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是一条时而舒缓时而奔涌的河流

最近,读完了《额尔古纳河右岸》。

作者迟子建,女,中国作家协会第八届主席团成员,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主席,一级作家。1983年开始写作,至今已发表以小说为主的文学作品五百余万字,出版四十余部单行本。《额尔古纳河右岸》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

本书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鄂温克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小说以一位年届九旬,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的自述,向我们娓娓道来。

在中俄边界的额尔古纳河右岸,居住着一支数百年前自贝加尔湖畔迁徙而至,与驯鹿相依为命的鄂温克人。鄂温克族被称为守护驯鹿的民族,“鄂温克”被意译为“住在森林里的人们”,鄂温克族世代游猎,信奉萨满,与驯鹿为伴,将驯鹿视为吉祥、幸福、进取的象征。他们敬畏自然、依赖自然、爱护自然,他们的生活原始、纯粹而又自由。他们信奉玛鲁神,敬畏火神、山神、雷神,表现出了对自然的敬畏。

书中关于自然的描写细腻,清新,浪漫:树木、野兽、河流、天空、星月、暖阳……

“松树是黄色的,桦树、杨树和柞树的叶子则有红有黄的。叶子变了颜色后,就变得脆弱了,它们会随着秋风飘落。有的落在沟谷里,有的落在林地上,还有的落在流水中。落在沟谷里的叶子会化作泥,落在林地的落叶会成为蚂蚁的伞,而落在流水中的叶子就成了游鱼,顺水而去了。”

鄂温克族与自然为友,居住在桦皮所做的希楞柱里,夜间抬头就能仰望星空。鄂温克族与驯鹿为伴,“驯鹿一定是神赐予我们的,没有它们,就没有我们。虽然它曾经带走了我的亲人,但我还是那么爱它。看不到它们的眼睛,就像白天看不到太阳,夜晚看不到星星一样,会让人在心底发出叹息的。”

鄂温克族对自然的敬畏还体现在禁忌与惩罚上,例如马粪包因为吃熊肉张狂犯忌而差点丧命,偷猎的少年因为对着树撒尿,触怒山神而命悬一线等。

随着社会的发展,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也发生了变化。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战争的硝烟、文革的迫害、森林的无尽采伐,打乱了鄂温克族人的生活节奏,这支守护驯鹿的民族也迎来了巨大的变迁。

随着城市化进程的加快,鄂温克族人做出了不同的选择,部分鄂温克族人离开了世代生活的森林,进入了乡镇和城市,从最初的抗拒到之后的犹豫,再到最后的妥协。从最开始驯鹿的的死去,伐木声的逼近,到动物的减少,小溪的干涸,鄂温克族人的生活方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伊莲娜是现代文明与原始文明碰撞的代表,伊莲娜在山里的时候渴望山外的世界,因为艺术走进城市,后又因对艺术的追求而从城市出逃,伊莲娜始终处于一种矛盾之中,终究没有平衡需求与追求的矛盾,最终伊莲娜随着贝尔茨河流向自由,回归自然。

艺术来源于生活。

小说中的伊莲娜,现实中生活中的原型是鄂温克族的女画家柳芭。柳芭有绘画的天赋,她从山里考到中央民族大学进修绘画并且成名,但她却并不快乐一一城市生活无法带给她归属感。于是她回到家乡,以为自己可以重拾往昔的快乐,可遗憾的是她没有找到曾经的归属感。原因是在2003年,额尔古纳河流域敖鲁古雅的鄂温克人决定下山定居,这是鄂温克族最后还在深山中生存的人。鄂温克民族是游猎民族,不断在大森林中迁徙,寻找食物,适应自然,而选择定居,则是抛弃了原有的民族生活传统。同时,森林的减少是肉眼可见的,灵性没有了,柳芭再难体会到从前与家传神鹿在森林中行走的安宁。一次醉酒后出门画画,柳芭不幸在河边落水去世。

正是柳芭的故事吸引力作家迟子建的注意,作家花了很长时间与鄂温克族人一起生活,并且用三个月时间研究鄂温克族的历史,最终写出了《额尔古纳河右岸》。

在现代文明的侵入下,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找到心安之地,值得我们思考。

《额尔古纳河右岸》被称为中国的《百年孤独》。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生命是一首没有尽头的诗。书中,隔三五页,就会有身边生命的消逝。姐姐列娜在搬迁中去世、婴幼儿夭折、女主人前夫骑在马背上寻找驯鹿被冻死、驯鹿的大量死亡……

