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禄堂
王奶奶的叭儿近几天常常玩忽职守,不在家看门,不知到哪里鬼混。王奶奶习惯地给叭儿和好了食,不见叭儿来吃,唤几声,依然不见踪影。王奶奶向屋里埋头看书的孙子求助:“明华。你腿脚快,找找咱的叭儿去。”明华放下作业,说:“又走了?我再到磨顶上叫它。” 王奶奶七十八岁了,儿子媳妇都在上海工作,她一个人在家太孤寂,就叫十二岁的孙子来家,一面上学一面和她作伴儿。这一年学校闹得象捅炸了的马蜂窝,明华干脆在家学习。 奶奶得祖传秘方,会看七十二种疯症。不论严冬酷暑或深更半夜,常有人扣门求医。奶奶虽老而矍铄,但耳朵有点沉,为了不叫夜间求医的人多喊久等,奶奶特地养了一只灵活的叭儿,以助视听。祖孙二人加上一个叭儿,形影不离,组成这个和睦的小家庭。那天,叭儿在鸡窝里偷吃了一个鸡蛋,明华轻轻打了它一掌,它记仇潜逃了,下午吃饭的时候,不见叭儿,奶奶叫明华站在磨顶上向东西南北各唤三声,这样不管隔多远它都能听见。明华不太相信,好奇地试了试,果然灵验。 此刻,明华又登上磨顶,一看隔壁西院马连匣家厨房窗口烟雾缭绕,浑浊的浓烟夹杂着刺鼻的油焦味儿,随着风向这边飘过来,明华厌恶地朝马连匣家啐了一口,接着唤了三声“叭儿”。一会儿,叭儿从墙下的狗窦里哧溜钻了过来。明华跳下磨顶,叭儿随即迎上,两只前爪搭在明华脚背上,嘴巴贴在前爪上,两条后腿半蹲着。胖胖的小屁股左右晃动,比松鼠的还漂亮的尾巴摇成一个圈儿,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直跟着明华的眼睛转,看样子它已忘了那一掌之仇。 明华亲昵地夹起叭儿的脖子,叭儿两条后腿人站着,明华似抱似拖地把它送到奶奶跟前。 奶奶用手杖指点着盆里和好的食说:“快吃去, 三天没好好地吃食,看不把你饿疯了!”叭儿嗅嗅盆里的食物,鼻头频频翘动,眼皮懒地垂下,一舔也不舔,尽管奶奶这次给加了一个鸡蛋。奶奶认为叭儿有病,扒着眼角看了看,说:“好好的,怎么不吃食呢?”奶奶端起食盆闻了闻:“ 明华你闻,香喷喷的,它为什么不吃呢?”明华没闻狗食,指指叭儿圆鼓鼓的肚子说:“奶奶你看它的肚皮,再吃都快撑破啦。”奶奶恍然大悟,揣揣叭儿的肚子,批评道:“常言 说。“儿不嫌母丑,狗不嫌主贫’,你怎么跑到人家家里贪嘴呢!”叭儿显出局促不安的样子,想溜,不敢;不溜,又抵不住墙西边飘来的腥气味儿的诱惑。此时的叭儿真是脚踩两只船,一心上江北,一心恋江南。 明华指着叭儿的头顶说:“奶奶, 我早说过,叭儿长着一副阴阳脸,早晚是叛徒。”他朝叭儿扬起了巴掌,不过没落下来,“马连匣是什么东西,你再往他家跑,我就开除你!” 叭儿吓得眯着眼,两只秋叶样的耳朵也垂了下来。明华扬起的巴掌变成心爱的抚摸,他摸一下叭儿那油光水滑的毛。叭儿的耳朵又竖起来了,伸出淡红色的舌头,舔着明华的手。 奶奶和明华吃饭的工夫,叭儿又不见了。 明华这顿饭没吃好,他站在磨顶上任凭怎么唤,叭儿却听而不闻了。奶奶说: :“狗善通人情,你要开除它,它生气了。”明华心里怅惘懊恼,他楞楞地看着墙根下那个狗窦,稚气地说:“叭儿,你这忘恩负义的东西……"他想起了去年冬天的事 在一个风不大雪不小的夜里,明华搀奶奶到村东头给一个新生孩子看疯回来,经过大队养猪场,听见哀惨凄惋的叫声。明华一手搀着奶奶,一手打着手电筒,朝声音方向寻去。在雪光和手电的映照下,他们看见前边粪坑里一个毛茸茸的白球在滚动。