熹微的秋晨,即刻到来。阳光像一束柔和的影子,慢慢撩开笼罩在深林密处的一忖阴翳,该有的一幅幅自然景致,总有些怀旧的模样。我就靠坐在窗前的一块有些残损的玻璃边上,窗外是一棵老迈而佝偻的乌桕树,背靠着北风,暗黄色和灰黑色的树叶簌簌脱落,恰似掉落一地的秋的烦恼,而此时的风声不时掀开朦胧的困意,一直是冷冰冰的。拉开一隅,看窗外温吞吞的朝晖普照在隔着一层玻璃的那张长出抬头纹的老脸,于是乎,我的薄雾一般的羞涩的脸从躲在窗帘背后的世界窥探开去,居然嗅到了一丝难得的虬枝葱茏的温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希望整理早晨乱糟糟的心情,但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的困意告诉我,新的一天还未必有一首经典诗歌那般令我怀念。我环顾着罅小的写字台,错落不堪的位置还摆放着不规整的思绪,稿子随风飘乱的痕迹还可见端倪,而窗帘布就安静的像个娉婷的女子垂发,被拉开来的间歇,柔性的白天豁然晴朗。晴昼是相对的,而白夜倒是永恒。之前的连成一连串阿拉伯千位数的诸多个小时面前,我转破了无数个笔头和漆夜,在黑夜的时间里坐立不安,眼睛已被涂抹成麻木的视觉。我多么想有一双双瞳剪水的灵明,多么想拥有一支出水成流的神思,在一根浪费了颇多奇技淫巧的油墨以后,顺手把秃掉的暗黑色的笔芯重新塞进笔孔,毕竟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写一个字也未必有收拢感动的情怀在里面。好吧,已经八点一刻钟了,夜莺一走,我的梦境也早该结束。
夜莺也许是不存在,就像它说他的魂灵是人的真实命题,连假设都算不上。可是,我的阁楼之外的一棵昏黄的乌桕枝桠上,终年都没有一只会讲人话跟我借宿孤独的鸟儿飞往。现实世界里都假象丛生,更何况南柯一梦的虚幻而已。
不过这封信到底怎么回事?我一手拿着褐色的夜莺羽毛,还留有一股树枝的秋的味道,另一只手却一直惴惴不安地掂着一封想到一些就容易忘记的书信外包装。我终于摸不清头脑,簇新的封面还有着没有发干的字迹,撕开包裹精致的封皮,里面还是一张信壳。我定睛瞅了瞅,睁圆了陌生的感知到处寻觅着似曾相识的地址和寄信人,还是翻找不出一个名字底下的记忆。这是一个从遥远的出生地发来的信笺,捎带了一根夜莺的羽毛,兴许就是巧合罢了。我认识过我从前身就种下的恩恩怨怨,那是母亲的血液里就赠送予我的羞耻。但是抛却这些情感,我却怎么也联系不到印着寄件人字体上的男人和我有何种关系。想罢,我还是瞥了瞥开出阳光的秋景,又与信封上许久未见一面的名字对望了许久,才逡巡不安地撕开了封皮。一张足足千字的丑陋而又没有方圆的字迹,像是用左手挥就的,然而一张承载着文字重量的白字黑字赫然释放在我的手掌上,我还是饶有兴趣地读了下去。
我花了一个小时才读完,对于识字量不多的傻子来说,废话连篇和只字不提都是致命的。信稿足有两张,估计也用了不少的自来水笔。但他的曲曲歪歪的扭捏字迹下隐藏的灵感来源于何时何地,从一块似曾相识的署名上找了出来。我俯视着,站立着,没有把脚放在椅子上,这封信并没有让我产生正襟危坐的敬畏,但最后,我还是一动不动,貌似一只呆然的木鸡一般,很长时间都没有眨一下眼睛。
