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m going to die (上)

罗姨,我来一碗米粉。

睡梦中的端木仓弘被熟悉的声音扰醒了。他昨天晚上失眠了,凌晨五点才睡着。如果是其他声音从楼下的街边传来的话,端木仓弘是不会醒来的。但是,只要是张怡怡在街边说话的话,他都会很留心。有时候,他会悄悄地从窗口向楼下的街边看去。

端木仓弘租住这栋民房的二楼里已经有一年多了。当初租住在此就是看中了这个镇的这条街道较为偏僻,安静,适合夜里写作。不过,端木仓弘租房的楼下,早上会有几家流动的早餐车,说是流动,但是,他们几乎都会流动到端木仓弘租住房的楼下时,便不流动了。刚开始的早晨,端木仓弘有些不习惯,嫌吵。但是,后来却也慢慢地适应了。

端木仓弘是在半年前的一天早晨意外早起,探头看街边时,发现张怡怡的。当时第一眼看到她时,他的心怦然动了起来。她的形色太神似肖巧巧了。端木仓弘喜欢她半年了,却一直都没有与她说上一句话。端木仓弘唯一做的就是,在二楼他的窗口向下观望打街边路过的张怡怡。

再一次望着手里提着米粉的张怡怡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端木仓弘的心里又习惯性地浮现出失落感来。他摸了摸自己左耳耳垂边的那颗个豌豆大小一样的皮肤里面的肉疙瘩后,又觉得这个肉疙瘩又变大了一些了。他心里的恐惧感又添增了几分。他是一个月前发现自己左耳耳垂边的那颗小肉疙瘩的,虽然它并没有飞速猛涨地增加,但他心里一直不安着。

他是在一周前在备忘录上作了一个新的计划。关于备忘录,他是今年才开始有的,他发现自己的记忆越来越不好了,有些事必须要翻看备忘录才能记起来。虽然,刚开始的备忘录上记的都是一些日常琐事,但是,如果不记录的话,他会觉得,除了写书,整天都无所事事了。甚至吃饭的时间都会忘记,有好几次,他到楼下的沙县小吃店里去吃午饭时,饭店老板陈叔都会轻责他两句:现在都已经是下午四点了,你是来吃午饭,还是来吃晚饭?

端木仓弘正在楼下街边一空处晒太阳,他的坐姿像一个乞丐一般。但周围的人几乎都知道这条街有他这么一个怪人。包括肖巧巧。

你又在晒太阳吗?

肖巧巧开着从他侧身经过时,向他问了这么一句话。他条件反射地转过头。看着肖巧巧的微笑,点了点头。

去成都的汽车票上的班次是明天早上七点。端木仓弘立即决定,向肖巧巧表明心意。他叫住了正准备启动汽车离开的肖巧巧,说,有一件事我想告诉。

肖巧巧透过车窗,笑着问,什么事?

端木仓弘顿时有一些紧张起来,但是,在他看来,今天必须把这事对她说出来。不然就没有机会了。

我喜欢你。

肖巧巧听后,愣住了几秒,然后,她呵呵地笑了起来,她依然笑着对端木仓弘说,很遗憾,可是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端木仓弘是知道肖巧巧有男朋友的,但是,如今在他看来,肖巧巧有没有男朋友是她的事,而自己喜欢她又是他的事。所以,当肖巧巧那样笑着回答他时,他说,无所谓。

肖巧巧说,好了,不给你开玩笑,我还要去市里一趟。拜。说完,肖巧巧便开车离去了。她从后右边的后视镜中看到,端木仓弘还盯着她的车时,心里不免也觉得这个端木仓弘可笑。不过,话说回来,肖巧巧还是听到过别人关于端木仓弘的议论,他们几乎认为这个端木仓弘的精神多少有点毛病。

终于把憋在心里半年的话对肖巧巧说了,心情仿佛轻松了一大半。他觉得了却了一件心事。

房东,这是下一年的房租钱。

房东阿姨的心里觉得有些内疚。半年前,因看不惯端木仓弘邋遢的习性,她涨了短时间内涨了好几倍房租,想变着法撵他走。然而,钱在端木仓弘心里仿佛是最不起眼的东西。他几乎没有一句怨言,房租涨到多少,他就缴多少钱。房东她是无法跟钱过不去的,于是,他打消了撵走端木仓弘的想法。

不过,话说回来,端木仓弘的家里真的很乱,进去后,除了电脑桌前有张椅子,其它地方都难以下足。房东阿姨曾问,你是不是电脑程序员?

端木仓弘点头回答了她。端木仓弘不想对任何人提起自己是在写书。因为,前十几年来,他一直都在写书,但他的书却无人问津,他周围的人都一直看不起他的这种类似于“自戕”的做法。在他们的意识里,马克思和曹雪芹写了一辈子,却都饿死了自己的儿子。端木仓弘也正是因此而选择躲在这个无人认识他的小镇里。

房东阿姨在接过他的房租钱时,问,这不是还没有到交房租的时候吗?

端木仓弘说,我要离开一段时间。

房东阿姨问,你要去哪里?什么时候回来?

端木仓弘不想告诉她自己的计划,于是敷衍着说,出去访友,我也不知道具体什么时间回来,所以,我提前向您缴一年房租。

房东阿姨说,原来这样啊。那你什么时候走?

端木仓弘说,明天。

下午,端木打好了一个背包,他点燃了一支香烟,吸了起来。一年前,他本来是戒掉了烟的。但是,自从一个月前,他发现自己的耳垂边有一颗小肉疙瘩时,他又抽起了烟来。当时他想,已经有那颗肉疙瘩了,戒烟已经没有意义了。于是,他又抽起了烟来。

正在窗口处抽着烟,看着傍晚的斜阳缓缓坠落。那一刻,他觉得,如今的自己也似那轮斜阳一样,行驶完此遭的使命而归去。

笛……

一声汽车呜声吸引了端木仓弘的注意,他又众窗户观望下去,是肖巧巧驾车回来了。不过,他看了一眼后,却把视转移开了。之后,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洛阳坐在汽车上的17号座位上,她的旁边是18号。18号靠窗,他特别想与旁边的一把胡须,满头长发的大叔换一下座位。

大叔从上车后便闭目养神,洛阳想叫醒他,对他提出那个请求。但是,她却还是打扰他。大概三个小时候后,汽车进入了一个服务站后,司机叫全车人下车时,那个大叔才醒了过来。

洛阳下车后,进入服务站里的食堂里。食堂里的东西都很贵,不知道是那些人专门在敲出门人的竹杠,还是那些食材真的难买。

那个大叔买了一份菜,独自坐一桌吃了起来。洛阳本来坐在另桌,她看到他后,于是端着饭坐到了那个大叔的那一桌。

大叔,你是探亲访友,还是回家?

