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隐喻,最服鲁迅——浅析《祝福》(上)

这篇文章,大家应该都不陌生,中学课本里有的。收录在鲁迅小说集《彷徨》里。《祝福》,是《彷徨》的第一篇。

开篇交待背景,讲鲁镇人准备过新年。鲁迅先生的文章惯用倒叙或插叙。这篇也不例外,用的是插叙的手法。前面的背景先不看,从这里看起,说鲁镇人准备“祝福”要用的东西。

“杀鸡,宰鹅,买猪肉,用心细细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红,有的还带着绞丝银镯子。煮熟之后,横七竖八的插些筷子在这类东西上,可就称为“福礼”了,五更天陈列起来,并且点上香烛,恭请福神们来享用;拜的却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

“绞丝银镯子”,很有意思。在当时的社会,能带得起银镯子,还绞丝的,绝对不可能是普通人家的女人,更不可能是下人,说明什么?说明大家对这个“祝福”的重视,不光是下人,就连有钱人家的女主人都跟她们一起在水里洗这些祭祀要用的东西。

而如此重视“祝福”又说明什么呢?我想至少说明三个方面:一、“祝福”在鲁镇是一种习俗,是临近年关例行的风俗习惯;二、鲁镇的人极其封建迷信,相信以这种方式祭祀福神,就会得到福神的保佑;三、鲁镇的人们一年过得太平淡了,就靠在过年这几天热闹热闹,当然要大操大办。而这,都为后面的故事埋下伏笔。

然后看这个“横七竖八”,这个词用得妙。仅从这一个词,我们知道,描述这些的一定是一个男人。我想如果是一个女人写这里,可能写法就不是这样,她可能会细细描述这些筷子要怎么插,最后插成什么样子,但这里,这些统统没有,就一个词,横七竖八。只有男人,他们大大咧咧,他们不关心具体这些筷子要怎么插,他也看不懂,记不住,只知道是横七竖八;

更重要的一点,这个男人根本不关心这些筷子怎么插,他根本不相信这些,他是受过教育的人,出去走过,有见识的人,他根本不相信什么“祝福”,所以那些筷子,不管怎么摆,不管有什么寓意,在他看来,就是“横七竖八”。

就这个“横七竖八”,我们对“我”这个人有了个大概的了解:他是根本不相信所谓“祝福”的。

再看下面,“拜的却只限于男人”。这句就是明明白白地讲,这个镇是多么封建,镇上的人们多么封建。他们习以为常的,女人辛辛苦苦洗那些祭祀用的东西,手被冻得通红,“拜”却只限于男人。而女人,没有一个提出异意,大家约定俗成。

“我”根本不相信这些,更不想看,所以瞟了一下就挪开了。慢慢挪到四叔书房:

“我又无聊赖的到窗下的案头去一翻,只见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录集注》和一部《四书衬》。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写《康熙字典》作者为什么要加几个字“似乎未必完全”?其实这表明文中的“我”对四叔并没那么看重。四叔虽是他的长辈,可他的骨子里,其实是有那么一些看不上四叔的,虽然四叔是国子监的老监生,但他却连一部《康熙字典》都不一定完全,而他自己还不一定知道这部字典不完全。

到这里,“我”的心境开始起了变化:看大家热火朝天地做封建迷信的“祝福”活动,男人不尊重女人;女人不受尊重还不自知,习以为常;四叔,这个在鲁镇有头有脸的人,家里的“字典”都不一定是完全的。这一切让“我”在这里呆着如坐针毡,只想赶快逃离,逃离这个让自己不认可却又不好说什么的是非之地。所以“我”说:

“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接下来承上启下,引出了祥林嫂,说:

“况且,一想到昨天遇见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

遇到祥林嫂时,祥林嫂的外形是这样的:

“五年前的花白的头发,即今已经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脸上瘦削不堪,黄中带黑,而且消尽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间或一轮,还可以表示她是一个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篮,内中一个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长的竹竿,下端开了裂:她分明已经纯乎是一个乞丐了。”

分明是一具行尸走肉。这里埋了伏笔,让我们疑惑: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一个四十上下的人变了如此?

