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二毛|黑子

01

与黑子相识于技校开学的那个萧瑟的九月,那个时候我还没有社恐,而他始终就那副屌丝样。

我和黑子的第一句话是从一根烤肠的搭讪中开始。

黑子大我三岁,我们在同一个班,班里九十多个人,那么多同学几乎人人都比我大。

我十六岁,最大的同学二十四。

黑子他们一帮人是班里的不听话典型,班干部们没一个人能管得住他们,老师无奈选了黑子当班长。

后来黑子跟班里其他三个男同学开始翻墙逃课出去电玩城打电游,第二个学期开学前输光了所有的学费,被学校通报批评后开除了学籍。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他的消息,也不曾联系。

再次开学后没多久我就在校招时应聘到了一家螺丝厂,我进厂的时候班里大多数同学都已经被招走了。

我因为还未成年,那些国企大厂根本进不去,只好在后来私企的招聘里面去年龄卡得不太严的单位面试。

入厂的那天班主任开车把我们几个送到车站,下车后厂里派车把我们接到厂区准备分配宿舍。

刚下车我就看到了不远处的黑子,原来他辍学后阴差阳错进了这家螺丝厂。

他是来接我们同行的两个男同学的,在学校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较好。

他有点惊讶地跟我打了招呼,说让我有事就找他。

在学校的时候我们的座位都是自选的,我特别不爱学习,也看不懂那些深奥的高数题和物化题,为了上课不引起老师的注意,我自然是坐在最后面的。

好多次晚自习的时候我都抱着我的小翻盖偷偷玩植物大战僵尸,黑子一班之长自习时间都会一圈一圈巡视。

刚开始路过我的时候我还会藏一下手机,后来发现他好像看到我玩手机了管都不管,再到后面他会停下来和我一起玩,教我怎么种菜能让僵尸以最慢的速度过来。

就这样在学校时我们的关系混了个半熟不熟。

入厂的前三个月天天新人培训,因为在厂里也不认识其他人,几乎每天培训完了就猫在黑子的宿舍玩他的电脑,一直玩到晚上临睡前才回自己的宿舍。

其实电脑没啥好玩的,我也不爱玩那些游戏,我只是不愿意回自己的宿舍,住了那么久我都不知道宿舍究竟住几人。

那是间放了四张高低床的小单间,八张床位,七张都挂了帘子,进门一眼看去,那些床像是不同花色四方四正的盒子摞在一起。

刚开始我的床位并没像她们那样挂帘子,后来发现不挂帘子实在太格格不入就挂上了。

有时候晚上回到宿舍,一打开门床帘子就会随着开门时窜进的那股风轻轻飘动,活像个灵堂,诡异至极。

我在自己的宿舍感受不到一点点阳间气息,舍友互相之间也从不说话,最夸张的是连面都全没见过,所以黑子他们宿舍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我的临时避难所。

很多时候黑子都是不在宿舍的,要不就打麻将要不就打台球去了,这也让我玩的更自在。

厂里的宿舍都是男女混住,每一楼层都男男女女的乱分配,不像学校那样把男女生宿舍分的很开,所以像我这种乱窜的情况再正常不过了。

快分岗的那段时间黑子回去宿舍也会偶尔用电脑打游戏,他打游戏的时候我们几个都会在旁边看着,有时候他会打着打着就破口大骂。

游戏我看不懂,但是我时常被他当成出气筒,骂完我又不知道怎么还嘴,只好气鼓鼓的走了。

有次骂的特别凶,他一边跟漂亮女同学打视频电话一边骂着让我滚,说看见我就讨厌,我终于忍无可忍跟他对骂了一场。

他还恶狠狠的指着我说千万不要跟他分到一个部门了,我不屑的回怼他:谁稀罕跟你分到一个部门,整个厂这么多的部门我怎么可能偏偏跟你分到一起?

真是无巧不成书,分岗的时候偏偏还就跟他分到一个部门了,这都不说了,甚至还分到同一个工段同一个班了,真他娘的气人,我还真他娘的不稀罕。

千般万般都已说不清那时的情景,只记得吵吵闹闹中日子就过去了很久。

我有点像不起来我跟黑子是从交往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一些感情,总之纠葛了七八个年头,彼此都已深深嵌进了对方的生命里,又被现实硬生生的活剥了出去。