那个大叔看了她一眼,说,访友。

我叫洛阳,我回成都。你去哪里?

我也去成都。

洛阳说,大叔,我有一个请求,呆会上车后,我们可不可以换个座位。

大叔又看了她一眼,说,可以。

上车后,洛阳坐到了18号的位置上,她有些开心,对他说了一声谢谢。并拿出了自己背包里的几大袋零食送给他。他拒绝了,说,我不吃零食。

洛阳心想,你不吃算了,我还舍不得呢。

洛阳问,我叫洛阳,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大叔说,端木仓弘。

洛阳对他睁大了眼睛,有些吃惊,说,你是日本人?

端木仓弘说,我像日本人吗?

洛阳说,我记得我在哪里看过端木仓弘的书,那个端木仓弘是一个日本人,专门写恐怖的悬疑小说。不过,那个端木仓弘应该很年轻。

端木仓弘说,你怎么知道他是日本人?你见过他?

洛阳说,没有。不过一看名字就知道他是一个日本人。而且,我是在一个留学日本的同学的网络页面上看到过他的小说。

端木仓弘心里本想告诉他,端木是中国的第三大复姓,这是基本常识。但他却没有给她点明,也许,她一定认为端木仓弘和川端康成一样都应是日本人的名字。

端木仓弘又闭目养神起来,洛阳却又对他说话了,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不是日本人呢?

端木仓弘依然闭着眼,用四川话回答她,说,我不是。

洛阳一听,莫名其妙地笑了,说,原来你是四川人呀。我还以为你是日本人呢,害得我紧张了半天。你是四川哪里的?

端木没有想她会说过没完没了,他睁开了眼睛,说,你问这个做什么?

洛阳说,随便问问呢,还要坐一天一夜的车,太无聊了。

端木侧过脸,一直盯着她,盯了她好半天,说,你不怕我是坏人吗?

洛阳本来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但一听他说的话后,呵呵地笑了起来。她笑着说,大叔,你真幽默,难道你也不怕我是坏人吗?

端木仓弘没想到旁边这个小女生会是这个样子。他是一个喜欢安静的人。他真想对她咆哮一顿。

不过,不一会儿后,洛阳便安静了下来。因为汽车上播放起了电视。

端木仓弘又重新闭着眼休息起来。但是,没眯一会儿,他愤然而起,对着司机一顿大骂。

你知道不知道车上有男女老少?你放这些黄色录像做什么?

司机没有想到有人突然站了起来,对他大骂,他反驳说,谁说这是黄色录像了?

这的确不算是黄色录像,但是,却是一些地下歌舞里表演的低俗下流的黄段子式的节目。比如臭名昭著的“时代歌剧院”一团伙,其最恶心的节目便是“傻子上学”。

端木仓弘从十几年前开始坐长途汽车南北往返,几乎每班车次上都会看到汽车电视被司机播放地下歌舞表演的恶心的黄色节目,也不管车里面有没有未成年人。

端木仓弘不止一次举报过几家汽运公司。他怀疑,汽运公司里的一些穿“白衣西裤”的人可能经常“免费”去地下歌舞厅。拿了人家的手软,玩了人家的腿软,所以,就把低俗恶心的地下歌舞的广告打到了长途汽车电视上了。

端木仓弘对此憋了十几年的怒火,此刻一下子就冒出来了,他觉得,反正自己将即要死去了,就把以前不敢做和为做成的事全做了。所以,在汽车上,他表现出的样子简直就像一个暴徒。那个司机可能被他的气势给吓着了,不再作声,切换了电视节目,放了一个香港的武打电影。

你刚才的样子好吓人。

因为刚才看不良节目而还脸红的洛阳对坐回到座位上的端木仓弘说。

端木仓弘怒气还没有消,说,这群害人的东西。

差不多年小时后,端木仓弘的情绪才平复了下来。他看了看旁边的洛阳,说,对不起,刚才吓着你。

洛阳挤出笑容来,说,没关系的。大叔。

端木为了缓和气氛,说,你现在相信我是一个坏人了。

洛阳说,如果你是坏人的话,刚才也就不会那样凶他们了。

端木仓弘问,你还是学生吗?

洛阳说,刚刚毕业,还没有找到工作。

端木仓弘问,你是哪所学校毕业的?

洛阳说,四川农大。

四川农大,端木仓弘一听,有些意外,说,真巧呀,我曾以有一位朋友也是四川农大毕业的。

洛阳说,她应该是你的女朋友吧?

端木仓弘没有回答。

洛阳说,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她一定是你的女朋友。她是哪一届的?

端木仓弘说,2014届的。

洛阳吃了一惊,她在心里计算着旁边这个大叔的女朋友的年龄。大概二十秒后,她在心里得到了一个关于这个大叔的爱情的结论:老牛吃嫩草。

但她假意不知,接着那个话题问,那她现在在做什么?

端木仓弘说,我也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洛阳说,什么意思?你和她分手了吗?