风似温非温,似凉非凉,像是阳光和悲凉的混合体。它在破损的玻璃缝隙里生存,自然有它寄居于秋天的理由。而我在那个遥远的乡村寄居的理由早已不存在,至于他来找我怀旧,倒也说得清清楚楚。信上一字一句的告诉我,他姓濮,是我的七叔。
可我从出生到现在都认识不多几个亲戚,这一纪录几乎为零。七叔,是个崭新而让我警惕的名字。在靠近窗外的乌桕树上,我把拾蹠到的羽毛轻轻一吹,它就如同蒲公英一样随风伶仃地失散了。信上说,那个远在一个城市到一座乡村的姓氏,已经老得记不清我的面貌了。我又何曾记得起那座村子呢?可是思来想去,我还是得走一遭。去寻找陌路他乡的别客,找回属于我的幸福。
我穿起了一件皮外套,对着镜子就是一阵胡乱刮摩。最近脸上的胡子总是疯长,就像喑哑的密树到处渴望森林的庇佑,因而唯有生长才能挤开同样粗壮的同类,亲吻了最高处的阳光和雨露。等到刮完胡子,我用洗了洗手液的手掌摸了一下粗糙的下巴,在看清楚了胡頾被割裂以后的一团黑麻麻的痕迹,才放下了胡须刀上鸣响不止发麻的按键。其实不注意的时候,一觉醒来,它又需要剃刀来斩却。但是胡頾被剃须膏涂抹并捯饬干净以后,人就不那么颓废了。遂按着求得一身精神行头的方向,又用一把掉了三根牙齿的木梳,来来回回,仔仔细细地从左右各个角度安静得打理了一通头发。然后抹了发蜡,涂了湿水。我平生不修边幅,这次修装以后,已经脱离了傻子的面貌,更像是《码头风云》里面的马龙•白兰度。
我得去一趟报社,那是我时常前去和张编辑沟通文学的地方。说是沟通,其实也离不开诸如“发行量”和“稿费”一系列带着金钱诱惑与利益的话题。势利的红眼睛是这样,为求生存的生意人也离不开金灿灿的拥扰,更何况在从不需要特立独行的我的世界里面,从来就无法割舍掉一张包裹着红色纸币的签字单的魅力。我从写第一篇散文伊始,多多少少总结了六年以来的闲暇时光,就这样,慢慢地也裒集了一点噱微的人气。我曾见过一个女孩手捧着一本本报社的杂志,戴着一副咖啡色边框的四方眼镜,眼睛很小,隔着镜框能看出清晰的一条线,但她不常笑,一笑眼睛更挤得没边而无处藏匿在脸颊里面了。她穿着一件米奇色的长外套,看见我一直欲开口却还是嗫嚅着薄薄的嘴唇没用说话。对着稀稀拉拉的过道走过的人群,她的脚站在编辑室的走廊外面逡巡着,慢慢悠悠而四处紧张地闲逛着,看见一个人走过就羞怯地低下一眸浅笑。她在探望一间狭小的编辑室外面的枝桠开出的宁静,亦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的是走廊外边的风景,只是在等一个人。
“礼仁君,太好了。”我总会第一时间看见她,她来得比晓昢天楚的太阳更早些,“我今天又看到你的作品发表在《儒行》了。”她咧开嘴,露出难以抑制的喜色。
我刚遇见她,微微上扬了一颗酒窝,微笑艰涩地挤了出来。
“礼仁君,我想要你的签名。”她说。
“哦,你等了一个早上了吧。”我预想是如此,我的文笔从来太过普通,竟让一个与我不相识的女孩为之倾慕,“你还是做校车来这边吧。”
“嗯嗯,报社我很熟悉。你的第一篇散文我就看了。是在《儒行》的第三期上,叫做《童年》。”言讫,她露出一撇得意的微笑,“那是你的处女作,对吗?”
