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雨淅沥。
吃过早饭,爸爸照顾姨婆吸氧,完后她说想多休息一会儿,便扶她回房间躺下。
表叔表婶下地里忙活去了,表哥和嫂子则去了老屋背后的那块地里翻土,嫂子说买了新的蔬菜籽,得赶紧种下。爸爸问表叔借了一把镰刀,他说,我们去对面山上挖野菜吧。路过一片田地,他指着那片绿油油的秧苗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我摇头。
“怎么连这点常识都不懂,来来,给你普及一下,这是洋芋。”
“这哪里是洋芋,哎呦我的天,分明就是西红柿。”妈妈听不下去了。
“哦对对对,是西红柿,”爸爸连忙为圆场,“我知道是西红柿,一时口误说错了而已。”
我跟在他们身后,逐渐放慢脚步。背影远走。山中水雾弥漫,影像模糊,草木之绿尤为赏心悦目。一阵急促的,混乱的脚步由后传来,三条大白狗兴致勃勃冲过来了。超过我,跟随到父亲母亲的身后。我多想把眼前这幅画给拍下来。爸爸身穿粉红色衬衣,黑布背心,右手拿着镰刀。妈妈身穿黑色棉绒衫,黑布背心。背心是爸爸扯了布回去自己踩缝纫机做出来的。他们一前一后慢慢地走在田坎上,脚边是三条翘着尾巴赶路的大白狗。农田,树丛,山林,村庄,小径。小时候无比向往的生活终于在这一刻变成了现实。虽然时间短暂,容不得长久逗留,就像不久前那么迷恋的幸福,也是头也不回,说走就走了。最狠心是奢侈,最洒脱是现实。如此风平浪静地相处,也是我想要追求的一种结局。
临别前,我独自推开姨婆的房门。她半躺在床上,没有睡着。我走到她跟前。“幺。”她的嗓子有些干涩。我蹲下来。我说,姨婆,我有一个年轻的爱人,花样般的年华,却早早离开了人世,我替他惋惜,也替自己惋惜。我是多么爱他,爱到占有欲爆棚,我想把他圈起来,搂起来,紧紧地拥抱着,他只能是我一个人的。这有错吗。为什么全世界都在质疑我,说我有病,说我变态,说我应该看医生。我只是单纯地想用整个生命去爱他而已,这有错吗。说着说着我的眼泪流了下来。
姨婆听不见我说话,她看见我哭,伸出那只苍老瘦弱干枯的手,轻轻抚摸我的头。
一个星期之后,我们回老家奔丧。我的外公去世了,享年八十六岁。
我以为只要积极勇敢地面对生活,悲伤就会越来越少,直至停止。可是,它却越来越高调地源源不断地涌现。那晚贵阳下起冰雹,路灯投射下来的掺和着长针似的雨水的光像刀子一样冰冷凛冽。我站在窗边,紧紧握着手机,深感无能为力的绝望。天气炎热不堪,抽了几支烟,恐慌像冲破堤坝的海啸,将我席卷并吞噬。靡靡破天荒地没有守着电脑,而是守着我。她站在我身后,拥抱着我,好像我是她的孩子。“璀璀,安静地等消息,还在抢救,就是还有希望。”
几分钟前接到妈妈打来的电话,“外公可能熬不过今晚。”她的微弱的声音几度哽咽。
期待天明。这下个不停的雨。
不久前才和父母约定好,等夏天来临,放下工作,申请休假,一起回去陪外公过生日。我还说,靡靡,我决定要重新开始崭新的人生了,你要监督我戒烟。不止这样,我还得行动起来,把自己推上正常的生活轨道。跟心理医生预约,积极治疗。注册婚恋网站,找个合适的人结婚。还有,最近我不那么怕人了,我是说面对陌生的人或者人群。我肯打开门自己出去,在公园看别人遛狗和跳舞,有时候还会夜跑。长跑真的很有效果。我还打算报名参加贵阳首届半程马拉松比赛。靡靡对我的突然改变表示不习惯,她甚至以为我病得更加老火。
“你这叫什么,病急乱投医?”不屑。
“这是凤凰即将涅槃。”得意。
一整晚,坐立难安。妈妈凌晨两点多打来电话,外公抢救无效,已过世。“临走还受了那么多苦。”她放声痛哭起来。
“老天爷,老天爷!老子日你先人板板!”