端木仓弘的表情有了一丝悲伤,说,三年前我们就分手了。

洛阳说,真像一部令人悲伤的爱情小说。

端木仓弘只是呵呵地轻笑了两声,心想,我和她的爱情不止像一部小说。

洛阳有些累了,她把头靠在了端木仓弘的肩膀上。端木仓弘闻着了她的发香。他的心液像被煮沸腾了一样。三年前,张怡怡也是这样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沉醉在她的发香中。他说,你的头发好香。张怡怡说,那是洗发露的味道。端木仓弘说,不是,是发香。说完,他把脸贴在她的发间,深深地闻着她的发香。

后来,端木仓弘几乎得了一种怪癖,喜欢闻女人的发香,有时候在超市 里排队过收银台时,前方的女子的发香会让他抓狂,那是一种想要犯罪的冲动。

此刻,洛阳的发香也同样让他无法平静,他闻着她的发香,像是在享受玉盘珍馐一样。

车子在途中颠簸了一下,洛阳醒了过来,她发现正靠在大叔的肩膀上,连忙说不好意思。端木仓弘轻轻地笑了一下,说,没关系。

第二天,汽车在成都的汽车南站停了下来。端木仓弘刚一下车,洛阳便问,大叔,接下来,你去哪里?

端木仓弘说,回家。

洛阳说,你不是说你来访友的吗?

端木仓弘说,那我就去访友吧。

洛阳觉得他在说谎话骗自己,问,我只是一个小女生,又不是什么坏人,他都不肯给我说老实话,难道我还能把你拐卖了不成。

端木仓弘说,好了,我们萍水相逢,就此别过,有缘再见。

洛阳说,大叔,把你的电话告诉我,行吗?

端木仓弘说,我没有电话。

洛阳说,干嘛那么小器。

端木仓弘说,好了,我走了,说完,他搭上了一辆去北站的公交车。

看着端木仓弘真走了,洛阳有些生气,说,装什么酷,都一个糟老头了。

不过话说回来,洛阳居然会向一个才认识一天多的陌生男子要电话号码,这是她第一回做这样的事。为此,她感到意外,心想,我要他电话号码做什么呢?他就是一个老大叔而已。想完,她用一只拳头轻轻地拍打了自己的脑袋。

洛阳毕业后,去南方的姨妈家里玩了一段时间。这次回成都,是因为她投在网上的求职简历被一家名叫“德意”的家具设计公司留意了,公司的人事主管约了她面试。

回成都的第二天,便是洛阳去德意公司的时间。

坐在洛阳对面的是一位戴着眼镜、年龄约三十岁的女子。她说,我是这里的人事主管,我叫高玉媚,我们现在开始吧。

洛阳自我介绍了后,高玉媚问,你说学的是产品设计专业,你能说出你们专业的代码吗?

洛阳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如果是学历造假的话,网上是查得到的。为什么要问学校的专业代码呢?

洛阳回答,130504。

高玉媚看着洛阳之前准备的素描材料,说,你的素描不错。你能说说你的设计理念吗?

洛阳之前看过关于一些别人的设计的理念报告,她换汤不换药地从“好用、易用、可用、有用”几个方面进行诠释。

但是,高主管好像看出来了,并直言说,这种设计理念是大众性的,我们需要有自我的设计理念。我们只有不断自我创新,才能赢得口碑和市场。

洛阳心里感觉不妙,这好像是要被weed out 的节凑。高主管接下来说了很多,她感觉一句都没有听去。她想着的是,去下一个公司面试前,一定要先把自己的设计理念想出来。

高玉媚看她有点走心了,说,你不舒服吗?

洛阳是呆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怀着歉意的笑说,没有。

高玉媚说,那好,明天你就来上班吧。

洛阳心里有一点小激动,她确认刚才高玉媚是同意了她的求职。

高玉媚说,希望你到公司后,尽快熟悉公司里的业务,还有公司所需要的设计理念。

洛阳堆着诚恳的笑说,谢谢高主管。我一定努力。

走出德意公司的大门后,洛阳的心情好极了。她打电话给朋友张燕,让她出来陪自己逛街,并说,今天我心情好,我请客。

张燕在电话里问,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洛阳说,昨天。

张燕说,你有什么好事,先告诉我一声呢。

洛阳说,快出来吧。别磨叽了。

张燕说,好好好,你等着。

在商场里,洛阳把刚才去应聘的事说了。张燕说,那好呀。你现在好了,找到工作了,我还没有找到呢。

洛阳说,这个事不能急。说不定你还会找到比我的更好的工作呢。

哦,对了,问看看你姐姐,他找不找得到端木仓弘的资料。

洛阳对张燕说。

张燕问,谁是端木仓弘?

洛阳说,前段时间,我在你姐姐的Facebook上一篇端木仓弘的悬疑小说,挺好看的。

张燕听后说,日本本来就是悬疑小说的高产地,不足为奇的。

洛阳说,怎么,你也认为端木仓弘是日本名字吗?

张燕说,听着倒像,但是,端木是中国的第三大复姓。如果是日本籍作家取了一个中国人名类型笔名的话,那也有可能。

洛阳说,我昨天回来时,坐在我旁边的一个大叔就叫端木仓弘。当时,我就以为他就是那个写小说的作家呢。

张燕说,怎么可能?中国只有非常出名的作家的作品会翻译到外国去。再说了,日本那里悬疑作家和漫画家一样多,一个中国作家怎么可能入驻到那里去。除非是非常著名的。

洛阳说,所以,我想让你帮我问问你的姐姐,她有没有端木仓弘的资料。

张燕说,你神经啦。就算那个写小说的端木仓弘是中国人,那也不一定会是昨天与你同车的那个人呢,说不定只是同名同姓罢了。

洛阳仿佛自言自语地说,我总觉得那个人怪怪的。听人说,艺术家都是怪怪的。

张燕说,你犯花痴啦。难道连大叔也喜欢上了。

洛阳说,你才犯花痴呢。我只觉得好奇而已。不过,话说回来,那个大叔挺有个性的,我向他要电话号码,他居然不给。

张燕嘲笑她说,还说你不犯花痴,你都问他要电话号码了。这么说来,我还真想见见那位大叔,看看他有什么魅力,居然能打动你的芳心。

洛阳说,你别乱说,我可不喜欢大叔。

张燕学着她的口气说,那个大叔挺有个性的,我向他要电话号码,他居然不给。说完,她呵呵地笑了起来。

洛阳假装生气地说,你再乱说,我可不请你了。

张燕止住了笑,说,那我们去德克士吧。

端木仓弘并没有在成都停留,在计划里,他是要先回老家之后再来成都的。端木仓弘的老家在一个非常安宁的小镇上。他是有三年没有回来过了,三年前,与张怡怡分手后,他回来过老家一次,但后来就南下了。