然后祥林嫂问“我”世间有没有魂灵。我的反应:

“我很悚然,一见她的眼钉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学校里遇到不及豫防的临时考,教师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时候,惶急得多了。”

这个“钉”字,有些地方写的是目字旁的盯,有些写的是金字旁的钉,我个人更倾向于金字旁的钉,祥林嫂的眼睛仿佛钉子一般,钉在了“我”的眼睛上,表明她的急切,她对“我”的答案的期待。为什么这么期待呢?我们不知道。又是一个伏笔。

“我”跟祥林嫂说,可能有也可能没有,说不清。

那天晚上回到四叔家里,我开始有些担心祥林嫂,因为自己的说不清,担心祥林嫂做出什么傻事来。所以他这一夜总觉得不安,总怀着什么不祥的预感,所以他又说了一遍,“无论如何我明天决计要走了。”

没有胆量的懦夫总是如此,他害怕与祥林嫂这样的人对话,害怕因为自己说了什么而导致他们做出什么,最后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所以见到祥林嫂这样的,他们就总想着赶快逃离,最好是跟他们没有任何瓜葛。

可见,“我”也是一个懦夫。“我”帮不了祥林嫂,也害怕自己造成祥林嫂更多的不幸,所以逃离,逃离是最好的办法。

但就在他要走的那天晚上,祥林嫂死了。四叔很生气,在内室高声说:“不早不迟,偏偏在这时候——这就可见是一个谬种!”

“我”问一个短工,四叔在和谁生气。短工很简洁地说“还不是和祥林嫂”。得知祥林嫂死了后,“我”问短工祥林嫂怎么死的,短工又“淡然地”回答:“怎么死的?还不是穷死的。”整个过程短工都是边做事边回答“我”的问话,连头都没抬过。

请注意短工的回答,他是“淡然”地回答,连说两个 “还不是”。说明什么?说明他对祥林嫂的死很漠然,好像死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只老鼠,一条狗,或者是任何一个无关紧要的小动物,反正与我们没有关系,引不起我们内心太大的波澜。

可见祥林嫂在鲁镇人心中是怎样一个毫无存在的存在。她死或者不死,好像都与大家无关。

而因为四叔和短工的态度,“我”之前一直在为自己说了一些可能导致祥林嫂寻死的话而内疚,而觉得不安,现在也渐渐的,“反而渐渐的舒畅起来”

因为祥林嫂就是这样一个存在,可有可无。不管是不是自己的原因造成了她的死亡,她的死都无关紧要,反正她就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而且更重要的是,可能“从活得有趣的人们看来恐怕还要怪讶他何以还要存在,现在总算被无常打扫得干干净净了。”

这些文字里作者没有提到一个关于悲凉的词,但我们却处处感觉到了悲凉: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大家的态度竟都是如此得不在意。

接下来作者用了一句承上启下的话,说,“然而先前所见所闻的她的半生事迹的断片,至此也联成一片了。”

开始讲述祥林嫂的故事。

“她不是鲁镇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里要换女工,做中人的卫老婆子带她进来了,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

这是祥林嫂第一次到四叔家里做女工时的情形。后面还有一段对她外貌的描写,是在她第二次来四叔家时的情形。我们后面再来对比着看。

这里先看第一次他到四叔家里做工没多久,被婆婆家里人抢回去,把她重新卖掉之后,卫老婆子拜年的时候给四婶讲祥林嫂的近况。我们看看卫老婆子怎么描述祥林嫂的。她说:

“可是祥林嫂真出格,听说那时实在闹得厉害,大家还都说大约因为在念书人家做过事,所以与众不同呢。”然后又说“他们说他一路只是嚎,骂。”……“直到七手八脚的将他和男人反关在新房里,还是骂,啊呀呀,这真是……”