这篇有点像回忆录,可是很多往事根本不堪回首。我知道过去的已成过去,没办法做出改变,我就是在回忆起我最年少的青春时忍不住感怀。

从头到尾回忆有点写不下去了,那就先写写结局。


02

黑子现在已经当了爸爸,我跟他也再无联系,我不知道他对于我的意义是什么,但我清楚地知道他在我后来的性格养成中起到的重大作用。

一方面我感激他带给我的伤痛,因为分开后我对外界所有的同等伤害都产生了免疫,放在现在,我将它叫“被迫成长”。

另一方面是我没办法忽视的他咬牙切齿给我的诅咒,说者无心或是一语成谶都已无从考证。

从成年至今,每开始一段关系之前我的内心都是无比煎熬和抗拒的,甚至是恐惧。

我一边享受新关系带来的慰藉,一边在还没开始的时候就担心它会像苹果腐烂一样迅速氧化、发烂发臭。

似乎我天生就是个悲观主义者,将人和人之间的任何关系在最开始时就已看到了最坏的结局,一次又一次印证后,直至我不再奢望。

我跟黑子的恋爱也是,他追求我的时候很无厘头,我刚知道都震惊的不行,我总觉得是开了一个很大的玩笑。

我想这根本就不现实,他不是在我老去他宿舍的那段时间里跟他的一个挺漂亮的高中同学每天打QQ视频吗?听着都像是快要在一起了的样子。

我那时大多数的精力,都已经花费在了学生思想和现实社会残酷生硬的冲击对抗中了,我无暇顾及太多与我无关的事。

这些我不好奇,也并不想问。

当时有个发小在镇上的一家餐厅打工,我去镇上找过他几回,结果发小的一个同事小林看见后对我产生了兴趣,问发小要了我的QQ号开始找我聊天,熟悉后也一起出去玩过几回。

一回生二回熟,小林是个很贴心的男孩,比我小一岁,很多小细节都能体现出他的暖,有次无意中吐槽了宿舍的床板硬,他就回去把他家里旧的厚褥子捆捆绑绑的给我拿了去,这一点让我对他的好感徒增了不少。

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这个年纪的人大多都还是虚荣的、光鲜的,像小林这样直接把家里旧褥子拿来的行为,让我对他刮目相看的同时又觉得有点可爱。

虽然最终跟小林互成陌路,但是他给过我的温暖让我在20岁之前的那些灰暗日子里每每遭遇磨难时都会想起。

那些温暖会让我觉得自己并不是那么差劲,也曾经有阳光照耀过我,我也是值得被人更好的对待的。

当时对小林也是有一样可怕的感觉,既想更近一点,又怕得要紧。

那时候还没黑子什么事,我跟他也只停留在偶尔蹭蹭电脑玩的阶段。

就在我心里跟小林交往的念头悄悄蔓延开来时,黑子对我展开了猛烈的追求,搞得那个小部门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我真的很讨厌他那副自以为是的样子,总是老子天下第一的吊样,总之横竖看他不顺眼。

还真是奇怪,他在跟你正常相处的时候你觉得他怎样都行。

一旦他想更进一步发展时,他所有的缺点都会无限被放大,更何况在你本就不喜欢对方时,他所有的优点都变成了无限大的缺点。

黑子的猛烈追求与我偷偷冒出来的跟小林交往的念头横冲直撞搅乱了我原本就稀烂的生活。

不知道是不是骨子里的传统在作祟,每次去上班个别同事都会拿我跟黑子开涮。

久而久之,本来不存在的事情被他们喊着喊着像是真的了一样,我有时候也很恍惚。

跟小林相处的时候我也老会有种偷奸的错觉,荒唐至极。

或许这理不清的一团乱麻也是我惧怕感情的一种可能,凡事让我觉得麻烦的时候我就不想要了。

我开始慢慢疏远小林,一次、两次,后面被拒绝的小林给我发了好多悲痛的话,我只是觉得窒息,然后更加疏远于他,直至最后不了了之。

黑子这边,在我一次又一次的强烈拒绝后,他似乎也有些剑走偏锋的变化。

除了每天探监一样的送饭送水,剩下的时间干脆破罐子破摔。

以前打麻将是有人喊了再去,这下换他喊别人,生怕自己一闲下来就会遭拒绝而受打击似的。

在他持续的糖衣炮弹轰炸下,我慢慢开始动摇,心想不就是谈个恋爱,又要不了我的命,也不是让我明天就嫁给他。

很久后的一天我在宿舍经历了一场艰苦的心理决斗后,决定开始和黑子交往,我主动拨通了他的电话说:我们恋爱吧!

我听到电话那头的麻将声和他有气无力的“喂”,他迟疑了几秒钟像是在判断我说的真假,然后很激动的大声质问:球哄?真的假的?你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找到我后他还在一遍一遍地跟我确认。

得到了我的肯定回答后他高兴地像个傻子似的在地上蹦来蹦去。

呲着满嘴的牙笑得更丑了,连右嘴角的黑痣都被拉扯的更大......

跟黑子刚开始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得到了他很多偏爱的,他每次去镇上回来时都会给我带好吃的。

他知道我爱吃小金橘,每次回来都把三斤十块、十块三斤的小金橘买满满一大袋子给我吃......

他也记得我爱吃真知棒棒棒糖,一起跟好兄弟出去喝酒,喝的醉醺醺的在一家小超市抱着一大罐真知棒不撒手,嘴里一直口齿不清的念叨着:我老婆爱吃,她爱吃,我不管我老婆爱吃,我要买给我老婆吃......

超市老板哭笑不得,他兄弟无语地把钱付了赶紧把那傻逼领了出来。

对于他对我的称呼这件事,我一直是抗拒的。

我让他直呼其名就行,可他就像是渴望上学的山里孩子得到了新课本似的,小心翼翼地翻来覆去不知道该署大名还是小名。最后终于下定决心确定了对我的称呼。

黑子算是典型的直男,他总是把自己以为的强加在我身上,不解风情,不管不顾。

男女思维的差异导致他经常会觉得明明已经在拿命对我好了,我怎么还不知足。


03

我二十多年来过过最气派的一次生日就是跟黑子在一起的十八岁成人礼。

他没有问我的想法,而是直接在镇上最贵的餐厅摆了一桌,订了五层大蛋糕。

那蛋糕都快要比我人都高了,又请了很多同事,好些人都是我不喜欢或者不熟悉的。

他就那么霸道的把人喊来了,也不问问人家到底情不情愿,还让每个人都给我准备了礼物。

我不想自己的生日过得太压抑,便喊了几个我比较要好的朋友同事,就那么拼了一桌奇奇怪怪的人给我庆祝成人礼......