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哀嚎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 “狗,是一只小白狗。”明华撇开奶奶,滑下粪坑,把可怜的小白狗抱在怀里。那小东西索索发抖,发出嚶嚶的叫声。 奶奶一见那小狗,喜出望外,说.“真是天遣神使,我正盼望养只狗给我当耳目呢。”她扯下头巾,掸去狗身上的雪,用头巾一包,又用袄襟兜着,伛偻着身子,深一步浅一脚地往家走,雪钻进她的领子也不觉得冷了。 到了家,祖孙俩顾不得掸自己身上的雪,先打开头巾看小狗。呀,这是一只半边白半边黑的小花狗。狗身上的毛沾湿了,一撮一撮象小麦穗。奶奶用烘烤过的布片一遍又一遍地给狗擦拭,不知过了几个时辰,小狗身上油光光水滑滑,痉挛的脖子也转动灵活了。它伸出淡红色的舌头舔奶奶那粗砺的手。明华也伸过手让它舔。这一舔,是对刚才一番辛苦的最大安慰。 奶奶温了饭,喂了小狗,小狗撑得肚子象小鼓。明华给小狗取了个传统性的名字“叭儿”。说也怪,明华一唤“叭儿”,叭儿就象懂话似的,蹒跚地跑到明华跟前。从此,叭儿就成了王奶奶家的一员,一日三餐从不缺短。一 年工夫,叭儿已长得膘肥腿壮,腰圆臀阔,奶奶和明华也越发喜欢它了。 今日明华斥责叭儿是叛徒,是有原因的。明华讨厌叭儿溜到马连匣家。它投靠的马连匣是人所不齿的东西,这怎不叫明华伤心、生气呢! 奶奶见明华那失魂落魄的样子,说:“为了一只狗,何必呢!你到马家,把叭儿拽回来,把狗窦堵煞,往后它就去不成了" “我不去,我看见马连匣就恶心,那天他领人占了学校,叫我们学习也学不成。” “好了,我去。”奶奶把一 缕白发掖在耳轮上,拿起手杖就走。“我不信人管不了狗, 马连匣还能上天不成!" 这马连匣住王奶奶家西隔壁,小时候打架斗殴扭折了脖子,下巴尖和左肩顶成一直线,头向左上方梗着。文化大革命中,马连匣不知怎么成了党员,也不知几时进了大队党支部。他还老嫌自己官儿小。一心想捞大的。正巧,村里有一派组织的头目王大麻子想夺大队党支部的权,可惜王大麻子的组织里连个党员也没有,纵然夺了支部的权,上下也无人承认。王大麻子看中了马连匣,他把嘴插进马连匣的耳朵里说: “老弟,一年不成驴,到老是驹子,你当宣传委员当两辈子不成?时不可失哟!”马连匣一听象吃了一粒蜜丸,一拍大腿说:“干, 你们当我的群众,我当你们的先锋,蛰龙该出头了。”从此,马连匣“杀”出大队党支部,成了王大麻子一派的顶梁柱。 王奶奶走到马连匣家门口,听见院内人声嘈杂,象夏日雨后池塘里的蛙叫。走进门,见路旁阴沟里泼洒着一汪殷红色洗肉水,上面结了一层薄冰,虽是冬天,也闻到一股腥臭味儿。叭儿正在贪婪地舔噬冰面上的肉沫骨渣。王奶奶一见,替叭儿感到耻辱。刚才喂米饭加蛋的食不吃,竟来这里做出这副贪嘴相。王奶奶越想越气,扬起手杖朝叭儿打下去..... 叭儿正舔得有味儿,从冰面映出的影子里看见手杖临头,一跳,窜了。王奶奶手杖砸破薄冰,污水溅了前来泼水的王大麻子一身。王大麻子的脸色红里带紫,每个麻坑里都充满了怒气。他冲着王奶奶正要发作,可又一想,权还没夺到手,官不成,职不就,忍耐一下为好。他嘴角往上一吊,似笑似哭地说:“大婶子,打狗得看主人的面,你怎么好打马委员的狗?" “我的狗儿,怎么成了马家的?我非砸死这畜生不可!”王奶奶追打叭儿。叭儿翻脸无情,倒转头来朝王奶奶狂吠两声,夹着尾巴,钻过王大麻子的裤裆,窜到屋里。它趴在桌子底下,做出一副苟且状态。 马连匣趾高气扬地说:“你的狗?怎么咬你不咬我?不是我的狗怎么趴在我的桌子下?看,我叫它怎么着,它就怎么着。”