“对的,同学。”我乐道,说实话,她比我有耐心。
我拿起一根她特意从百货商店买来的原子笔,一根一个笔画慢吞吞地在最新一期的《儒行》杂志上勾勒出“礼仁”这两个笔名。写名字我显得认真,若是不计较认真,整片用文字开拓的希望就变得敷衍和潦草。为此而来,我的签名或者离不开精神上的囊中羞涩,要不就能一眼让人看出那是出自一个小学生的手笔。也罢,对于在签名这种显得鸡肋的做工上,能避重就轻就避重就轻,只要对待笔友有一颗真诚的心就够了。
“谢谢礼仁君。”她苦等秋风朝露,为的就是等一个双休日的文学理想。很多时候,我在报社就是为了糊口,对于那些读者,啃食着一行行泛着油墨味的印刷字体,不外乎是一种享受。
最近好几年,《儒行》杂志的销量差得一塌糊涂。好多读着选择了用手机阅读,纸媒的魅力已然慢慢褪色。至于我曾经拿到了一千稿费,也破天荒的掉到了七百。人说写小说赚钱,于是乎我也开始动笔写小说。旁人早已忘记了我早年被唤作“呆子”的名号,如今写了一篇不成名就的心情文字,居然也能灌输掉几个忠实的读者。
只是这个戴着咖啡色眼睛的女孩终于不常来了。我怅然一声,无奈归集于现实。她离开了高中,应该早已读了大学。当初找我签名的时间,竟然也过去了长长五年和六年的时间。她先前说她读高二,那如今呢?我只是见不到她的微笑,微笑必然成为疏途面前的过客。如今我能拽起一根自来水笔在书面的扉页迅捷地划出一条长长而纷乱的华美曲线,觉得签名日益精进的时候,再也没人光顾这座衰败的报社了。
现在,报社出版的杂志依然称为《儒行》,儒行的名字取自《礼记》的篇目。曾经被推为至圣上贤的知识分子意识,早已在渹渹沌沌的经济变革下变得只能难以生计。张编辑原来并不欢喜抽烟,如今一抽就是三四根。他说杂志都卖不出去,我们难持其咎。我们又算得了什么?到头来还是为文字打工的孤独人。这么说来,我本也应该争取一下自己的暴戾,但生活不允许我这样,我还需要为了我的呆立独行,做一番为着口食饮居的生存。我多么想再添置一所大房子,有一间拥有热水器的浴室,有一张软塌塌的单人床。但梦境多少出于幻想,幻觉常出没在莫须有的现实中聊以自慰,他一咆哮,我又只能端起沉重的笔头继续划拉着枯黄的白纸在纤维上摩挲。张编辑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头,抬头纹从刚过而立之年就长到骨头深处,而头发更是秃成了一汪地中海。除了抽烟,他更是一个惯性于酒坛之间的醉客。一双肥头的脸孔,加上凸出以后再也收掩不住的大肚子,还是让他规避不了岁月的痕迹。
报社是三层办公楼,除了一楼布置修剪整齐的桂花还在盛开,其余的几株乌桕树均在几天时间被搬走。这几天不光秋风凋萎,枯木凋敝,连门庭都萧索了一些。专业作者和业余作家不需要再光顾这本出刊了几年之久的老朋友,拍拍屁股,掸掸灰尘,电子书刊成了他们另一个去处。也只有我很天真很傻,还傻愣愣地站在远处守望者不成梦的日子。我带着一身靓丽的行头徘徊着一去三四天的地方,对望着走廊上一排排挂在墙上的果戈里,肖邦,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画像,捏着两根拇指和食指上来回旋转的彷徨,慢慢地向着一处只有两三人审阅书稿的办公室抬步走去。
“你们还想不想干了,一群拿着稿费不拉屎的混蛋。”一本《罪与罚》从我眼前扔过,还撕破了一两张纸头。“啪“的一声,书的册页被掉在了我刚要进去的门口,呆立,呆然,我的目光也一并难堪了起来。