我能感觉到黑子在小心翼翼地、努力地对我好,不知是真的爱还是他骨子里是个浪漫的人,跟他在一起的任何节日都从来不会空着过,每一个节日都会绞尽脑汁给我准备小惊喜和礼物。

不是玫瑰就是喜之郎果冻,或者街头十块钱淘到的小熊,还有手机围巾、睡衣之类的杂七杂八。

或是在宿舍没人时把我从宿舍骗出去,然后笨拙地在我宿舍地上摆一地的心形蜡烛,再在中间放一束粉色的包装很丑的玫瑰......

那只小熊陪我度过了很多个夜晚,我拿它擦过数不清的眼泪,黑子每次惹我生气了我也都是捶它出气,黑了皱了我都懒得洗,好几次差点被我妈当垃圾给扔出去。

黑子每次跟我出去吃饭都像华山论剑般激烈,每一次去镇上吃饭两个人都会站在街头吵一架,他想吃羊肉面片,我只想吃肉夹馍喝紫菜汤。

我从没有强求他去吃肉夹馍,我说分开谁吃谁的,吃完集合,黑子犟的跟驴一样,偏不行,可每次吵到最后总是他沮丧的跟在我后面一起去吃肉夹馍......

那时候螺丝厂严重拖欠工资,一拖拖半年,我有段时间还跑去镇上的台球厅兼职赚生活费,差点被骗,生活费没赚到,反而爱上了打台球。

很多时候我们都没钱吃饭,每次下夜班后就是两天的休息,黑子都会做好一整天的打算,先洗衣服,洗完衣服他打会儿游戏我补会儿觉就出去觅食。

说得好好的,可我每次回去都困得倒头就睡,一觉睡醒来就快下午了,黑子已经洗完晾好了两个人的衣服。

更搞笑的是黑子自己平时懒得要死,那臭鞋臭袜能在床底塞一堆不洗,工裤沾满了电石泥硬的放在门后都能自己立住了,愣是每次把我所有衣服洗的干干净净的。

少女时期的我有很多小脾气,一言不合就会耍性子,来姨妈肚子疼也要挑黑子的刺,黑子看我又发功便急得团团转,问班上那些已婚的老嫂子们如何缓解痛经,然后不知道按谁给的方子熬了一大盆辣死人的生姜红糖水逼我喝。

这波操作气的黑子又被我一顿臭骂,不长脑子的货。

他为了哄我开心说要带我买衣服去,我双眼放光立马就消了气,路上我问他哪来的钱,他支支吾吾说打麻将赢的。

挺好,赢来的钱花起来不用心疼,我不花回头他又给输光了......

事后我才从另一个同事的口中得知,黑子给我买衣服的钱是他休息时间出去给人家搬家具,一个沙发一个茶几的给人家往六楼搬赚来的辛苦钱......

有次下夜班睡醒黑子打电话喊我去吃饭,到他宿舍看到他刚泡好的一桶泡面,正好睡饿了,抱起来在黑子的注视下狼吞虎咽的吃完了,那天的泡面分外好吃,我连汤都喝得一干二净。

吃饱喝足我摸着圆滚滚的肚子问一旁的黑子你吃了没?

他眨着可怜巴巴的眼睛说今天只有一桶泡面,我还想着等你吃完了喝几口汤充充饥算了......

寒冬腊月我胃疼的时候黑子会骑着小破摩托去镇上给我买胃药......