马连匣梗着脑袋顺手从盘里拿起一块蛋饼,弯腰对叭儿一晃,“叭儿,打个滚儿,给蛋饼吃。”无耻的叭儿真打了个滚儿,摇着尾巴乞求蛋饼。马连匣的狐朋狗党哈哈大笑,嘴都张的破瓢似的。 王奶奶气的手都哆嗦起来,扬起手杖,非砸死这无耻的畜生不可,怎奈有桌子挡着没打成。王奶奶用手杖笃笃地戳着地,愤愤地数落叭儿的过错:“不是我从雪坑里把你抱回来,哪有你这条狗命?你这个忘恩负义、狍仗人势的叛徒畜生!" “你骂谁?”马连匣跳起来,“别指桑骂槐!” “我指狗骂狗,你惊疯什么?”王奶奶缓口气,朝桌周围那些瓢头子似的嘴脸瞥一眼,“真是做贼心虚。有夺权的,有拾钱的,没见过谁还会拾骂的。” 马连匣挺两挺扭折的脖颈,大概被鸡骨头卡了咽喉,一时说不出话。他狠狠地将一片鸡肋扔在王奶奶面前。叭儿箭一般窜过去,叼起鸡肋,钻到桌子底下,咯吱吱吱嚼起来。王奶奶见叭儿死心塌地地投靠了马连匣,用手杖指着叭儿的脑门儿宣布道:“从今后,再踏进我门槛我就起你的皮!”叭儿蜷缩在桌子底下,嚶嚶了两声,不知是同意,是反对,还是羞愧。 王奶奶反剪着手,拖着手杖,头也不回地走了。 明华见奶奶独自回来,失望地问:“叭儿不可挽救 了是不是?奶奶坐下,缓一口气,用手杖指着墙西骂道:“ 鸡找鸡,鸭找鸭,王八鸨儿攀亲家,鱼鳖虾蟹凑一洼。别再提叭儿了,它良心已灭,还咬我呢。"
“我宣布:开除它!”明华用块大石头堵死了墙根下那个狗窦。叭儿得了新主子的宠爱,可谓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了。你看,脖子里束着一条酱紫色皮带,皮带上犬牙交错地装着若干铁钉,马连匣说这是文攻武卫圈。叭儿脖子下系着一个大铃铛,跑起来一颠一颠, 铃铛当啷当啷响,老远就知道是它来了,原来默默无闻的叭儿,一时名声大震。叭儿见人们对它侧目而视,就故作娇态,东跑跑,西溜溜,故意晃得铃铛响。脖颈里那文攻武卫圈上的铁钉寒光闪闪,森严逼人。叭儿头上虽没长角,脖子里确实生刺儿了.它经常跟在马连匣腚后,出入大庭广众之中。主子为有此狗而显赫,狗子因有此主而荣耀。 一星期以后,马连匣要大打出手,请他的上司来督阵,家中大摆宴席,特地买了一条四斤七两的大鲤鱼。王大麻子将鱼肚犒劳了叭儿。俗话说“越闲越懒,越吃越馋”,叭儿吃了一副鱼肚里,勾引得馋虫上下钻动。它虎视眈眈想吃掉那条整鱼,趁王大麻子进厨房取盐的工夫,一下叼起鱼溜了…… 王大麻子急得麻坑里充满汗水,东一头西一脑地找。 叭儿叼着鱼想钻进狗窦安安稳稳饱餐一顿,不料狗窦早被明华堵死了。叭儿只得苟且一时,五分之四的身躯藏进狗窦,将屁股露在外边,大吃大嚼起来。 王大麻子看见频频翘动的狗屁股,一切都明白了。他拽起狗尾巴往外一拉,冷不防,叭儿掉转头将王大麻子右手咬了一口。王大麻子一怒之下真想处死叭儿,一想马委员的爱狗,胡来不得。他便将问题上交,连贼带赃一并报给了马连匣。 马连匣一看狼藉不堪的鱼,气得歪脖挺了两挺,结结巴巴地说:“扣、扣起来,饿它三天!”马连匣的“扣起来”是押起来的意思。可狗又怎么押呢?当时虽有很多知名的和不知名的监狱,可还没设立关押狗的牢房。王大麻子找了一只篓筐,把叭儿真的扣了起来,篓底上压了一块二十多斤重的大石头。 三天以后的中午,马连匣预谋已久的夺权行动惨败了。他急于越三级上访,苦于一时没有汽车。他狗急跳墙,在公路上打劫一辆救护车,被车上自卫者打破了头,一个倒栽葱跌进路沟里。有人说赶紧送医院。王大麻子指指远处的救护车说:“抢医院的车受伤,送医院不等于自己投案?” 王大麻子等把马连匣象拖死狗一样半抬半拉弄回家,要放在里屋床上。