这是我常听的詈骂,张编辑一贯如此。只是这次他居然选择了摔书的形式作为抗争,抗争着这一不可扭转的市场规则。在不景气的纸质阅读时代,他除了咆哮自己,咆哮现实,还能和谁这样计较呢?我也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该怎样出口,弯着腰从地上捡起折损了多次的出版物,遂转一个身子,咚咚咚地往虚掩的办公门口敲了三下,手骨像是在木板的撞击下击出一块粉碎的痛楚。我不明白里面发生了什么状况,但入不敷出的稿费和出版的矛盾加深已经成了早就成文的预见。我稍微有点头绪,此行的目的不多说也带着一定的风险来的。
为我开门的是一个穿着黑色长衬衫的窈窕女子,有着一双出水灵动的双眸,外加扎着的黑色的马尾辫显得青涩不少,手指纤细而干净,指甲没有留出长长的粉黛,只有脸上施了一点素雅的妆容。她是刚来没多久的实习生,见面也多是简短的凝视,在她的圆圆的杏眼下面,可以窥见一抹洗涤心灵的沉静。我管她叫做晓依,这是真实的名字。
当然她说她的笔名也唤作晓依,在编辑部工作,我们均喜欢直呼笔名。
“濮先生,张老师刚发着火呢。”晓依特意压低了声线,从皓齿朱唇里面呼出一口留香,“《儒行》这期又没有发行。”
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算作安慰。
晓依吐了一下舌头,算作友好。不过在面对张编辑的时候,她的面容倏然转变成愁苦不言的状态。晓依简单做着整理书案的工作,在编辑部里,整天除了烧水就是沏茶,对于审核稿子的旁门之类,从来未加干涉过。我在想,要是我之前写就的作品能收获美人的检阅,那兴许更好些。
“怎么?老张又在为这事愁苦?”我问,侧过脸对实习生晓依说。
“我习惯了。”晓依对我细声言语,一簇及老张的秃鹫一般的目光,脸目瞬时像含羞草一样把扩张的笑容收拢成一面严肃。
“你们在窃窃什么!”张编辑一开口,就是厉声喝词,把我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姓濮的,你今天穿成这样是来干嘛?”
我出来时疏得整齐分明,没有一点邋遢感。我都不相信自己。
“我,我……”我支支吾吾,说了半天也说不上此次前来的目的。
“濮先生,我去给你倒茶。”晓依羞怯地吐了个舌头,倩身转过头去。我想她是害怕老张锐利的眼睛吧。
我接过茶水,咕噜咕噜地喝了起来。茶水很温,泡了些许的茶叶在水里翻滚,沁出一股淡淡的幽香味道。不过我仿佛也问到了晓依身上的香水味,是朴素而淡雅的。
“张编,我今天前来就是想……”我抿了一口,准备把噎回去的话吐出来。
“你知道吗?这个月《儒行》的刊发量几乎为零,编辑部的日子到头了。”老张继续拉扯着大嗓门抱怨,“我在报社工作了二十年,二十年了!江河日下。”
我只觉得这句话好笑,但表情依然岿然。也是,现在的纸媒就是一个战国时代到分崩离析的时代过渡。我有时都愿意翻看手机,而不愿意用眼睛死死盯住细小的文字。苦大仇深的门客算是讨厌文学的一种人,而我这样呆头呆脑的写作者,其实也没有一个面对亟待新门路的办法。
“张编辑,我其实过来是想跟你请个假。”我说,语气很平淡。
然而他睁大了眼睛不说话,晓依坐在办公桌上转动的笔头也掉了下来,在地上连滚带爬发出一声塑料碰撞的稀疏声。
“不,我不是不写作了。我想去农村,我曾经的乡下采风。”我解释说。