诸如此类的小事让我一度有种这辈子非他不可的坚定。

在一起半年左右的时候我就跟他提了分手,不是提提而已,是真的痛苦的不能继续下去了。

他总是让我听他的话,总试图去左右我,什么事都不会提前商量而是擅自做主后通知我执行。


04

2014年那个春节,我本来跟同事换好了班准备初四回家的,黑子那个傻逼不行,找好了私家车停在宿舍楼下非要在大年三十那天把我弄回老家去。

我们两个很多时候都是犟的九头牛都拉不回的人,僵持了好几个小时差点干起架来,黑子吼我“你从来都不听老子的话”,气的把新买回来刚一周的山寨苹果机一把扔出去了。

果然山寨的就是山寨的,飞出去砸到墙上又坠到床头的铁栏杆上,两圈飞完才不服气地跌落在地上,山寨苹果气性比黑子还大,暴躁的电池都摔了出来。

光是想到黑子那傻逼当时欲哭无泪的表情我都觉得好笑,我觉得他完全是自讨苦吃,自己气自己好玩的很?我又没气你。

砸完手机他还不肯罢休,誓要把我说服跟他一起回家。

折腾到最后我实在是没脾气也没力气再吵了,只好妥协,东西一装就下楼坐车去了。

回家的路上两人看着烂如稀屎的掉渣新苹果,又气又可笑,这一仗毫无意义,白搭了几千块钱只换来了我的妥协,可黑子牙呲上好像丝毫没被影响到。

因为跟家人打过招呼了我初四才回家,所以年三十那天突然的决定还没来得及跟家里说。

进门的时候已经下午了,爷爷正端着煮肉锅在院里的下水口那儿倒锅里的残汤剩渣,倒到底时把锅端起来,将锅底带肉渣的一口汤仰进嘴里。

爷爷是挨过饿的人,不舍得浪费一点点吃的,我也因此耳濡目染从小养成了节俭的好习惯。

爷爷见我突然出现激动的差点把锅给扔了,屋里屋外转了一圈发现只有爷爷奶奶在家,爸妈在乡下过年,我哥也不回家过年。

看着二老孤独的身影,我心里真不是个滋味,马上就要到装仓吃年夜饭的点,屋里的年货少得可怜,更别提什么大鱼大肉了。

我决定做点什么。

黑子送我回家没进门,一直在街门外等我。

我跟爷爷说我出去买点东西,然后喊黑子给我当免费的劳力去拎东西。

年三十的下午市场超市都临近关门,人们都准备回家了,我们转着大包小包地买了一大堆东西,有肉有菜。

黑子还提议买些烟花爆竹,我还夸他小子好点子多,他屁颠屁颠地跟在我后面拎东西和付钱。

把我送回家我没留黑子吃饭,更没让他进门,东西送门口就把他打发走了。十七八岁的年纪,我怕爷爷奶奶问起我不好讲,所以尽量避免了被他们看见。

我自己折腾着开始做年夜饭,我当时是不会做饭的,所有做饭的经验全部来自于对黑子掌勺过程的观摩,实操经验少得可怜。

这里不得不提一嘴,黑子的大盘鸡做得一绝,他已经凭借一道大盘鸡收买了不少人心。

拼拼凑凑做了七八个菜,爷爷奶奶开心地像两个得到新糖果的孩子,我夹了一筷子蒜苔炒肉给爷爷尝,爷爷一口一个好吃。

我充满成就感地又夹起一筷子肉放进嘴里尝,呸呸,齁咸齁咸的,明明刚刚炒的时候尝了蒜苔还是甜的呢。

那晚我们祖孙三吃着年夜饭看着春晚,爷爷还打发奶奶去巷子口买一箱果啤回来,我要去爷爷也不让。

我担心奶奶走夜路不安全说不去了不去了,可爷爷激动地说不不不就让你奶买去,我要喝,今天爷爷高兴,跟我的孙女头好好喝一杯。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给爷爷奶奶做饭,也是最后一次......

我在爷爷去世后发了一个朋友圈,文案是“最后的晚餐”,一切像是预感而来。


05

那年也是我第一次经历家庭变故的一年,当时的我怎么也预料不到爷爷会在三天后离世。

黑子知我爷爷对我的重要意义,常常拿此事来跟我邀功,每一次都被我骂的低眉顺目灰溜溜的跑去给我买好吃的。

吃完年夜饭我又给爷爷奶奶拍了照,爷爷戴着我送他的新手表,奶奶戴着我送的银手镯。

因为没有第四个人帮忙拍照,我让爷爷奶奶坐在沙发上,我站在他们正对面利用墙上的大镜子反射合了我们祖孙三唯一的一张合照。

智能手机真是个好东西,能让人随时随地留住一些超越时间的永恒,那张照片也定格了爷爷奶奶凄苦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笑容。

临近十二点时,窗外万家灯火深处参差燃起了各色的烟花,像小时候过年一样,我跟哥哥在屋里看着爷爷在院里放花炮。

我让爷爷奶奶移步到窗户边,我拿着下午跟黑子一起买的烟花在院里放了起来,夹杂着小县城家家户户的炮声,我们祖孙三的身影骤然收缩,一瞬间聚成一颗光亮的琥珀色水晶球,随着我点燃的烟花炮焾,在团团包裹的光亮中“咻”地升上干净的夜空,将这一片祥和收录到了上帝的CD机中......

回到家终于可以睡个懒懒的大头觉了,爷爷奶奶起了个大早就开始里里外外忙碌起来,大年初一要吃饺子。

爷爷手脚利索地倚着案板擀饺子皮,一边擀一边唤我起床,我嘴里哼哼着,整个人赖在炕上不愿意动弹,奶奶拿着扫帚清扫着院里昨夜的炮皮。

一切都那样美好,殊不知美好却容易消逝。

吃过饺子后爷爷说王叔正好要开车去乡下,我爸妈让我搭着王叔的便车回乡下陪他们过年去。

想到初二姑妈们会来家里看二老,爷爷奶奶也不至于孤单,我麻利地拾掇好了东西坐着等车。

王叔打电话来爷爷便骑着他吱嘎作响的三轮车拉我去巷口坐车,东西搬上车爷爷冲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走吧。

车渐渐开动,我透过车窗看着爷爷和他的小三轮慢慢变小......

现在让我回忆,我都想不起我当时的心境,好像有所预感,又好像什么都没想,带着陪爷爷奶奶跨完年的圆满憧憬着一小时后跟爸妈的见面。

初二起床准备去看外公外婆时,爸爸突然接到城里的电话,是邻居家阿姨打来的,她说我爷爷可能不行了。

早上起来打扫了院里院外,爷爷准备进屋吃早饭,刚进门就猛然跌落在地。

奶奶体弱瘦小,扶不起健壮的爷爷,也不会用电话,只好颠着小脚跑去邻居家求救......

救护车将爷爷拉到医院后,医生建议我爸拉人回家吧,意思再明显不过,爷爷是突发脑梗,人还没咽气,但是已经抢救不过来了。

人群里不知谁说了一句,爷爷一直吊着一口气,就是不想老在外面吧。

回家后爸爸姑妈们把爷爷放在他常睡的炕上轮流守着,爷爷已经没了意识,直到初三凌晨四五点咽气前,都没有留一句话给那满地的儿孙......