半年前取的现钱用得差不多了,他决定再取一些钱出来。他这次到自动取款机取款时,才查看了一次余额。老实说,这两年的时间里,他都没有查看过他卡里的余额。这辈子,他一直以一个穷人的心态活着,他没有理财的心理,甚至,他一直认为,卡里就只有这十几年来打工攒下的那十万元钱。

1357313元。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但,仔细再看了一眼后,发现,的确是那么多。他自己也吓了一跳,会不会是别人打错款了?他这样想着。

他是两年前在网上通过一位日本的网友向日本方面的报刊投稿小说的,中间也参加了几次日本方面的小说赛试。但他都没有仔细浏览过那些赛试的规则和奖金,都是那位日本网友全面帮助的。

端木仓弘这次回家,并不是回来交“写作成绩”的,他是向亲友作诀别的。在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时,钱财功名都已不足轻重了。

六十岁的父亲端木雨干了一辈子的建筑工人,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北方的大城市打工,年龄老了后,便回到小镇上,哪里需要修房子,他还是依然会去干。

老哥,你都这把年纪了,还要做工地活吗?

别人这样问,端木雨回答,老了,闲不住。

话虽这样说,但其实在端木雨心里还是更有原因的:已经三十岁的儿子端木仓弘不争气。

十几年前,端木仓弘高考落榜,在外地的端木雨好几天都食难下咽。端木雨多么希望他的膝下出一个大学生,然而,端木仓弘居然却连专科线都没过了。

端木仓弘出了学校,开始进厂打工。他却又是拈轻怕重,常常却食难自果。

独自打工四、五年后,端木仓弘是依然落魄。别人打工是越打越有,而他打工却越打越穷。端木雨实在看不下去了,想最后再拉他一把,交会他做建筑的手艺活。

你个木锤子!水平仪都不会用!

木锤子是端木雨骂端木仓弘的专用词,其和傻不拉几、笨猪、蠢才的贬义程度差不多。从小到大,这三个字就像是压孙悟空的“唵嘛呢叭咪吽”一样压着端木仓弘,压得他快要窒息了。

端木雨让端木仓弘把一间即将要铺贴地板瓷砖的房间的水平线量出来,但他却不知如何下手。

先抬一道水平线,在墙角作出记号,然而后再以那道水平为标准,用米尺作出整个房间的铺贴时的水平位置来。记住,铺贴的水平位置不能高于门框,否则门就打不开了。

端木雨一脸怒气地吼着端木雨,调试着水平仪。

沙子一定要用铁掌扫平,不然,铺贴的瓷砖有空,没有承载力。你个木锤子,难怪你考不上大学,蠢得像一头猪一样。

端木雨几乎每天要这样骂上他几回。端木仓弘麻木了,他认为自己真的就是一个木锤子,难怪当年高考成绩才两百多分。

跟着父亲学了快一年的建筑装修的手艺活,终于,他还是和父亲大吵了一架后,算是对这种工作彻底绝诀了。

那年,他还是同父亲一样回老家过年。回家后,他几乎闭门不出,他还是想追求自己的文学梦。

一个常拉线说媒的邻居来窜门,端木仓弘的母亲说,姐,如果你给端木仓弘说一门亲的话,我必将送一个大红包。

邻居笑着说,怎么,端木仓弘还没有对象呀。他今年快满三十吧。

母亲的语气有些尴尬,笑着说,还早着呢,才二十五。

邻居问,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母亲的语气更颤抖,仿佛在尽力圆谎一样说,他现在一个大厂里面上班。

然而,端木仓弘心里清楚,自己从没有在什么大厂里上班,甚至,在同一个小厂里从没有工作超过半年。

邻居说,行,包在我身上。镇那头有一个姑娘,现在在镇上开面包车,专门跑县城这条线。我去说说看。但就是担心那个姑娘愿不愿意。

在另一个房间里的端木仓弘听出来了,那个姑娘的眼光高。端木仓弘心里明白,自己的窝囊名声早已被传开。的确,邻居说的那个开面包车的姑娘并没有答应与他见面。

无人愿意说媒,端木雨更觉得端木仓弘蠢得像一头猪了。

春节,端木仓弘一家去他大姨家拜年。表弟郭林已大学毕业,在市里一所高中任教了。

到大姨家,端木仓弘拿出“娇子”烟来给人取烟,大姨夫一边接烟,一边问,你现在修房子的技术学得怎么样了?

端木仓弘陪着笑,却没有回答。

大姨夫说,当年没有拿好笔,现在一定要拿好铁掌哦。

端木仓弘依然陪着笑。

表弟郭林携着他女朋友的手,出里屋出来,他一见端木仓弘,便上前了,叫了一声表兄。随后,拿出一包软中华出来取人。

端木仓弘见此,心情有些复杂,表弟一家这十几年来一直过着屋漏仓空的日子,如今,他当上了教师后,生活水平一下子便赶上小康水平了。而且,表弟刚才参加工作一年,便在市里买了一套房子。

当晚,端木仓弘一点胃口也没有,他以身体不适,最先下席后,床上休息了。在床上,睡也睡不着,却又闭着眼睛装睡。但是,端木雨却喝高了。他携着大姨夫来到端木仓弘睡觉的房间,说起了他憋在心里的话。

当年叫他读书,他不认真读,现在干活,也不认真干。

还是郭林有出息,如果他有郭林一半的出息,我也就无憾了。

他学啥啥不成,以后怎么得了哦。

端木仓弘依然闭着眼睛,听着父亲说着那些“朽木不可雕也”和“生儿当生孙仲谋”之类的话。

那一夜,他闭着眼睛,一宿未眠。后半夜,他为他的蠢,流下了蠢的眼泪。

端木仓弘的父亲几乎是逢人谈话时就会把端木仓弘的窝囊劣性全兜出来。这些年来,端木仓弘一直背负着“刘禅”之名活着。

爸,妈,我回来了。

家里只有妈妈一人。端木仓弘问,爸呢?

