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一首词,黄庭坚的《水调歌头》。
瑶草一何碧,春入武陵溪。溪上桃花无数,枝上有黄鹂。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只恐花深里,红露湿人衣。
坐玉石,倚玉枕,拂金徽。谪仙何处?无人伴我白螺杯。我为灵芝仙草,不为朱唇丹脸,长啸亦何为?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归。
——黄庭坚《水调歌头》
中国古代有一类“游仙文学”,专写仙境与仙人。黄山谷(黄庭坚,字鲁直,号山谷道人)这首《水调歌头》,便是一首游仙词。
这首词融合了两个故事。一个是陶渊明《桃花源记》所载武陵人误入桃花源的故事,家喻户晓,不必赘言。另一个故事见于南朝志怪小说《幽明录》,叫做“刘阮遇仙”。
话说东汉永平年间,有两个浙江的年轻人刘晨、阮肇,到天台山中采药,在山中走迷了路,转悠了十余日也找不着出口,快要饿死之前,忽遇两位美貌仙女。这两位神仙姐姐邀他二人到自家洞府住下,不仅拿出好酒好菜招待,还与二人结为夫妻。刘晨、阮肇过了半年神仙日子,终究乡愁难耐,决意辞别仙女,下山归村。却不料山中一日,世上千年,昔日故里,早经沧桑巨变,无人认得他们了。
“遇仙”这类故事,不止这一个,古代多得很,如楚王遇巫山神女,曹植遇洛水女神,郑交甫遇汉江女神,等等。如果你听过其中一两个故事,大概会发现,这类故事有一个共同模式:某男偶遇神女,神女主动示好,双方怅然惜别。所谓遇仙,其实就是艳遇。
这种故事在古代颇受欢迎,但到了当今的接受语境中,总给人又闷又酸的感觉,你想啊,编故事的是男性,被仙女爱慕的主角也是男性,这可不就是男版玛丽苏嘛。偏偏古代诗人很喜欢用这类苏苏的典故,当然了,他们要抒发的,很可能是严肃的思想深沉的感情,不幸被苏连累了,好些个诗词也散发出又闷又酸的味道。
这么来看,黄山谷这首游仙词,真是一股清流了。
怎么个“清”法呢?
要了解这一点,须得读懂全篇。
上片,“瑶草一何碧”写仙境景象,瑶草,即仙草,与下片“灵芝仙草”互为钩连。“春入武陵溪”以下八句(至“红露湿人衣”),都为追述,叙来此仙境的经过。盖先入武陵溪,见桃花黄鹂,后穿花寻路,终寻得一处白云缭绕的神仙所在。整个上片,能明显看出陶渊明《桃花源记》的影子。
下片写抒情主人公在仙境内的活动。他或坐,或卧,或弹琴,或饮酒。自得其乐,但也略感寂寞。此间虽为仙之境,却不见仙之人。既无谪仙,也无那美貌仙女(“朱唇丹脸”)。不过无妨,他本就不是为“遇仙”而来,不像那许多求仙慕道之人,名为求仙,实为求名、求官、求艳遇,说到底,是拿仙道的幌子遮掩自己俗世中实现不了的欲望。他为灵芝仙草而来,既见仙草,云胡不喜?故而开篇即咏叹“瑶草一何碧”,先声夺人,明白告诉读者,仙境之美妙,全凝于瑶草之碧色。心愿已遂,便可下山归去,不必作那狂狷之士的长啸之举,只需载醉载舞, 自由自在,身后自有朗朗明月,一路相随。
我称这首词为游仙词中的“清流”,原因有三:一则,它通篇透着生人勿近、人神远离的强悍气场,什么神仙小姐姐,莫来扰我;二则,这位抒情主人公,眼中只有草之碧、杯之白,以及玉石、明月而已,稍微带点艳色的桃花、黄鹂,都被视作寻仙路上的迷障,君不见,花上之“红露”,是可湿人衣、阻人行的;三则,他寻仙,只为到这不染俗尘的仙境中舒展舒展,心思磊落,目的单纯,别无他想。
有此三点,足以称“清”。
但是这个“清”啊,不怎么受待见。水至清,则无鱼,“境过清,不可久居。”(柳宗元《小石潭记》)过清,可能趣味不足,情味不厚。不信,你看看“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李商隐诗,意为:贾家姑娘躲在帘后偷瞄父亲的下属韩公子,洛神甄宓把自己的玉带金镂枕送给曹植。)、“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欧阳修词,意为:听说昆仑山的阆风巅有神仙居住的阆苑,可是我登上高楼却看不见你的家。),这些言此意彼,不那么“单纯”的诗句,与黄山谷这首《水调歌头》,哪个更有味道?
不过,我依然喜爱这首《水调歌头》,尤爱其中三句:我欲穿花寻路,直入白云深处,浩气展虹霓。
这三句,字面意思很好懂,道是:我想要穿过花丛,找寻上山的路,沿着这条路,一直走到白云深处,在那里,我心胸中的浩然之气喷薄而出,幻化成漫天虹霓。
“浩气展虹霓”的仙境很妙,而找到这个仙境,是需要“穿花寻路”的。
逢花而能穿花,穿花而能寻路——容易吗?太不容易了!花多好看啊,谁能不爱?乱花渐欲迷人眼,更何况灼灼一片桃花林!换做是我,早就迷醉而忘归了,当然也到不了白云深处。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王国维说,古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先得经历“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一番孤寂萧索。
一直以来,我们是这样相信的,所谓磨难考验,应该长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不苦,不足以磨其心志饿其体肤。却不曾想,有时真正要命的,正是那旖旎绚烂的一派风光。目眩神迷于此,便到不得更高一层的白云深处。
可这白云深处,未必人人神往。“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这境地,太寂寞了。反而一辈子安住桃花林,也是一种幸福。不过啊,不过,人总得为自己留一处无人境,与青山白云相对,与天地精神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