爷爷走的那天我哭的说不出话,我不敢想象要是我没听黑子的话回来会是怎样的结局。

我又在想,或许我没有回来,爷爷不会被我的突然出现刺激了情绪,会不会还能好好的活着。

我打电话给黑子告诉了他,我说谢谢你黑子,是你让我见了我爷爷最后一面。

黑子很耐心地安慰了我,说爷爷八十多岁的高龄也算是寿终正寝了,老人家没有受罪,也算是老来得福了。

我心里刚想感激一下他,就听他又恢复了那副欠揍样,黑子贱兮兮地说:一般这种情况,老两口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一个走了另一个肯定活不长了。

那怂货气得我直想骂街,祖宗十八代都被我问候了个遍。


06

有些人真是有一种神奇的魔力,他一张嘴就没办法让人跟他好好说话,这就是我跟黑子的相处方式,要么互问祖宗,要么拳脚相向以暴制暴。

无数次咆哮的瞬间我都对自己心生厌恶,这副丑陋的模样简直就是我原生家庭的缩影,这段关系怎么就能让我越来越讨厌自己?

我隐约觉得自己正匍匐在一条蛆虫满壁不见尽头的阴沟......

我跟他的关系在当时一度遭到同学朋友甚至班主任的质疑,他们不可思议的点应该是黑子当时始终一副痞子的形象示人,而我恰恰属于乖乖女类型。

其实只有我知道自己内外的反差之大,他身上好多点恰恰是我身上没有的东西,所以很自然地就会被他吸引到。

我对他最初是没有喜欢的,后来稀里糊涂在一起之后他对我的偏爱和照顾让我对他产生了强大的依赖,这种依赖在后来差点要了我的命。

现在回想起来,我仍说不清我对黑子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那么多年我从未对他说过一句我爱你,他也一直觉得从未真正得到过我。

可能一颗好胜的心是没办法满足一段关系中另一个人的征服欲的,我们都是好胜者。

我辞职是蓄谋已久,螺丝厂三年间倒是黑子老虚张声势动不动就不干了,光卷铺盖就卷了好几回,稍微哄一哄就把铺盖再铺开。

十年了,我干了三年就辞职,反而是黑子,勤勤恳恳踏踏实实为那个曾经拖欠工资差点令我们饿死的螺丝厂继续效力。

熬过了厂区扩建,熬到了升职加薪,熬到老婆孩子车子房子票子都有了......

刚辞职后我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不辞辛苦的去看我,我干的很多事情他从刚开始的坚决反对到最后的全力支持,我不知道他是怎样说服了那么倔强的自己。

我初辞职回家,黑子难过地不愿意独自留在螺丝厂上班。

他尾随我回到老家,旷工整整一月,我在家帮爸妈打理新接手的文具店,他也不回家,不告诉家里人他回去了,就在文具店旁边的宾馆一天一天的躺尸。

我劝他回家他不回,劝他上班他也不去,气得我面都不见他的,微信电话都拉黑,几天不见消息。

后来我们共同的好朋友去店里找我,让我去看看黑子,劝他吃点饭,说我把他拉黑不见面后他几天水米未进,他们喊他出去他也不去,本来就瘦的像个猴,这回更像了。

无奈我跑去又把他拉出去吃饭,几天不见他整个人骨瘦形销,眼窝深陷,嘴皮干翘,连右嘴角的黑子都饿缩水了。

看见我时死气沉沉的眼睛突然炯炯。

后来我打电话给他妈,他迫于压力只好回家去了。

我在店里洗头没有护发素跟朋友吐槽,朋友赶紧给黑子放了消息,于是黑子大半夜开车满城给我买护发素送过去。

真是个傻子,不嫌麻烦。

黑子在家待了几天,在我们一堆人的劝说下又回去继续打螺丝了。

大概一年左右我重新交了男朋友,告诉黑子不要再打扰我,可黑子回老家一如既往地让朋友骗我出去见面吃饭。

我到地方一看居然是黑子,坐了没一会儿,我如芒在背,打招呼先走,朋友出去送我,刚下楼好巧不巧迎面撞上新男友,他一看便明了。

牵着衣领作势就要动手揍我,朋友赶紧打电话把黑子叫了下来,黑子几人正喝的醉醺醺,光着膀子露着纹身就下来了。

一看情况不由分说一把撕过去新男友就捶,边捶边说,你他妈比再给老子动一下试试,看老子不卸了你丫的爪子......

长大后经历了多次暴力后我才迟钝地意识到:只有黑子那个傻子爱我不要命,为我不知捶了多少人,也只有他不会去权衡利弊后再做决定,他不会允许别人动我分毫。

可我那时总觉得这样的事情一件一件,幼稚至极,我老觉得他一个大男人活像个小孩。

他为我抵挡了所有的风雨,可我所有的风雨都来自于他......

假如重新让我经历一次,我还是会走那时相同的路吧。

在厂时有次实在受不了了下定决心要跟他分手,我宿舍在四楼,还有个同学正好也分在四楼,那时我正在同学宿舍闲坐,黑子疯了似的跑去那个同学宿舍求我不要分手,我态度依然坚决。

他愣了半响突然跳上窗子打开窗纱,作势就要往下跳,简直无语,我说你随便吧,爱跳不跳,这手我是分定了。

同学一看急了,赶紧喊住我让我把黑子劝下来,可千万不能出人命呀。

我谅他也不会跳,他那人我最清楚了,好啊,不是爱我爱得死去活来吗?打蛇打七寸,你要真爱我,那我就是你的七寸,这太好办了。

我假装绝望地说,好啊,不是要跳楼吗?你会跳我就不会跳了?你待着别动,等着咱俩一起跳......

