仓颉是文圣人,项羽则是武圣人。

仓颉在汉字创造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为中华民族的繁衍和昌盛作出了不朽的功绩。

但是,我对东小场下面的古井“东舀浆”三个字琢磨了很久,都没有参悟透彻。

这个名字,我想了好几年,从小的时候跟着母亲去挑水,到慢慢大点了跟着姐姐去挑水,直到自己也会趔趔趄趄去挑水时,还是没有弄懂这个名字的准确含义。

“东舀浆”,东是方位,在南坡村东,浆在百度上解释:浆,较浓的液体,常用组词有泥浆,琼浆,包含有水等。舀字自不必说了,既有人在此生活,必定要“舀水”取用,以供做饭、种植之日常所需。而且,根据记载,赵五佬从山西迁移至南坡时,就在“东舀浆”东北方向的土崖下,挖了数眼窑洞居住,遗址至今尚存。

每到礼拜天,在家里憋闷的无趣,就约几个小伙伴去东舀浆玩。

经常来小学卖冰糕的人叫胡兰,家是博爱的,二十岁左右,中等个子,人长得机灵,对我很好。在小学的大门胡同里,他把驮着冰糕箱的自行车向后一拉,车架支好,就和我并排坐在一根木梁上。聊的投机了,他还把贴胸口袋里的黑白照片拿出来让我看,那是他女朋友的照片,长得很俊,长长的辫子垂在胸前,好看的瓜子脸,羞羞的笑着。

坐了一会儿,胡兰要走了,他还得去别的地方,于是,我就领着迷糊、臭瓜和狗蛋到东舀浆玩。

出了小学右转下去一个陡坡,左边有一处老院子,右边是一个土窑,原先是圈羊用的,土窑的洞口是用石头券的,约有两米长,进去后里面漆黑一片。打开手电,可以看到正前方有一堆土,那是从洞顶塌下来的,我们从来也不敢在里面玩。

出了土窑右转,是一条极其狭窄的小路,路左侧是一条深沟,雨季时,突发的洪水沿着高低不平的河道奔流而下势不可挡,与其他支流汇聚到山门河,流向广阔的平原,最后注入到大沙河。

小路右侧是山体,生长着灌木荆棘,靠近古井旁边有一个溶洞,洞口快被草叶等杂物盖住了,那个溶洞其实挺深的,我们就钻进里面玩耍。

洞里面黑乎乎的,没有灯什么也看不见,迷糊的爹在村里的煤窑做电工,我们去那儿玩的时候,收集了一些电缆线的皮,扎成一串就成了火把。我走在前面,顾不得脚下高低不平、磕磕绊绊,走了百十米,到了溶洞的深处,这个地方挺奇特的,有的地方又高又宽,像是大厅,可以在里面撒欢打闹;有的地方又矮又窄,非得爬着才能勉强过去。

到了大厅以后,我擦着了一根硫磺棒,那是我们在拉煤的大50拖拉机上偷的,黄色、粉色,各种颜色的都有,大小和粉笔差不多,是拖拉机启动时助燃用的。

借着五彩缤纷的亮光,可以看见洞顶有许多千姿百态的钟乳石、石笋、石幔,有的像莲花,有的像宝塔,有的像人物,还有的像是公鸡,感觉进入了魔幻世界,几个人张大嘴巴傻傻的看着,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地下还有如此的景观。

多年以后,随着地质的变化,深处的溶洞被淤泥逐渐堵塞了,只有无数的荆条藤蔓横曳在洞口,儿时的笑声也随之被长久的封存起来。

出了溶洞,向东走七八米远的地方,就是古井“东舀浆”。我们在祠堂玩的时候,听白发苍苍的奎爷说过,它的源头是泉水而不是地下河,泉水从山体逐渐渗出,聚集在一起,形成了一片洼地。

几百年间,每逢遇到大旱之年,方圆十来里之内的乡邻都来此汲水,取得多了,水就浑浊,如同泥浆,故取名东舀浆,不过却从来没有干涸过。后来,有识之士募捐,券井加顶,又修了十几个石阶,才建成现在的模样。

东舀浆的水清冽甘甜,犹如仙露,水质极的好,喝着刚打出来的生水,既不会生病,而且解乏提神,烧出的开水也没有一丁点的水渍。后来,村里又在其他地方又打了一眼机井,虽然有数百米之深,但是水的品质远远不能和古井相比。

东舀浆的左上方有一座小庙,特别的小,但是很精致,全部是石头凿刻而成,庙顶三个椭圆形的石块,应该是代表着脊兽,上面雕刻的花纹逼真细腻,栩栩如生,那一朵朵的花儿含苞欲放,宛若天成,细细欣赏那不俗的工艺,少说也有数百年的历史了,听老人讲,那是一座龙王庙,护佑着东舀浆的甘泉喷珠吐玉、永不枯竭。

古井的位置在山凹里,深入地下二三十米。我们几个人踩着几百年来被无数人脚踩鞋踏磨滑的台阶,小心翼翼的走下去,两边是石头磊成的墙体,无数的绿植在墙体里生长,垂下绿油油的身子。

台阶有 个,在第 个的台阶上方有一座被镶嵌在墙体里的石碑,碑文是这样写的:

离开石碑,只有四五级台阶就进入井室,里面有 平方左右,券石铺地,墙体也是石头,古井在井室的正中,一个方形的洞口,里面即是荡漾着碧波的井水。

“东舀浆”的井水,夏天清凉甘甜,比城市里卖的汽水都好喝;冬天不凉,清澈透明不冰牙。

天热的时候,人们从地里回来,挑上担子,沿着曲曲弯弯的小路,晃晃悠悠来到东舀浆,刚迈下两级台阶,第三级还没有落脚,凉气刷的一下就扑面而来,台阶两侧的野草藤蔓,或许受用惯了这天然的舒爽,摇摇摆摆好不惬意。再往下迈两级台阶,汗就收了一半,等到进了井室,身上早就没有了汗,浑身的毛孔张着,贪婪的吸收着清爽。

井沿边放着退役的伞兵绳,也不知是谁的,不管谁来拿起来就挂袢、放桶、拔水,收绳,到了傍晚没有人挑水了,才会有人来收走。

干活的人挑着一担水,来到树荫下,不用碗不用瓢,俯下身子,伸长脖子,一头栽进桶里“咕咚咚咚”畅饮着,一口气喝个够,一晌的困乏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然后说一声“真得劲”,就挑起担子,顺着来时的路,晃晃悠悠的走了。

走了,都走了。

干活的人走了。

迷糊走了,狗蛋也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看着小路痴痴的发呆。傍晚,夕阳的余晖绕过椿树、桐树的阻拦,将那暖黄色的光影投射到路上,仿佛是一架时光放映机,把几百年来历史倒放:

就在这条路上,从道光年间开始,留着长辫子的南坡人挑着水走过;民国时期,穿着长衫的南坡人挑着水走过,解放前后,穿着对襟衫子的南坡人也走过,六七十年代,穿着中山装涤卡绿的南坡人还走过,即使到了八十年代,十几岁的我也摇摇晃晃的挑着水走过。

古槐见证着村子的历史,目睹着它的兴衰,牢记与传承,是它永世不忘的责任。古井用它的乳汁哺育着无数的南坡人,她像一位母亲,在她母乳流尽的时候,能毫不犹豫的用自己的血来代替。古人常说饮水思源,扪心自问,我们做到了吗?

水,已经成为活在南坡下的人们最迫切需要解决的事情,也是压在整个干旱太行山区头上的一块沉甸甸的石头。

于是,水库,引水的渠道,以及坑就应运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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