他看看昏迷不醒的马连匣,心想,放在里屋,要是有个万一往外拖不便当,不如在外间正面搭个铺,如有万一,就着当灵床子。他们放好马连匣,各自分头奔忙。王大麻子去请医生。马连匣无亲眷吗?有。有一个孩子和一个不漂亮的媳妇。近日来马连匣觉得要走红运了,嫌媳妇不标致,闹着离婚,媳妇生气,带上孩子回娘家去了。 再说叭儿,因偷吃了鱼被扣三天,这会儿,正巧期限满了。原来王大麻子卸掉了扣在它身上的篓,去当铺脚了。它获释后,饿得肠子咕咕响,肚皮直往脊梁骨上贴。它弓着腰,竖着毛,东瞅瞅,西嗅嗅,急于找食充饥,哪怕有滩屎也好,倒霉,哪儿也找不到好吃的。它溜进屋子,忽然嗅到一股比鱼腥更能激起食欲的特殊腥味儿。叭儿抬头一看,主人太阳穴上有个盅口大的洞。洞口正汨汨地向外流血。不知出自对主子的忠心,还是出自兽性的贪噬,叭儿跳到铺上,伸出紫红色的舌头,贪婪地舔噬主子面颊上的污血。越舔,叭儿越觉不过瘾,舌头渐渐地移近......马连匣恍惚中觉得医生用柔软的棉纱在轻轻擦拭他的伤处。叭儿的噬性一时难以满足。它眼睛红红的,不再是两颗黑豆,简直是两颗熟透了的樱桃,闪灼着怕人的凶光。它不仅把舌头伸进血洞,干脆用牙齿扩大着洞..... 马连匣昏迷中仿佛感到医生用镊子从伤口里往外夹骨渣。一阵剧烈的疼痛,使马连匣突然苏醒。 叭儿惊恐地跳到地下,鼻尖、嘴巴上沾满鲜血,不时伸出舌头舔嘴角。 马连匣如大梦初醒,一切全明白了。他咬紧牙关,眼睛死盯着叭儿,抄起铺边不知哪个打手丢下的枣木棍,朝叭儿当腰砸下去。只听一声惨叫,叭儿腰断两截,幸有柔韧的狗皮裹着,头和腚还连在一起,但头指挥不了腚,腚支持不了头,趴在地下寸步难行。一声接一声的哀叫,犹如中了枪的狼在哀嚎。 王奶奶和明华在隔壁听见叭儿的惨叫,动了恻隐之心。奶奶说:“叭儿纵然可恶,可它到底是畜生。这会儿一定遭了毒手,我去看看。”明华也退一步原谅叭儿:“到底还是咱养大的。它一叫,直扯动我的心,我也去看看。” 祖孙俩迈进马连匣家,见断了脊梁的叭儿趴在铺一边,奄奄待毙,鼻孔里流出一些殷红色的东西。这时它已无力嚎叫,只低声嚶嚶着,前半身哆嗦着,后半身死一样地不动了。它见老主人前来,红眼睛闪了两闪,一命呜呼了。 就在叭儿回光返照的一瞬间,奶奶凭着几十年的看疯经验,断定叭儿是一条疯狗了。 奶奶的目光刚和马连匣的一碰,就象被一块烧红的铁烫了似的,后退几步。她拽着明华,扭身就跑,刚到门口碰上了王大麻子。奶奶本不屑和他说话,但医者的人道主义感,使她抛开旧怨。奶奶说:“麻子,你们那马委员发了狂犬疯....”王大麻子双膝跪地:“大婶子,你救救他。”王奶奶说:“我会看七十二种疯,可只会治七十种疯,就是不会治大麻疯和狂犬疯。” 马连匣本来扭折的脖子痉挛着,象狗一样狂叫:“水……” “千万别叫他见水!”王奶奶领着明华走了 马连匣炸尸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王大麻子眼疾手快,呼啦一下把门关上,铁吊挂挂起。屋里顿时翻江倒海,鬼哭狼嚎。次日早晨,风很大,雪很小,霰霰银粉乘着风力到处乱钻。明华昨晚惦记叭儿没睡好,朦胧中被突突的摩托声惊醒了。他和奶奶出门一看,两辆摩托车停在马家门口。一会儿:从马连匣家走出两个穿皮大衣的人,还有大队干部。一个穿皮大衣戴眼镜的人端着本子念:“查马连匣患狂犬疯致死,为避免狂犬病毒蔓延,将死者和死狗速速火化!” 明华小声问奶奶:狗能和人一块火葬吗?” 奶奶说:“因为他(它)们都是害的狂犬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