说完我就跑了,黑子一脸懵逼地蹲在窗台上不上下不下的,半天没反应过来。

我跟那个同学的宿舍只有两三间的间隔,跑回宿舍我就打开我宿舍的窗户悲壮地冲那边的黑子喊:哎,来啊,咱俩一起跳啊?

黑子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下窗台就往我宿舍跑,一边跑一边喊:别挑别跳,老婆你千万别跳......我错了......我真的错了老婆你快下来......

等他终于跑到我宿舍时,我笑得快岔了气,真是个孩子,随便哄哄还真信了,我就不信,把你个死黑子,我轻松松拿捏的死死的,哈哈哈哈哈。

黑子担心我笑的幅度太大脚一滑掉下去,一脸紧张的扑上来将我从窗台打横抱起,然后狠声狠气地责怪了我一通。


07

这中间还有一出戏,有一次他调岗不在班上,有个朝夕相处的同事L喜欢我,黑子知道后约见了L,地点在我宿舍。

L来之前天将黑,我并没有注意到黑子的小动作。

也没有预见到这场男人之间的决斗将要见血。

L没多久就来了,他轻轻敲了敲门,黑子示意我去开门,我平静的起身打开门错身让L进来,L往前刚走了几步,几米开外的黑子挥舞着手里的武器就砍向了毫无防备的L。

我心下大惊,坏了,赶紧用身体挡在他俩中间试图阻止后面的动作,可他俩都是183的大个子,我才一米六不到,身力悬殊根本一无所用。

情急之下我赶紧大声呼救,对面宿舍的敏子听到声音跑出来,于是我们两个160的小女生开始拉架两个183的汉子。

事后才知道黑子在L来之前悄悄将我平常做饭用的菜刀揣在了袖子里。

我惊起了一身冷汗,这是准备一刀毙命啊,要不是L反应快稍微侧了侧身,那被砍出血的就不是肩膀是那颗脑袋了呀。

黑子越来越让我捉摸不清和无法理解了。

后来再一次约见,L问黑子,你想不想继续跟她在一起?黑子没说话。

L继续说,你要是还想在一起就把你打人骂人的臭毛病改一改,你要是还那个球样就别怪我跟你争,有的是人想好好对她......

黑子没有否定也没有接话,我看穿了他因为倔强而不好意思低头认怂的窘迫。

我没说话,我想,趁这个机会断了也挺好。

L见状一把拉起我的胳膊就往外走,边走边说:既然这样那我就把她带走了,这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刚走出门没几步,就听见屋内叮了哐啷一顿响,我跟L都知道黑子的性子,不约而同地站住了脚,我望向L,企图从他脸上找到点什么,他轻声说:你去看看吧。

我赶忙返回宿舍看黑子,只见他整个人已经跃上了窗台,我语无伦次地呼喊L让他进来,L进来时黑子已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准备往下跳了。

L眼疾手快地跑上前一把揪住黑子的衣服,黑子的身体已经开始往下坠,L情急之下又用另一只手抓住了黑子的胳膊。

我不记得黑子当时的反应,只记得我跟L救人的慌张,黑子比L要壮一点,站在室内支点不稳的情况下,再有力的双手抓住窗外坠着的人都坚持不了多久的,我害怕地待在原地手足无措。

L紧张又费力的冲我喊:快去喊人,去喊人来......

等我匆匆忙忙喊来人时,黑子和L两个人都坐在高低床的下床上了。

黑子在里边,L靠窗坐着,用双手紧紧怀抱着黑子的腰,一句一句重复着说:黑子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黑子你别这样,我后悔了黑子,我不该喜欢她的,我真的错了黑子,你们好好的就行,我再也不跟你争了,黑子对不起......

我不知道在我跑去喊人的那几分钟里,L是用了怎样的力气才把黑子从窗外救上来,也不知道L在救人过程中经历了多大的惊慌和万一失救的恐惧压力。

L后来跟我说,喜欢我他不后悔,他就是看不下去我被那样对待,他可以不跟我在一起,可以站的远远的,只希望看到我能像从前那样毫无顾忌地笑。

螺丝厂最后一年的时候,我跟黑子之间的关系好像逐渐扭曲,他以命威胁我不跟他分手,我下跪求他放过。

好几次他都恶狠狠地冲我笑着说:你这辈子别想逃,死也要让你死在我手里。

看啊,一个自诩良善之人,生命和人格尊严一旦受到威胁时,那么善良就变成了软肋,甚至变成伪善、虚假,于己之身不但毫无意义,并且活该承受;于罪恶方,如多巴胺,如助燃剂......

道理很简单,只是当时我不懂。

那些溅血的地板、冰冷的拳头和生硬的拖把棒、充满侮辱的恶语,差点几度让我崩溃自杀,也让我无数次,一念之差就变成恶魔。

要不是黑子体力大,我早已将那把锃亮的匕首插进他的胸口。

好在,没有打倒我的终究使我变强大。


08

后来我辗转到武汉,他还是跟以前一样跑去找我,他说他这辈子非我不娶,不管我变成什么样,哪怕变成一头猪都不会有人比他更爱我。

我一直觉得我从未爱过他,而是鄙视、不屑、充满恨意,直到离开......