大颗大颗的冰雹从天上狠狠地砸下来。噼里啪啦。
天亮以后赶最早的大巴,五个小时,摇摇晃晃。殡仪馆坐满了人。大步踏入,下跪磕头。道士在一旁念诵听不懂的经文。火炉里香烛燃烧,冥币烧尽成灰。有人将我扶起,披麻戴孝,很多镂空的纸,拖着长长的尾巴,墨绿色,玫红色,我的脑子一片眩晕。
总会有些人,有些事,我们来不及,我们赶不到。
前来吊唁的人越来越多,此起彼伏的哭泣声划破铅灰色阴沉的天空。
殡仪馆门外的那棵大松树,枝桠凝固在黄昏中,黑色肃穆,冷峻,威严。
我在石阶上坐了很久。晚饭后暮色四起。“人的一生总会结束。”爸爸坐到我旁边,“只是方式不同而已,每个人都有他的劫数,也就是说,生命的历经,上天早已安排。”他伸手揽过我的肩,这父女间常有的亲昵举动竟让我有些不自然。“刚才和舅舅们聊了一会儿,外公是家族里活得最长久的老人,晚年安康,儿孙满堂,也算是喜丧了。”我回头望去,又有些人过来了,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桌子凳子摆满了堂前的空地。道士歌唱般的诵念飘洒在人群间的缝隙之中。
三天后外公落葬。火化之前我们排着队和他见最后一面。他留给我的印象永远是那个干瘦老人的模样。据说是等家里人都来齐后才合上的眼睛。无论天南海北,我们都会奔赴你的身边,请原谅多数人的“来不及”,以后还请您继续守护我们,外公,天使。
葬礼过后,四面八方赶来的亲属又纷纷各归各位。临行前一天,爸爸忽然提议,说带我去景区转转,“老家的这些地方,你还没有去过吧,我们去玩怎么样。”那天天阴,我穿了一件黄色半截袖T恤,衣服图案是一个戴着粉红色墨镜染粉红色头发的女人。经过阳台上盛开着虎刺梅的邻居家,爸爸说,你穿这个挺好看的。“是吗。”我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我们步行去车站,沿着赤水河畔走,他说,“今年过年的时候跟你妈妈一起把外公推出来散步,他可开心了。算是最后的陪伴吧,这样我心里也没什么遗憾了。”亲历小县城风风雨雨八十多年的变迁,外公看在眼里,感受在心。他的逝世也确实算得上喜丧。
搭小型班车去十丈洞。淡季,又不是周末,游客热别少。我和爸爸一前一后地走,四周没人,连卖煮鸡蛋的商贩都没有。他走路的时候习惯把手背着,像个下基层巡视检查的村干部。偶尔路过大片竹林,他会转过来说,在这里拍张照吧。于是,我们相互替对方拍照。一路上话很少。其实我心里想对他说的太多了。这么多年无数次争执和冷战,谁也不肯退让一步。然后又装作若无其事似的继续相处。父女之间没有隔夜仇,可我心里总有很多解不开的结,我想跟他诉苦,告诉他这几年我过得真的很累很辛苦,我也想像小时候那样跟他撒娇,让他对我说一句不要怕,有爸爸在呢。我还想告诉他,我爱庆辰,但这丝毫也不影响我爱我的父亲。我跟在他身后,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最终想说的话一句也没能说出口。直到走到瀑布跟前,让卖雨衣的阿姨帮我们拍合照,我才挽起他的手,没有松开。总有一天,爸爸也会像外公那样离开我的吧。我害怕那一天到来。
“回去以后要努力工作,知道吗。”
“嗯,”我调整了一下手臂的力量,让自己更靠近他一些,“爸,我要去参加马拉松了,你会给我加油的哈。”
“是吗,要跑多远。”
“十公里。”
“呵呵,那真要加油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