他去工地了。

妈说,他闲不住。

端木仓弘心里莫名有点愤怒。爸还是瞧不起他,他是想再多挣点钱留给自己的儿子,他是怕他百年后自己的儿子会饿死。

然而,这股怒火他却无法发作出来,他压抑了多少年了。

中午,端木雨回来了,他一身泥灰,头上出现了半壁白发。端木仓弘心里又难过起来。但是,他却不能说什么。因为,无论他说什么,父亲都不会听进去的。他的话语在父亲眼里,轻得像毫无重量。

端木仓弘不知道该怎么对父母说起他这次回家来的原因。自己即将要死了,可是该怎么说出口呢。

自己没有给端木家留后,现在大限却将至。这是多么地揪心呢。

午饭时,端木仓弘给他父亲斟了几杯酒,他也喝了好几杯了,酒已上头了。

爸,从现在起,我不准你再去做事了。

端木雨也喝醉了,他笑着说,我不做事,你以后怎么活?

端木仓弘吼道,你是不是一辈都瞧不起我!

端木仓弘的声音把他母亲吓了一跳,她说,你们怎么了?这是要做什么?

端木雨说,我怎么会瞧不起你呢?你多有出息嘛。

端木仓弘想甩杯子,他爸爸还是认为他是一个窝囊废。他终于还是没有甩杯子,他猛地喝下了那杯酒。

端木雨说,你应该抽时间到市里去看看,郭林他现在又买了一套房子了,比之前的那套还大。这年头,还是当老师好,饭硬碗铁。

端木仓弘差点哭了起来了,这几年来,父亲天天把他和郭林作比较,越比父亲越看不起他,越比父亲越恨郭林非己生。

父亲越说越上口了,他说,你看你多有出息,现在都没有媒人给你说亲了,你怎么不再有出息一点呢?

父亲一杯接一杯地喝,话一段接一段地说。

你看你多有出息,天天写你哪些狗屁东西,你那些东西,郭林看都懒得看。你看人家多务实,你呢,像一个神经病似地,天天胡思乱想着。

你看你多有出息,长毛长须,像一个讨饭的怪物似的。你这次回来干嘛呢?是不是没饭钱了吗?

端木仓弘多么想掀桌子呀,可是,他却照旧地忍了。毕竟这些话都听了一蜚子了,不在乎再多听这么一回。毕竟,在他看来,这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次听他爸爸这样说他了。

当天晚上,端木仓弘陪着妈妈说了很多话,但都是一些零碎琐事。他很想跟妈妈说,他即将要死了的事,但是,他却不敢开口,怕妈妈接受不了。

次日,端木仓弘决定去市里。临行前,他把理发店把头发理了,胡须刮了。之前四十多岁的样子,一下就变了,一下子就变成了像二十岁刚出头的小伙子。端木端详着镜子里的样子,心里却想,不久之后,将以此副皮囊而告别这个世界吧。在上车前,他还是默默地流泪了,他知道,与父母的这一转身,可能就是一世了。原本计划是在家里多陪爸妈几天,但是他却难以实行了。特别是父亲对他念叨的表弟郭林。他发现,父亲关注郭林比关注他更多。他有些伤心。但他决定去拜会拜会这位小时候常在一起玩的表弟。

他记不清表弟已经教了几年的书了,大概五年吧。表弟在市里的房子,他也没去过。如果不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他想他是不会这么自主地踏进表弟家。俗话说,穷亲戚怕走富亲戚家里去。不过,人生将死,亦无所惧了。他打电话给表弟后,表弟开车来接他了。

端木仓弘上车后,笑说着,你现在真行,车也买起了。听说,你又买了一套房子,带我去看看吧。

郭林说,老表,你不知道,这车是你弟妹他爸爸给我们买的。今年我的确又买了一套房子,在学校旁边,正在装修呢,呆会我还要先去那里看看,问问那些工人还要不要什么材料。

端木仓弘实在有些想不起郭林老婆的样子了,还是几年前在郭林老家见过她一回。听说她的家境比较殷实。记得那会儿一起打牌,端木仓弘输了一百,端木有些心痛,说,又输一百了。而端木仓弘的那位弟妹说,你这算什么,郭林和学校几个领导打牌,场场都要输上好几千。

当时,端木仓弘便听出那句话的弦外之音了。他不仅在心里感叹道:寒门士子,终究还是只有一条路走。端木仓弘猜测表弟有无理解“学高为师,身正为范”之句。

郭林带着端木仓弘到他买的第二套房子里,房间里还几个装修工人正在装修。端木仓弘打量了下,大概有一百二十多平方吧。

老板,下午再去买几包水泥,水泥不够。

一个工人对郭林说。

郭林说,具体还要几包?

对方说,再调五包吧。

端木仓弘走到一间前一天就贴好的房间里,他蹲下去,敲了敲几张砖的四角和中间位置。

他发现了敲了好几块砖都有空响,这说明瓷砖下面的沙没有荡均匀,这样鎛成的地板砖很容易踩破掉。

他把这个情况告诉了郭林,郭林质问了工人,有一个工人很生气,骂端木仓弘多管闲事。端木仓弘说,他是我表弟,我们是一家人。那个工人说,你是想攀富想疯了吧,这也来拍马屁。你问看看老板,你们是不是一家人?

端木仓弘听着那个工人的话,心里确实在思考,如今的郭林是否真的把他当成一家人呢。毕竟,俗语说,一亲二表三散了。

通过与表弟一天接触下来,他知道了不少信息:明年四月,郭林他就会升任教导主任了。明年四月,郭林的二胎也有了。明年八月,郭林准备出国旅游了。

这些信息如果被自己的父亲知道的话,那就会成为父亲攻击自己的条条鞭子。不过,明年自己可能早已不在人世了。

前往成都的途中,端木仓弘心想,虽然文学和艺术无国界,但是,自己乞食于倭邦,实在无颜。虽然他看不起郭林那套“祁同伟式的进步思想”,但他更羞愧自己的“龚半伦式的乞食心理”。

张燕,你出来,我有个事告诉你。

洛阳打电话给张燕。

什么?你们公司有人失踪了?

