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豆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那个人路过了青春一阵子,却会在记忆里搁浅一辈子。
那年一遇,终是难忘。那女子的眉眼、笑靥烙下的痕迹,是谢禹城不可言说的遗憾。让他念念不忘了大半辈子,困在了心城里,赶不走,抹不掉。一场没谁在意的相遇,几段意难忘的错过亦或是错觉,在少年的心里镌刻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那是一个焦躁的年代,学生的躁动,工人的焦虑,连空气里都涌动着一股不安。少年匆匆赶往车站,稚嫩的脸庞上洋溢着大无畏的希望,浓眉隐隐透露着一股渐露头角的英气。
我们无法想象那萧条的车站在那日子里竟然沸腾的如若闹市,大多是乘着南下的火车逃难的人,拖家带口的。少年谢禹城无从预知,在这闹市里有一双眸子,只是匆匆一瞥,却在心里漾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今天是来接新来的老师。穿过拥挤的人群,躲过行李的磕碰,在月台上站定,谢禹城举着一块写有名字的牌子,用眼睛到处搜索着新老师的身影。目光所及之处皆是带着行李的风尘仆仆的疲倦,蓬头垢面之下,难以辨认。谢禹城在心里思索着待会见到老师该说些什么,没注意到手里的牌子被磕碰到地上了,在旁人提醒下才反应过来,匆匆弯腰捡起牌子,吹了吹上面的灰尘。重新举好牌子,站定。
只是,这一抬头,却是以后无法言说的遗憾。
从火车上走下来的女子虽不是倾城容颜,但在蓬头垢面的人群中终是惹眼的,乌黑的发没有扎起,烫着时髦的卷发,踩着高跟小心翼翼的走下来。站定整理着装的时间里,她的眼神到处寻找着,似乎在找人。眼睛略过谢禹城时,闪现一丝失望,但很快就消失了,转瞬即逝。谢禹城被那美丽的眼睛给深深的吸引住了,目光胶在女子身上,似是着迷了般无法自拔,连老师来到跟前也未曾发觉。离开时仍旧回头想看女子一眼,却是再也觅不见她的踪影。
怀揣着难舍的念想,就这么在学业与学生运动中艰难地夹缝生存着,偶尔太累,想想那双眼睛,如若甘霖降落。那个年代的男儿志在四方,保家卫国的念想,一经萌芽,便是难以拔掉的“劣根性”。在一众好友的鼓动中,谢禹城也踏上了那条从军路。
上战场的男儿总的是佛家所说的那样,心无杂念。大多数的时候,长途的跋涉,黑白颠倒,沾头就睡。跟随军队几乎走遍了整个大江南北,每到一个地方,每换一座城市,谢禹城的希望总与失望并存。他以为还能见一面的。
从军那年,他在街角书屋那里遇见过她的,那个有着让人深陷的眼眸,无法忽视的女子。再次相见的喜悦难以抑制,踌躇间,却发现另有其人已经先行搭讪。看见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心里的欢喜盖过了那些许的不满,对她身旁的男子自是不喜的,可却也没达到嫉妒的程度。现在想想,到底是年少啊。
这次驻扎的是北方的一座小城,没有车水马龙的喧嚣,没有纸醉金迷的繁华,也没有那个灿烂的笑容。这里有的是荒芜,是杀戮,更是绝望。偶尔的空闲,看着那轮红日渐渐落下,霞光的余晖把整个小城笼罩在一起,像母亲的怀抱,那轻柔的光晕就像父亲的吐出的烟圈,弄花了眼前的景象。仿佛又回到了那小小的弄巷,饭菜的余香,兄弟姊妹的叫嚣……仿佛一切都没变,但似乎又有什么变了。谢禹城不知道,到底是他的心境变了还是什么的,最近那双眼睛再也未曾进入过他的梦境,一次也没有过。他不确定最近是否弄丢了她。
日子不是一如既往的苦等,大势所趋,他踏上了那漫长的跋涉。随军的一个女军医有着和她一样漂亮的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水灵灵的的,顾盼生烟。像是踩中了地雷一般,谢禹城总是对女军医避之不及。
或许那个她并不知道,在从军的第二年,他回去探过亲。老同学知晓他的心事,似是为了打消他的念头,连喝酒的地方也能看见她。奈何佳人已有良人相伴左右。从二楼的窗户看下去,刚好是她家的院落。小小的庭院拾掇的很雅致,石桌石椅,藤萝蔓绕。夫妻二人在院里看书,细碎的阳光洒下来,一片静谧。恰逢那个男人略侧头向妻子细语,谢禹城的心里一阵苦笑,原来是他。那日不是搭讪,是心意相通啊。女子仿佛是察觉到有人在注视,微微抬头便看见谢禹城闪躲的目光,似是略有所思,低低呢喃,却是没有印象,便也由着他看了,缓缓起身为丈夫添茶倒水。
压下心里的苦涩,终是什么也没说,继续喝老同学谈天说地,但绝不谈感情。有时候,心里还是后悔的,只是晚了一步,就一步的时间,怎么就败得一塌糊涂呢?
女军医的眼睛总会飘向这个腼腆的男人,三年的时间足以从男孩长成男人。她不解,一个大男人怎么看见女的就害羞成这样,就像他是洪水猛兽一般,唯恐不及。便存了心思逗逗他。想想喝过洋墨水的女军医怎么会拘小节呢?自然地,谢禹城被惊吓得不行。伴随行程的一步步深入,逗乐的趣味渐渐被饥寒交迫的困境所击倒,节节溃退,直至消失。终是扛不住这难捱的折磨,女军医在途中感染了疾病,饿着肚子飞去了另一个她口中的国度。可是她忘不了这个腼腆的男人,她说她能看见他眼中的世界,她知道谢禹城透过她的眼睛在看另一个人。她自己何尝不是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呢?两个都是傻子罢了。可能吧,谢禹城这么想着。
空旷的大地上,一望无际。周边是风吹过的凛冽声响,脚下踩过的不是沙漠就是沼泽,谢禹城把它们想象成敌人的尸体,竭尽全力的往前走。他要留着命去革命,活着回去看看她,说句话就好。怀揣着这份念想,谢禹城把渡过的每一天都当做是上天的眷顾,即使每天吃树叶啃树皮也不曾放弃过。三年的时间里,每当累的不行的时候,他就会想想她的眼睛,力气似乎又来了。
她不知道,那年的车站,坐上人力拉车的时候,面对车夫的邋遢样并未表现出一丝一毫的鄙弃,有的尽是感激。那样善良而真诚的笑容,是无法伴随她的另一半的到来而被泯灭的。谢禹城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了,他们是志趣相投的读书人,是同样喝过洋墨水的海外派,不是一个只讲爱情而捆绑在一起的人,他们之间甚至连他插足的余地都没有。
熬过岁月的洗礼,炮弹的轰炸,却怎么也没熬过病痛的折磨。双腿在沼泽地里浸泡的时间太长,伴随的关节的严重挫伤,只怕是再也不能站着拿枪了。没有恨,没有怨,终究是活着的,不是吗?
1945年10月1日是个好日子,卧在床上的日子里,偶尔会想起她,不知道她过得好不好。但一想到她身边的那位,也就释然了。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行走不便的人,但是多年的经历告诉他,有失必有得。身边还是会有不懂事的小姑娘主动靠过来,但谢禹城只是摇摇头说:“心里住不下了。”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城,住着一个不可能的人,那个人路过了青春一阵子,却会在记忆里搁浅一辈子。
2014年11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