老张头才用粗肥而短的手指抚摸了一下秃掉的脑门,叹出一口深沉的气。他的脸色很难看,对于一张笑容而言,简直成了奢侈。头发和皱纹已经解释了老张现在的窘境,开支和花销,文学和消费,早就成了一个不可调和的问题。
“我要去濮家村,我未出世前的地方。我的前生今世在那里,去寻找灵感。”我长话短说。
“也罢,我的庙太小。”张编辑苦恹恹地喃喃,“不过你得知道,濮呆子,当初是我这个伯乐挖掘了你写作的天赋。”
那是,那是。我感叹,感叹六年如水的年光他对我的照顾。他是个说话难听的老头,在重要抉择面前,张编辑还是愿意放下一切成就自己旗下的作者。存在就是赠予,然而张老头这几年已经没有精力再去赠予他所识珠的权利。实习生晓依继续坐在一张干净而残破缺了一角的书桌上,看着我苦笑的眉头,会心地附和微笑了一下。
晓依说,她更愿意拥有自己的一台钢琴,对着海边的风景,弹一曲《海边的卡夫卡》。同时,她也有一个描绘沙画的梦想,喜欢弗兰克•库克,苏大宝的惊世沙画。在海滩边,拾蹠的手心里沸腾的温度,随风清扬的触觉,在细粒的纷纷杳杳里面,释放出来的柔软的沙子,可以筑起一幅秀美的心的天空。晓依是个没有烦恼的女孩,我没有这样的梦想,才如此羡慕她。
“晓依。”我轻轻地喊了一声,她支颐凝神,在呆然地想着远方的海水味。但是我却在一个孤独而潮湿的阴天,想着另一片即将成为废墟的故乡。
那还是七叔的信,一个我应该称他为濮七叔的男人的信。这封信一直让我踯躅许久,我未曾在他乡和旧村的睡梦中有过这个短暂的人物印象。他只是我的带有血缘关系的表叔,一个与我不带任何关系的本家。如今他在笔迹上流露一丝即将逝去的故乡感伤,那别是经年的旧瓦片,旧草房,旧石墙,在平白质朴的文字上写满了远在旅途的困窘。他来求我什么,我根本搞不清状况。所以我挠挠头,用笔头再三擦拭黑色墨迹的地方,写上了实实在在的几个字——我又未见过你。可是当拆开信封取出两张熟识的黑白相片的间歇,我的心底还是微微颤动了一下。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留着短发,面容干净白皙的青年怀抱一个出世未久的婴儿的照片,七叔在信上说,那青年便是他,而怀里的孩子正是我。他对我的唯一印象,还是在那一次拽住稚嫩手臂与我在相机面前欢笑的刹那留下的。风一样的年纪,一九八八,姥爷提出离开生养了自己五十年的家乡,远道县城的偏隅躲避流言蜚语。至于母亲,在那个是是非非卷入失望的青年时代,早就忘记了那一年那一月桑梓花开的山野开在什么时候了。夜里,我对着白炽灯光,瞥着屋里狼藉的废旧稿纸,眼睛竟然湿润润的。转念一想,既然表叔一场,即使再有恩恩怨怨,放下的还该放下,其实这是我见到这副陌生的中年面孔的最后一次。别离,就像三十年前我刚刚出世还含着母亲乳头的懵懂,而这次前去,或许就是重拾早已冷却而残存的记忆罢了。他想拥抱逝去的年光,想再一次执手早已变得陌生的温暖。而我又何尝不想这样呢?在这个让我历经唏嘘与遗忘的三十年,唯一与我再一次相见的亲戚,居然来得这么晚。
我向张编辑请了一个五天长假,为的往濮家村走一遭。濮家村即将被拆迁,农田被金属榔头和爆破机器碾压地所剩无几。七叔让我归去,不外乎为了见我这个表侄的一张熟悉而陌路的面孔,更多的也是能围坐在一起,举起酒杯与觥斝,与我划拳一个晚上,一醉天长这个不过分的要求。第二天的清晨,阳光收拢,只剩下阴涩的凉风和枯落的树叶在一场小雨后的天气中周旋。我带上了一包踏上乡愁的背包,里面悉数堆满了方便面和瓶装水,零食和唱片,洗漱用品,还有手机,《一个人的旅行》,这些解决我旅途寂寥的精神给养品,不知可以释放掉我脑海里堆放无绪的多少斤孤独。
