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集

提到赶集,眼前浮现的便是姨父和表哥拉着一车大葱,在乡往杨树洼村的集市尽头处售卖的情景。下午的阳光很明媚,表哥吹着牛,眉飞色舞地,嘴巴说着话,嘴角处有不断涌出的吐沫,累积,然后又不断被舌头舔舐,残留着吐沫的精华。

那时候,姨父总是追着表哥打,表哥已经是个五大三粗的壮汉了,从颤巍巍的外婆身边跑过,穿过小门,到处乱窜。后来表哥开始分担家里,姨父还是打他。后来,他离开家,到遥远的洛阳的机场旁边的村子当了上门女婿,姨父就是想打也够不着了。表哥一走,还带走了他弟弟,还时不时带走他母亲伺候媳妇月子,带相继出生的三个孩子,姨父多寂寞。他一个人上山放牛,几天不回家,在深山老林中,甚至连个吹牛的人都没有。村里只剩下两家人了(姨父和隔壁的两个老光棍),姨父还守着那院墙没他高的院子。我对母亲说,咋不接去呢。母亲说,去了没地方住。表嫂本来就不喜欢表哥的母亲,更别提表哥的放牛的父亲了。夏天时候,姨父胸前敞开着,露着胸毛,胡子拉碴的。他们终究不是一家人。

我们那里逢五有集,初五、十五、二十五、三十有集,但主要以十五、三十为大集。过年前的腊月二十五的集市最大,这天人们都攥着钞票兴冲冲地走向热闹的集市,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母亲拿一两只平时洗干净的化肥编织袋,将它用上面亲手缝上的绳子卷起扎起,手攥着,我们离开了家。母亲顺路去人家家询问,要不要一起去。有时候人已经先走。乡下人不太擅长约好,而大多是顺路问问。因为乡下人比较自由随便,地里的活也都是想去便去的,如果和人约好了,那就有了束缚(我骨子里有这种自由的习惯,可能源于此)。有时候人还在吃饭,母亲便坐着等,吃完了一起往街走去。

走到乡口,远远地望,高高的架子上迎着太阳挂着一些漂亮衣裳,主要是以小孩衣服和女士羊毛衫为主。女士羊毛衫有各色图案,整齐地折叠好,四四方方的,母亲驻足观看,女老板看她,她便抹起鼻子,在鼻子下方摸来摸去,抠起鼻屎,也许是因为紧张。我经常发现母亲有这个动作。只要是穿着入时的女人,有身份的人看她,她就会这样,我有时候在她身边,我说,别抠鼻子了,母亲一般情况下放下手,心烦时候会来一句,你管我,别黏在我身边。

往前走,一条街左右都摆着摊,卖锅碗瓢盆的,卖肥皂毛巾的,卖调料的,卖小玩意儿的,捏糖人的,卖冰糖葫芦的。母亲主要是买菜,兜里揣了二百块钱,但能花的预算是五十块钱。

肉已经买好了,粉条家里有,买一捆大葱一捆芹菜一束蒜薹一包粉丝两根火腿肠,再买一袋苹果(长长的瘦瘦的带孔的塑料袋里装着十几个),差不多就够了,母亲将编织袋打开,将东西装进去,松垮垮地提着走。我不知道要东西。我那时候甚至不知道要了不给遗憾是什么。母亲知道我懂事,有时候会主动给我买一条裤子,一个鲜艳的桃红色外套。我穿了姐姐的旧衣服很多年,姐姐的衣服也是别人给她的。家里不那么拮据的某个新年,我和姐姐各自得到了一件红色的棉袄(一件枣红色的庞大的运动衫,里面毛茸茸的;另一件是大红色的带毛毛帽子的棉袄,我们换着穿)。

往家走,一般是四五点时候,母亲等着身后的来人(乡下人不习惯约好但是却又有种粘人,总是喜欢凑在一起,这种活动不想独立来,独立回去。要是有什么好事那就自己偷着去了,但是也要分情况,比如看到哪里有核桃树,自己反正摘不完,就约着一起去,要是只有几棵树,那就自己去了,有时候也分心情,心情好就叫人一起,心情不好就自己去。或者还有其他的情况,比如嫉妒你家孩子考上大学,便疏远了你,本来是好朋友,什么都一起去的,从此以后都不叫你一起去,反而和自己曾经吵过架的一起去了,这时候,母亲就会骂着“狗脸”),一起走着说着。有时候,看到一辆小三轮车,便挤上去,或者是爬上一辆三轮车的车斗。

从怀揣着一年的血汗钱去购买自己想要的东西,到村口,孩子已经簇拥上来了,叫着给我买了什么,到家,孩子们拥着,没办法将一件一件东西掏出来,烦躁地说起开。孩子们还是抓着不放,打他们手,他们叫着疼,起开了。一个个掏出来,递给孩子,孩子们将那些菜丢到一边,手接着等待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女人再将葱啊芹菜啊拿到厨房,这过程多令人愉悦。一年大概只有这么个短暂的月份是兴冲冲的,但是这兴冲冲里有悲哀,孩子来年的学杂费还没凑齐,一年的心血购买衣服、吃食,走人情,钱大把大把地花了,花完了一场虚空,到时候还要腆着脸去借钱。乡下人没我这么多愁善感。他们握住实实在在的幸福就足够了。但看她们节后那忧寂的神情,对于新一年的期盼与渺茫,便懂得了她们的辛酸。打工的要去远方,上学的又要离开了,留下一个女人守着空荡荡的院子和田地。