我曾跟他说,我不管你在外面怎么玩,睡多少个女人,只要你的心在我身上,我丝毫不会介意你乱玩。

很莫名其妙,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毫不介意,后来有一次在银城的夜店狂嗨时,我们一堆人坐在台下,黑子狂野的在台上左拥右抱摇头晃脑。

他最喜欢那种灯红酒绿的场合,每到一个地方他都会霸道地让朋友们招待他去夜店玩,他那么霸道还人缘超好,这也是我不解的点。

我看着他在台上抱着两个腰肢轻晃的姑娘,迷离的沉醉其中,甚至还伸头亲了一个姑娘的脸蛋。

好像我从来都不怕他会离开,不怕他会出轨,甚至巴不得这些发生,不知是期待发生然后便于我离开,还是潜意识里觉得那些根本就没有发生的机率。

后来我想,是他死皮烂脸的卑微助长了我的有恃无恐。

黑子已经结婚了,写到我跟他青春的点点滴滴我还是会潸然泪下,也许是当时的悲痛感受已经深入骨髓形成了神经记忆,所以在想到他时那条载满悲伤的神经也会产生共振。

他好像过得很好,老婆孩子热炕头,也有了挺不错的副业,他总是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他贯穿了我的整个青春,他陪我大醉了三千场,现在我要归家了,可他不能再送我了。

分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始终是我在有任何困难时第一个想到的人。

我漫长的一生中,许许多多的故事里,黑子是我唯一最想一笔带过的人,却也是最不容忽视的一章。

我跟黑子的奇葩事三天三夜都讲不完,比我看过的最狗血的电影还要戏剧化。

爷爷去世后两个多月,有天凌晨我还在睡觉就接到了爸爸的电话,他说让我别急,有一个不好的消息,奶奶快不行了。

睡眼朦胧的我跑到黑子的宿舍就在他床头哭,把他吓醒后他没有先安慰我,而是问:你奶奶不行了?我抽抽嗒嗒地一边点头一边骂他。

时隔多年我们分开后,我在老家的一家公司上班,有天下午一个陌生号码来电,接通后我听出黑子的声音。

他咋咋呼呼地问我:哎你怎么还没把我从黑名单拉出来啊?你什么意思?你放心这是最后一个电话了,以后再给你打电话我就是个球......啥时候请我吃饭呀?

我说没钱。

他说那你啥时候才能有钱?让你请一顿饭也太难了吧,算了算了,你出来我请你吃个饭......

互呛了几句才知道他回来了。

黑子也隐隐约约告诉我,他找女朋友了,跟我长得像......

细问才得知他回来奔他爷爷的丧,那位个头高高、仙风道骨、告诉我们他健康的秘诀是一生吃饭只吃七分饱的他爷爷去世了。

暗自感叹了一番老人的离世后我告诉他,一般呢,老两口一起生活了几十年,一个走了另一个也活不长了,他没有再跟我抬杠,而是平静地述说:我奶奶一直哭,哭的人都傻了......

后来他告诉我,家里几个叔叔一直在为他奶奶的赡养问题争论不休,都不愿意多出钱出力,他冲进去制止了那些长辈,说奶奶他带走,跟他和他爸妈一起生活。

在正义和亲情面前,黑子好像从不含糊,我好像也逐渐明白了他人缘好的原因。

只是后来没过多久,他又回老家跟家人一起操办他奶奶的葬礼......


09

最后一次联系是在去年中旬,接到他的电话时我正在上班,他很正经地问我要不要出来吃个饭?

太正经了,不像他。

点菜的时候要了土豆炖牛肉,他还是吃不够土豆,我要了糖醋里脊,他最看不上的菜,还有几道别的菜。

他爱吃面我爱吃米,我们要了各自的主食。

此时我才发现,我们仍是彼此忠于自己,不愿妥协于别人的人,虽然共坐一桌,可就像满客的餐馆拼桌的陌生人一样。

送我回去的路上,我们都没有说话,他放了一首说散就散,我暗自苦笑。

快到的时候他接了个电话,好像是他家里人打的,问他都准备好了没,该请的人都请了没?因为是车载蓝牙外放,我听得格外清楚,他回答都办好了,该请的人也都请了......

我更印证了自己的猜想,他终是要结婚了。

原来这饭就是我们约定好的那顿双方结婚之前都出来吃的:青春的句号。

打完电话我问他:该请的客人都还没请完吧?

他一脸认真:请完了啊,还有谁?

我哈哈笑着说:你把我忘了,你还没请我呢,我见证过你整个青春,这么重要的人你怎么能忘了呢?我肯定要看着你娶媳妇哈哈哈......

他淡淡地说:我没打算请你。

哼!你不请我也要去。

他又开始不正经:你要来的话礼来就行了,人就不用来了,你要是就搭200块钱礼的话礼也不用来了,我可不差你那200,你留着买棒棒糖吃去。

我只听到了电话里办婚礼的地址,再问时间和别的他就死活不愿意说了。

临近他婚礼的时候好几个朋友或打电话或发微信通知我,我跟黑子既是同学又是同事,共同认识的人太多太多,八卦好事之人更是不在少数。

我很自然地知道了所有消息。

黑子婚礼那天是个阴天,七点多我居然很少见地自然醒了,看着窗外的天,我忍不住想,黑子这家伙点儿也太背了吧,一辈子就结一次婚还赶上这么个天。

我又在想,七点多了,这个时间黑子应该已经在梳洗打扮了,他那么爱装×,今天肯定要好好拾掇自己一番的。

黑子的新娘应该也已经化妆盘头穿上嫁衣坐在闺房中地等待她的未婚夫来迎娶她了。

马上我又反应过来自己的无聊,揉了揉眼睛准备起床上班。

一早上上班我都心神不宁的,我无法去想象黑子的婚礼场景,我跟他,见证了彼此最稚嫩的时代、最窘迫的处境,也见过彼此最丑的样子......