张燕一听洛阳说他们公司一个月以前有人失踪的话后,大感惊讶。

洛阳说,开始我一听,也不敢相信。因为,我现在被招进公司,就是顶替失踪的那个人的位置。

张燕说,会不会太晦气了?

洛阳说,我心里也怪怪的,每天坐在那个位置上,总觉得有人在看着我似的。

张燕说,那个人什么时候失踪的?

洛阳说,一个月以前,她说她请一周的假。之后就再也没来上班了。她家人已经报警了,这些天都还有警察来公司里询问情况。

张燕问,失踪那个人叫什么名字?是彻底失去了联系了吗?

洛阳说,她叫张怡怡,现在是彻底联系不上她了。静姐说,有可能已经遇害了。

张燕问,静姐是你们公司的老板吗?

洛阳说,不是,是负责调查这个案件的女警察。她叫王静。我没有想到,我后来被招聘进公司的员工,她们也要询问。第一次他们询问我时,我很紧张。静姐为了缓解我的紧张情绪,她让我叫她静姐,并陪我唠嗑似的交谈。

张燕说,看来这个失踪案性质很严重。

洛阳说,我也没想到会遇这到种情况。我有点害怕。特别是有时候晚上加班,整个办公室里都没有人愿意说话。那种气氛真的很吓人。

张燕说,那不如辞职,之后再换个工作吧。

洛阳说,这我也想过。可是,我已经慢慢地熟悉公司里的业务了,出去再找一个与专业对口的工作没那么容易。

张燕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洛阳说,算了,我还是继续做下去吧。

张燕说,那你自己多注意一点。

吃过早饭,洛阳来到公司里,有好几位同事都已经来了。他们在议论张怡怡失踪案。洛阳一边整理手里的素材,一边听着。

张怡怡是不是因为什么事产生了轻生的念头了,所以一个人去了没人的地方想不开了。

应该不会,听说警察问她男朋友了,她男朋友说张怡怡最近没有产生负面情绪,不会做轻生的事来的。

你们猜,会不会是她朋友把她给......说的人没说下去,而是做了一个劈脖子的动作。

胆小的女生一听,听到此话,不由得害怕起来。

张怡怡也许真的遇害了,最大的嫌疑就是她男朋友。你们知道他男朋友叫什么名字,是做什么的吗?

好像是一个小学的美术老师,姓周,好像叫周筱迪。我也只在商场见过几次。那人挺阳光帅气的。

不要以貌取人,有点人是有双重人格的。外表阳光帅气,说不定内心阴暗残暴。

你们不要说了,好吓人。

一个胆小的女生想阻止这场议论,她觉得听起来很瘆人。然而,大家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我们大部人是才进公司里一年。公司里的前辈已经没有几个人了。对于张怡怡,我们了解得不多。

对呀,听说张怡怡是三年前进的公司。现在我们公司最大的客户豪爵家私的业务就在她手里。

最了解张怡怡的人,可能就是高姐了。

对。警察这段时间找高姐谈话了好多次。

几个人的议论终于被走进办公室里的高玉媚打断。大家纷纷地回到座位上,开始工作起来。

整个上午,还是有人在悄悄地议论那个案子,洛阳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只是听着。但是,说起来,这种情况还是令她感到很压抑。因为,她现在的座位之前就是张怡怡在用。

午餐时间到了,洛阳来到公司对面的一家牛肉面馆里面。

师傅,还是给我来碗牛肉面。还是多给我放点香菜。

好,一碗牛肉面,多放香菜。

这是一个小面馆,这会儿正是午饭时间,店里面的桌子几乎都人占用,且几乎都是满坐,只有一张桌子一人在用。洛阳走过去,问那个正低头吃面的男子,这里有人坐吗?

没有。

我可以坐这里吗?

可以。

那个男子抬头看了她一眼,眼光闪了一下,然而后又低头吃面了。

洛阳坐下后,她打量着面前的这个二十几岁的男子,越看越觉得眼熟。他有点像几天前在汽车上坐她身边的那个大叔。对,没错。他只是理了头发,刮了胡须而已,没想到大变样了。

嗨,大叔。

洛阳还是不敢百分百地确定自己的猜测。她试着打招呼。

坐在对面的男子没有回答他,依然低着头,吃着面。

难道我看走眼了。洛阳心想。

不对呀,刮了胡须,理了头发,难道我就认不出来了吗?

嗨,大叔,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了。你访友顺利吗?

洛阳继续试探。终于,那个男子抬起头,看着她,说,顺利。

洛阳差点尖叫起来,说,真的是你呀,端木仓弘。你是一个演员吗?一会儿一个装扮。

端木仓弘没有理会她。

洛阳说,怎么不说话?你是在讨厌我吗?

端木仓弘还是不说话。

洛阳说,你再不说话,我就把这整瓶的芥末倒在你碗里咯。说着,她拿起了桌子上的一个芥末瓶。

端木仓弘抬眼不抬头地看着她,说,真巧呀,这里会遇到你。

洛阳说,你这节凑也太慢了。我的话题都谈到芥末粉上了。

端木仓弘说,是吗?

洛阳说,大叔,你现在住哪里?

端木仓弘说,就在附近。

洛阳说,你的家就在附近吗?

端木仓弘说,没有。

洛阳说,那你现在住在朋友家?

端木仓弘说,没有。

洛阳突然笑着说,你是不是睡在天桥下?

端木仓弘被她这句玩笑话带笑了,他接过话茬儿说,对。

洛阳说,不如,你住我家吧。我家有很多空房子。

端木仓弘说,你不怕我是坏人?

洛阳说,不怕,我老爸是老兵。如果你是坏人,他会打断你的腿。说完,她呵呵地笑着。

端木仓弘说,那我就不去你家了,我真的是一个坏人。

洛阳又呵呵地笑了,且捂着嘴,笑着说,你是坏人?你是坏人?

端木仓弘也跟着她淡淡地笑了起来。

说真的,你住哪里?你还要继续访友吗?