到这里就戛然而止,“她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这个“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真有意味。你看卫老婆子说话,她前面说的全都是,“大家还都说”“大家说”“他们说”,全都不是自己说。到最后要自己表达观点的时候说“啊呀呀,这真是……”,真是什么呢,她不说了。

鲁迅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中国人”,这里他写出了中国人最大的缺点:奴性。在四婶面前,卫老婆子不敢发表自己的观点。所以她一直说是别人说,他们说,大家说,就是没有自己说,然后到自己这里来发表观点的时候,她就摇一摇头,顺下眼睛,不说了。

“顺下眼睛”这几个字,真是把中国人,特别是那些做仆人的人的奴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下面又写了一次祥林嫂的外貌,就是过了两年之后他又一次站在四叔家的堂前,

“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这段话与前面描写她外貌一模一样,不同的只是前一个是“脸颊上还有血色,两颊却是红的”。而现在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

第一次来的祥林嫂,丈夫死了,这是一个很大的打击,但她还年轻,才二十六七岁,她认为生活还有希望,所以她的脸颊还是红的,所以他在四婶家做事才那么有干劲,那么勤快;

但现在经历过前一次丈夫死掉的打击之后,又经历了一次,第二任丈夫又死掉了,而且这一次,连她两岁的儿子也死掉了,这个才是对她最大的打击,所以她的脸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

但你说她完全丧失了生活的信心?其实也不尽然。当卫老婆子差不多说完的时候祥林嫂接过来说,“我真傻,真的,”然后开始讲他的小毛是怎样给狼叼了去。

心理学上有一个观点:人受了刺激之后,到开始见人就说自己的不幸,开始见人就倾诉的时候,实际上是到了恢复期。所以其实如果祥林嫂在鲁镇能够得到大家的同情,能够得到慰或者温暖,说不定她的命运不会是最后那样的,她其实是可以恢复的。

但很不幸的是,在封建的鲁镇,她没有得到温暖,最后走向了那样一个悲剧。

卫老婆子一番絮叨之后,四婶起了恻隐之心,可能也想起祥林嫂之前的勤快,所以留下了她。但是祥林嫂的境遇却大不同了,之前她死了丈夫,大家同情她,加上她很勤快,什么都做,手脚利索,所以大家也喜欢她;这一次,因为四叔私下里说她虽然可怜,但是败坏风俗的,所以用她帮忙可以,但是祭祀的时候不能让她沾手,觉得她不干净。鲁镇的人对她的态度也随着四叔的态度来了一个大转变。

最后编辑于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4,293评论 6 478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5,604评论 2 381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0,958评论 0 337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4,729评论 1 277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3,719评论 5 366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8,630评论 1 281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000评论 3 397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665评论 0 258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0,909评论 1 299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646评论 2 321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7,726评论 1 330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400评论 4 321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8,986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29,959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197评论 1 260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4,996评论 2 34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481评论 2 342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上文讲到祥林嫂第二次来小镇,人们对她的态度与先前大不同。 “人们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调和先前很不同。也还和她讲...
    芷水蓝阅读 819评论 0 1
  • 一件偶然的事,让我时隔20多年后重新阅读鲁迅先生的《祝福》,心也还是那么沉重:为祥林嫂的不幸遭遇,为势利寡情的社会...
    江村塘影阅读 917评论 1 6
  • ——祥林嫂的死因及教学价值略论 祥林嫂是有着烈女不嫁二夫思想的,这从她改嫁的时候拼死抗争就可以看出来。但这思...
    半山居主人阅读 1,688评论 0 1
  • 她是春天没了丈夫的;他本来也打柴为生,比她小十岁。 “她是谁?” 我想,如果我这么问你,你一定会很快地告诉我:她,...
    我在万万写字的地方阅读 1,294评论 2 4
  • 祝福 鲁迅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村镇上不必说,就在天空中也显出将到新年的气象来。灰白色的沉重的晚云中间...
    旷山燕阅读 118评论 0 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