“兄弟,在《一个人的旅途》中,你选择步行还是乘车去。”一种像夜莺一样的鸟叫声开始出现在我昏昏欲睡的耳朵里。我正安躺在一厢只有三十人挤坐的小型客车,耳朵塞满了两颗硬邦邦的实心耳机,正闭上眼睛嗫着侧靠在窗前的身子听着《遥远的旅途》这首带着钢琴独有之忧伤的纯音乐,却被这声意外的纷乱打扰。
我睁开眼睛,不情愿地瞅见一瞬即逝的落叶乔木,又倏然闭上疲惫的眼睛。是的,我疲惫的不止是昨天被张编辑咆哮以后没有还嘴委屈,我辗转反侧了一个晚上,却还是没有放置掉即将甩掉的思念包袱。有一种莫名的声音让我回想片刻,也许这个三十年重逢的七叔,会让我再次回忆起母亲的吉光片羽的记忆。
在我十岁时,一个姗姗来迟的一九九八年的冬天,母亲彻底与我失联。她带着痛苦离开一间困住她未尽而未泯的希望的租房,向着一个飘摇的风雪生长的寒冬,把我和姥姥留在了一个合上眼就忘记她的影子的地方。母亲当时写了一封用蓝色钢笔写就的信,她的字迹很好看,秀颀之中透着一股刚劲的痕迹,颇像柳体的笔法。我第一次得见母亲的字迹,却猛然瞥见姥姥失心的恸哭声在第二个无眠的黑夜回响。
钢笔字上写着:我离开你们,别来找我,勿念。阿呆,忘记我这个母亲吧。我流泪,二十年后还有两行烙在脸颊上无法抹去的泪痕。
“兄弟,你一个人步行去吗?”一个夜莺一样的声音又惊醒着我,这反倒让我回忆起刚乘车上去买票的不快。几分钟前,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售票员,脸上涂着白色的粉底,却没有遮住那些坑坑洼洼的痘痕。她见我背着一背包鼓鼓的行李排到自己的位置,慢慢靠近之时,瞪着给我撇出一张前往目的地的破旧车票。我没争执予她的桀骜和偃蹇,一个排在后位的乘客推了我一把,我才明白,他和她一前一后赠予我憎恶的眼神,是多么让人痛苦。我不作理会,弯着腰再次背上沉重的悲伤,看着那个推我的男人高声地震响整座售票大厅和售票员咆哮的背影,才摇着头离开日渐热闹的被看客围绕的大厅,会心地哂笑一声。
“不,我在旅途。我在车上。”我闭着眼说。
“其实,车子代替了你的脚,但你还在用脚旅行。”熟悉的声音再次拨动我柔软的肋骨。
“我的脚,在旅行?”我问。
“对,和我一样。我是一只无脚鸟,和你一样,永远只能一个人归去又回来。”冷静的声音,不止在窗外。车厢里一片雅雀。
“你是?你是那个老头!”我突兀地想起那晚,那个孤独的老头站在树荫里面的不可莫名的形状,一种骤然升起的触动牢牢打压着我日发搅动的心脏。我醒,睁开眼睛,一身冷汗。
“这位年轻人怎么了?”靠在我车座旁边的几位乘客一脸狐疑地盯住我沁出冷汗的眼睛,我的额头凌乱,头发有被软座挤过变形的痕迹。刚从睡梦中挣脱出来,我的手上还紧紧箍住一根和安全带缠在一起的背包带,两者死死扣住我的胸前,挤压地透不出气来。
车到站,我的头脑才被眼神中透出的冷峻目光浇醒。
为什么一连做了两个相似的梦。我也是夜莺藏在黑夜的一部分,还是我从来都在为了拾蹠旅行中迷失掉的一程程方向。想到此,我的耳朵上撩起一颗痛楚的东西,拔出来,是塞在里面的耳机孔,还在唱着《遥远的旅途》的循环音。我手上一直放着《一个人的旅途》,可惜睡觉的时候打落在地上,靠着拥挤燥热的行人群在车座底下找了很长时间才寻出,上面有不少各色不一的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