师傅端来了洛阳点的面,她边吃边问。

旅馆里。我还要找人。

找谁?我帮你找,我从小就在成都长大。

端木仓弘看了看他,沉默了一会儿,说,算了。别到最后,你自己也丢了。你还是一个小孩子,这找人的事是大人的事。

洛阳说,大叔,谁是小孩子,我都二十一岁了。

端木仓弘说,可你幼稚得跟小孩子无异了。

洛阳说,不跟你说话了。说着,她低头吃起面了。

端木仓弘说,那好呀。再见,我要走了。老板,结账。

洛阳嘴里还含着面,一边咬断面筋,一边说,别,别,大叔。我还有话要问你呢。

面馆老板来到他们面前,端木仓弘问,一起,多少?

面馆老板说,你们一起,三十。

端木仓弘掏出钱,递给面馆老板。洛阳终于嚼完了口里的面,说,谢谢你,大叔。

好,就此别过吧。

端木仓弘说。

请等一下,大叔。

端木仓弘说,我有那么老吗?还是你把韩剧看多了?

洛阳说,端木君,请等一下。

端木仓弘一脸无耐,说,你别这样,行吗?

洛阳说,是,端木君。

端木仓弘一听,转身向店外走去。洛阳撇下剩下的那半碗面,追了出去。

怎么,你生气了吗,端木仓弘?

端木仓弘没有回头理会她,洛阳却加快步伐追上她,说,告诉你一件事,我们也在找人,我们公司里的一位女同事失踪一个多月了,现在还没有音讯呢。

端木仓弘说,那与我有什么关系?

洛阳说,肯定没有关系。我的意思是说,我也可以帮你找人的,你是在找谁?

洛阳没想到端木仓弘突然停下了脚步,她觉得自己刚才的那一句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她就是我之前给你说的三年前和我分手的那个女孩。

洛阳说,她叫什么名字?

端木仓弘闭着眼睛,仿佛使尽了全身力气,说,怡怡,她叫张怡怡。

什么?她也叫张怡怡?我们现在找的同事也叫张怡怡?她在哪里上班?

端木仓弘说,不知道。不过,她是学设计类专业的,三年前,她在一家名叫德意的公司里上班。

洛阳说,没错,一定是她。你要找的人,也正是我们公司要找的人。

端木仓弘此刻的情绪有些激动了,他转身,双手捏着洛阳的双肩,问,你说她失踪了,怎么回事?请告诉我。

洛阳一脸痛苦,说,你先放手,你捏痛我了。

端木这才松了双手,说,对不起。

洛阳坐到了旁边的一张古褐色的木椅上,说,你先坐下来,我慢慢告诉你。

端木仓弘此刻非常听她的指挥,乖乖地坐在了那张木椅上。

你很爱她,是吗?

端木仓弘听到这个问题时,脸上的表情转变得忧伤起来。他说,很爱很爱。

三年前,那你为什么要与他分手呢?

端木仓弘说,严格来说,我们并不是分手。三年前,我给她保证,两年之后,一定要功成名就,然后,风风光光地来娶她。

你的意思是你食言了,对吗?洛阳被端木仓弘与张怡怡的爱情故事的开篇吸引住了。

功成名就?你是做什么的?

端木仓弘说,小说,写小说。

洛阳睁大双眼,看着他,吃惊地说,你果然是个小说家。《落中掩盖的坟墓》是不是你写的?

端木仓弘点了点头。

洛阳有些激动了,说,果然是你。我在留学日本的朋友的Facebook 上看到的那篇小说果然是你写的。我请朋友查那篇小说的作者的资料,可是得到的却是一无所获的结果。甚至连一张作者的照片都没有。

我的稿件都是由一位日本朋友帮助我投稿的,当时我就提了要求,不公开我的个人资料。

为什么?你不是想获得成功吗?

我总觉得去日本刊发自己的作品,有点乞食外邦的羞耻感。

文学和艺术本来就无国界的,日本方面刊发你的作品,是中国文学走出国门,这是弘扬汉字文化。再说,国内很多知名作家的作品都译成了多国文字,走出了国门。其中也包括日文。

端木仓弘呵呵地笑了笑,说,他们都是先内后外,我却是直接蹦到了门外。

洛阳有些不解,问,什么意思?

端木仓弘说,我写了十几年的小说了,你在国内的刊物上有看到过我的一篇作品吗?

洛阳明白了,说,这只是机遇而已,你不能认为自己的作品在国内没市场,在日本有市场后便给自己定义成了日本的“归化人”。

端木仓弘说,归化人?有时候,我觉得自己这样用文字乞食于倭邦,真的很像归化人。所以,两年之约的时期到了后,我却无颜联系她了。

洛阳问,从三年前至今,你与她有联系?

端木仓弘说,没有。

洛阳有些惊诧,问,为什么?

端木仓弘说,当时我给她的承诺就是,如果两年后功成名就了,就来这里,重新与她相遇。如果失败了,就不会来这里。

洛阳问,这里?就是这个地方吗?

端木仓弘说,对,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个地方。三年前,这条街并没有高架街,现在回来,发现,成都的这里变化太大了。没想到,这张木椅还在,只不过,这是一张新的木椅,不是三年前的那张木椅了。

洛阳说,我现在有一个情况,如果告诉你,也许你会更伤心的。

端木仓弘看着她,说,没关系,现在一切都我来说都已无所谓了,我只希望我还能再看她一眼,也算是一生无憾了。

洛阳说,听公司的前辈说,张怡怡现在已经有了男朋友了。

虽然口上说无所谓,但洛阳还是发现,端木仓弘听到这个消息时,悲伤的表情在加重。

端木仓弘说,三年前,我就对她说过,如果两年后,我没有再回到成都来,你就重新找一个爱你的男孩。

洛阳说,你会不会觉得你太自私了?

端木仓弘侧过脸,看着从高架桥一侧的步梯上走下来的人群,久久不说话。

端木,你现在哪里?

万年场。有什么吗,怡怡?