赶集一定会去的超市屹立在街道中央处,自我出生起,它就在,如今依然在,大概也几十年了。她家的东西最齐全,种类最丰富。衣服就像浮尸一样挂在头顶,鞋子、松紧带单摆一面墙壁,小吃食就在手能摸到的柜台里,彩色泡泡糖在柜台上的罐子里(小孩叫着我要泡泡糖,我要豆豆,用手戳着指着柜台里花花绿绿的各色小食品),身后的架子上搁着肥皂、毛巾等日用品。地上堆积着面粉袋、食用油、方便面。

那时候包装成箱的只有方便面,还没有饼干等点心。母亲总是把方便面看得格外珍贵,说人家拿来一箱方便面,好像说人家拿来了好几块肉似的,或者是给外婆送一箱方便面,觉得特别有营养似的,我早说过方便面是最廉价最没营养的东西,母亲可不听这一套。还有火腿肠也是,母亲奉它是宝贝。说人家拿来一箱火腿,可不舍得吃,还要拿去亲戚中送给稍微有钱的人。火腿打开了,也是一家人吃一根,分成几段,从没有让单独吃一根。泡面和火腿肠对于乡下孩子就是有这种神性在。究竟是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常年吃粗茶淡饭对于这些新鲜的有味道的食物充满了好感,便再也难以忘怀。

乡村的方便面最初分三种,香脆面、香酥米、大块的泡面(今麦郎和康师傅)。后来出现了盒装的,小杯子装的,打卤面,拌面等花样繁复的各种各样的方便面不是那时候乡村的类别。大块泡面是人家过年拿来的礼品,走亲戚走完了,还剩下一箱,便拆开吃。一袋子一袋子藏在柜子里。好多天才拿出来一包。虽然是大块的泡面,但是我们都拿来生啃。或者揉碎了,加入方便面调料,有人举着往嘴里倒,有的伸手进去抓一把塞进嘴里,女孩一般是倒出来一把在手里一粒一粒塞进嘴里慢慢咀嚼。很少有泡着吃的。方便面袋子用完了拿着去摘野枣。香脆面五毛钱一包,有点贵,一般也没买过,但是吃起来是最好吃的,香脆的油炸品,味道又丰富,没有不爱吃的。后来大学校园里有卖香酥米的,我们都很激动,但是吃起来却觉得不那么好吃了。香酥米其实就是方便面揉碎了加进调料的味道。这些东西吃完了,我们一般都没什么食欲。因为里面甜蜜素、色素、防腐剂、添加剂加多了,会使人没有食欲。小孩子不爱吃饭就是因为吃多了小零食。

火腿肠一般是过年桌上的一道凉拌菜。除此之外,母亲冷不丁从坛子里将一根火腿肠拿出来,两端剪掉铁环,撕开,分成几段,我和姐姐父亲母亲每人一段。长大了,鸡肉肠、清真牛肉肠、双汇、金锣等都吃过了(火腿肠吃的真不少,几乎是买了以后一天一根,有时候甚至一天两根),不知听哪里听说火腿肠里面亚硝酸盐多,不健康,自此之后,不再吃火腿肠。火腿肠就像那些小食品一样也是吃了没有吃饭的欲望。

皮肤白净的女人边给顾客拿货边将自己的卷发梳起。母亲总是太过于犹豫,她的犹豫遗传给了我。拿出来的东西总是并未买起身离开,辗转着再去,拿出来,犹豫半天,才买下了。但女人从未有过不悦,只是有些尴尬地笑了。女人老了,她脸上长了黄褐斑。怀里抱着孩子的她女儿接了她的班。夏天不忙的时候,她和她的女儿坐在门口的树下摘花椒。

现在还有集可赶吗?恐怕早已不复存在了。村小学汇到乡里,乡小学也没几个孩子,我表姐就在县城小学附近租房,像她这样的女人有很多。也有在乡小学附近租房给小孩子洗衣服做饭的,比如我的二娘,她伺候着自己的孙女。人们都进城打工,在县城买房子,坐着票车去县城购物(汽车站附近那个金阳光超市是农民们最爱去的)。别说赶集了,乡里的商店也落寞了。那些有固定的门市,卖肉和蔬菜的小摊无人问津。那肉挂在街上,赤条条的,腐败着。几个苹果,几个橙子,散落在木板上,还戴着白色的套子,早已经萎缩了。他们那时候还守着摊,我已经很多年不回去了,并不知道那里现在的情况。但是我年幼时候那种热烘烘人挤人的赶集场面肯定是不存在了。年后的正月十五,身边有踩着高跷戴着面具的经过。细瘦的木棍,他们走得却不颤颤巍巍。还有舞狮子的,耍大刀的,扭秧歌的。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有零星的小炮声:叭-叭-叭。


                                           2019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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