这种感觉,就像是我辛辛苦苦养了一头猪,一年三季好吃好喝供着,临吃肉的季节被别人连绳牵走了,虽然“我并不爱吃猪肉”。

我终于意识到,他真的是要离开了......

我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那个上午的,越到十二点我越心跳加速,后半生的陌路人、最熟悉的陌生人,我想去送黑子一程。

可我不知道该怎样去,那么多共同的朋友,他们会不会取笑我?去了会不会影响黑子的心情?他家人看见我又会投来怎样的目光?我要是忍不住哭了怎么办?我上班的衣服这么脏,他们那么崭新的新人......

我不敢想......


10

马上十二点了,我盯着手腕的表,好像秒针每走一下,我的心跳就会慢半拍节奏,我的生命就以平时十倍的速度消逝。

如您所见,我还是去了,我戴着我上班用的遮阳帽,戴着口罩、黑子买给我的粉紫色墨镜,背着之前黑子送我的水桶包......

我没有刻意回家准备,而是黑子送我的东西已经遍布了我生活的每一角,平常到我随便穿搭一身都能从中挑出来几样他送的东西,我对物质没有太多要求,往往一样东西能用好多年。

我到酒店的时候,黑子的新娘提着洁白婚纱的裙摆刚走到T台正对着的门口,那是我唯一一次看见黑子的媳妇儿。

嗯,很漂亮,个子比我要高,身材也比我好太多,笑容恬静,妆容衣服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大方得体。

我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静静地看着,我看到好多熟人。

老同学、老同事,还好他们没人认出我,我武装得够严实,嘿。

那一刻我突然冒出个荒唐可笑的想法,我觉得自己就像刚死的人出窍的灵魂一样。

你能看到身边所有的人,也能认识那些人,可他们看不见你,他们不知道你已经死了,你们不能进行交流,一如我跟黑子破碎的感情,经不起琢磨......

黑子的新娘被黑子下跪送捧花迎上了台,我趁机溜进大厅找了个很偏的没有宾客落座的餐桌旁坐下,还顺手拍了一张门口他们夫妻二人的婚照大海报。

我只想这该死的典礼快点结束。

因为我的墨镜上面蒙厚了雾气,我的口罩上沾满了鼻涕,可我却不能摘下它们去擦一擦,我狼狈不起;我也不能走掉,我怕遗憾......

人模狗样的黑子在台上夸张地高举着钻戒,他叫着她的名字大声求婚,妈的,连名字都跟我有相同的字......

司仪念完宣誓词,她用捧花半遮住一脸的娇羞喊出了“我愿意”。

我下意识地发觉我一直在等的就是此刻,黑子媳妇的这三个字像一把刀似的在我心上豁开了一道口子,里面随之倾泄而出的如释重负让我感到意外。

该怎么形容呢?就像是产房外待产准爸爸的来回踱步,嗯对,在听到产房内孩子的一声“哇呜~”后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惧怕、不安、挂念统统随着那口气一扫而光,唯一的区别是我没有当爹,也没有欣喜。

今日句号一划,就算没有爱过,少年爱情也算圆满了。

仪式结束后我正准备离开,黑子的妈妈满脸堆笑的从我旁边走过,她从她儿子的喜台下来,经过我们的同学、经过我、经过我们的同事,去往坐满儿媳亲朋的喜宴桌。

宾客开始大动宴席,我识趣地跑了出来,没想到我们学生时期的老班长认出了我。

他招呼我过去吃喜宴,我动作很夸张的跟他比划我有事先走,企图让他透过我的口罩墨镜看出我情绪并不沉重,甚至很嗨皮。

我很感谢他没有把我的名字喊出来,让我避免了更多的尴尬。

走到收礼台我给黑子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随了份子,管账的人吃惊地在礼簿写下了我的名字。

我着急去擦鼻涕,跌跌撞撞看不清眼前的路,一路摸索着逃了出去,收礼的人在身后大喊:喂,随了这么多钱吃了再走哇?

"咕噜咕噜,有事先走,哎不及额“,眼鼻分泌了太多液体串到了嗓子眼,堵得我连这句敷衍的”不了不了有事先走,来不及了“都说不清楚。

跑出来后我赶紧摘下口罩大口地呼吸,跟多年前黑子说着不放过我时一样,像一条即将渴死的鱼重新被人踢进了水里......

我走上大路一边拦车一边找到黑子的微信,点开头像准备删除,又退回聊天框发了一句:新婚快乐!

他估计拿着手机在广收红包,随即秒回:你来了?

你在哪?

答应我,你也要好好的。

我正想着该怎么回,他又发来一条:今天先别给我回信息,过了明天再说。

我忍俊不禁,没再回复,点开头像毫不犹豫地拉黑、删除......

我想起他曾说让我婚后做他的情人,做一辈子,去他妈的!

回家路上,出租师傅问我怎么了?眼睛红红的。我打趣地说道:吃席去了,一个爱了我快十年的锤子他妈的今天娶了别的女人了。

咦,那你还来,是我我都不来,哎你随礼了吗?

嗯嗯,随了两百块,随多了......

师傅哈哈哈,我也跟着哈哈哈。

那你吃了吗?

没吃,不爱吃席,我回家煮面条去......

说着,我顺手在朋友圈发了黑子两口子的婚纱照,写道:黑子同学,新婚快乐!

回去吃完面条一觉睡醒,我看到朋友圈有许多熟人点赞。

我还看到一个见证了我跟黑子一路打打杀杀的螺丝厂老同事给我评论:

”小丫头,你长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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