你过来一下吧。

好,那你在图书馆外的木椅上等我吧。

端木仓弘搭上了前往九里堤的502路公交车。502路公交在九里堤的万国图书馆站停下,端木一下车,远远地看见怡怡一个人坐在那张木椅上。甚至,他看出了她神情忧伤。

怎么了,怡怡?

张怡怡不说话,她的心情的确很糟糕。

怎么不开心了,怡怡?

张怡怡说,端木,我是不是很笨?

端木仓弘说,发生什么事了,怡怡?

公司里的同事都说我很笨,一个简单的任务都完不成。高姐也生气了。

端木仓弘说,你刚参加工作,可能还没有适应,慢慢地就会好的。

张怡怡说,端木,我怀疑他们是在排挤我。我感觉我被他们孤立了。

端木仓弘说,可能你刚进公司,大家还是熟悉,友谊还没有建立起来。

张怡怡说,不是那么回事,我的感觉不会有错的。

端木仓弘说,你也别难过了,乖,每个公司都会存在竞争的。坚持下来,就会好起来的。

张怡怡说,我想我坚持不下去了。

端木仓弘说,别想那么多了,前天你不是说要养花吗?走,我们去买一盆兰花回去。

张怡怡终于被端木转移了注意力,她跟着端木仓弘来到一家花店。

哇,这个花好香,老板,多少钱?

张怡怡像似彻底忘记了关于公司里的不开心的事情。她埋头在一盆桂花前,深情地闻着。

美女,这是四季桂,花香清郁,护养简单。110一盆。

张怡怡说,这么贵呀。

好,这盆我们买了。 端木仓弘说。接着他又问张怡怡,怡怡,你还喜欢哪盆?

张怡怡说,就要这盆,买多了也没有意义。

端木仓弘抱着那盆四季桂,走在路上,走在一旁的张怡怡时不时地埋头去闻一闻桂香。

啊,真香,这香真是可以让人忘记所以烦恼。

端木仓弘把花放在了窗台边上,他也埋头闻了闻,真的很香。

端木,走,我们下楼去吃饭。

端木仓弘他们一起来到出租房楼下的对面街边的一家清真面食馆里面。

店老板是一对回族夫妻,虽然店名是面食,里面却也有米饭和炒菜类。回族同胞是忌讳吃猪肉的,但是,这对回族夫妻打开店门做生意,也就有猪肉之类的炒菜了。

鱼香茄子,回锅肉,瘦肉青椒,鸡蛋番茄汤。

端木仓弘点完菜,坐到张怡怡的身边,他趁张怡怡不注意,吻了一下她的脸颊。张怡怡挥手假意打他,说,你干嘛,这是在饭店。

端木仓弘说,我就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看到我爱你。

这是端木仓弘与张怡怡在一起的第二十一天。端木仓弘在北方城市里跟父亲学建筑手艺时实在受不了他对自己的辱骂,于是便和父母他们分开了,之后就来到了成都找张怡怡。张怡怡是他的一个网上的文友,后来,两人相互倾慕,于是发展成了恋人关系。

端木仓弘在九里堤租了一套房间,那里离张怡怡上班的地方也近。端木仓弘离开父母后,想证明自己能够写小说养活自己,于是,来成都后,他并没有找工作上班,而是除了陪张怡怡外,就是埋头写小说。至于生活资金,便是吃他之前打工攒下的老本。

端木仓弘喜欢张怡怡身上的每一处味道,在出租房里,无论是在夜里,还是在白天,他都会嗅着她的每一寸肌肤。他像一只蚂蚁似地,舔噬着她的全身。

张怡怡全身滚烫,像是呼吸艰难地说,别吻那里,好痒。

但是端木仓弘并没有停下来,他一边吻着她的每寸肌肤,一边说,怡怡,我爱你。怡怡,我爱你。

自从端木仓弘来到成都后,每一天都像是他和张怡怡的蜜月期。然而,事情还是有了微妙的变化。

端木,你的小说有发表出去吗?

张怡怡见每天埋头写小说的端木仓弘问。

端木仓弘的表情有一点尴尬,说,那些大型的报物审稿期是两个月,不过,我相信会有通知给我的。

张怡怡有时在端木的电脑上看过他的原始稿,在她看来,端木写的那些小说太普通了,没有自己的特色,既滥情,又普通。这样的小说投稿很容易被一些编辑直接在邮箱中删除,免得占用邮箱空间。

关于端木仓弘的小说,张怡怡在心里这么想着,但她却从未向端木仓弘说出过这样的话,她怕打击到端木仓弘的自信和动力。

正在埋头写小说的端木仓弘看到一脸哀伤的张怡怡回到出租屋。

端木仓弘问,怎么了,怡怡?

张怡怡说,你说人的生命怎么那么脆弱。我大学时的一个室友昨天生病去世了。真的,我不敢相信,我们在校园里的点点滴滴就像发生在昨天的一样。但是,她却说走就走。

端木仓弘上前,安抚着张怡怡,说,其实,我们就像是地上的蚂蚁,说不定哪一天就会被上帝踩死。

张怡怡说,现在我觉得被上帝踩死还挺好的,活着真的是太累了。

端木仓弘说,怡怡,你怎么能有这样的想法吗?

张怡怡说,我想辞职不干了,那个黄小玉天天挤兑我,我都想与他同归于尽了。

端木仓弘说,职场如战场,竞争起来,肯定会头破血流的。你看过《杜拉拉升职记》吗?只有在职场上经受住磨练后才会成为职业强人的。

张怡怡说,我不想拼了,端木,你什么时候才能成为大作家呀?只要你成为大作家之后,我就辞掉这破工作,天天在家里为你整理稿子,就好了。

张怡怡一边说着,一边憧憬着她想象中的美好生活。

端木仓弘内心有一丝尴尬,因为,他写了十几年的小说,几乎全被杂志报刊编辑退了回来,甚至有的编辑懒得理他。他给张怡怡筹划的美好未来,越来越像乌托邦梦了。但是,此刻,他却别无他法,他觉得如今他只有走这条路才会有翻身的机会。

端木仓弘说,怡怡,请相信我,我一定会给你一个美好的未来的。

张怡怡说,嗯,我相信你,端木,你一定要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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