在书中,萨满(巫师)似乎成为了连接生与死的桥梁。尼都萨满和妮浩萨满,通过“跳神”这一仪式,来表现生与死的关系。

 妮浩萨满作为在书中的主要人物,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妮浩能预知死亡,也可以拯救生命。她用自己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挽救了其他人的生命。在这个过程中,妮浩是痛苦的、挣扎的、矛盾的,但是她还是一次次穿上了神衣,开始了跳神。妮浩在一次次的失去中坚定着去完成她作为一名萨满的使命,她是伟大的萨满(巫师),也是伟大的母亲。关于生与死的循环,书中出现了多处,小驯鹿的死亡换来了列娜的痊愈,达西的去世换来了另一位达西的诞生,一个生命或许不是离开了,而是另一个生命重生。

鄂温克族人对于死亡的悲痛更像是一种淡淡的忧伤,它不剧烈,但是萦绕在心头,但是鄂温克族人始终没有放弃对生命的期望,仿佛他们并没有死去,而是通过另一种形式留在森林。就像萨满教所信奉的万物有灵,死而不灭。

《额尔古纳河右岸》更像是一首关于生命的诗,生命总会消亡,但永远生生不息。

一切都在继续,万物生生不息。生活就是一条时而舒缓,时而奔涌的河流。有出生就会有死亡,有喜悦就会有忧愁,有婚礼就会有葬礼,有团圆就会有分离,有回归就会有出走……

让我们面对现实,做好自己,坦然走过这一生。


片段欣赏:

一九九八年初春,山中发生了大火。火是从大兴安岭北部的山脉蔓延而来的。那些年春季干燥,风大,草干,常有火灾。有的是雷击火,还有的是人吸烟时乱丢烟头引发的。为了防止烟头可能会毁掉森林,我们发明了一种烟:口烟。它是用碾碎的烟丝、茶以及碳灰三样东西调和而成的。这样的烟不用火,把它们捏出一点,塞到牙床上,口中一样有烟味,也能起到提神的作用。每到春夏时节,我们就用口烟代替香烟。

那场大火是由两个林业工人吸烟时乱扔烟头引发的。那时我们刚好搬迁到额尔古纳河畔,火龙席卷而下,森林中烟雾腾腾,从北部逃难过来的鸟儿一群群地飞过,它们惊叫着,身体已被烟火熏成了灰黑色,可见火势的凶猛。激流乡的乡党委书记和副乡长乘着吉普车上山来了,他们来到各个猎民点,领着我们打防火隔离带,保护驯鹿,不许它们离营地太远。直升飞机在空中飞来飞去,进行人工降雨。然而云层厚度不够,只听到雷一样隆隆的响声,却不见雨落下。

妮浩就是在这个时候最后一次披挂上神衣、神帽、神裙,手持神鼓,开始了跳神求雨的。她的腰已经弯了,脸颊和眼窝都塌陷了。她用两只啄木鸟作为祈雨的道具,一只是身灰尾红的,另一只是身黑额红的。她把它们放在额尔古纳河畔的浅水中,让它们的身子浸在水中,嘴朝天上张着,然后开始跳神了。

妮浩跳神的时候,空中浓烟滚滚,驯鹿群在额尔古纳河畔垂立着。鼓声激昂,可妮浩的双脚却不像过去那么灵活了,她跳着跳着,就会咳嗽一阵。本来她的腰就是弯的,一咳嗽,就更弯了。神裙拖到了林地上,沾满了灰尘。我们不忍心看她祈雨时艰难的样子,于是陆陆续续来到驯鹿群中央。除了依莲娜和鲁尼,谁也没有勇气把祈雨的仪式看完。妮浩跳了一个小时后,空中开始出现阴云;又跳了一个小时后,浓云密布;再一个小时过去后,闪电出现了。妮浩停止了舞蹈,她摇晃着走到额尔古纳河畔,提起那两只湿漉漉的啄木鸟,把它们挂到一棵茁壮的松树上。她刚做完这一切,雷声和闪电交替出现,大雨倾盆而下。妮浩在雨中唱起了她生命中的最后一支神歌。她没有唱完那支歌,就倒在了雨水中。

额尔古纳河啊,

你流到银河去吧,

干旱的人间……

山火熄灭了,妮浩走了。她这一生,主持了很多葬礼,但她却不能为自己送别了。

在妮浩的葬礼上,失踪多年的贝尔娜回来了。陪伴她的,果然是当年那个偷我们的驯鹿的少年。他们都已是人到中年了。他是在哪里找到的贝尔娜,而他们又是怎么得知妮浩的死讯的,我们并没有问。总之,妮浩的心愿实现了,贝尔娜回来参加她的葬礼了。妮浩再也不用跳神了,贝尔娜心中的恐惧也将永久消失了。

妮浩离开后半年左右,鲁尼也走了。玛克辛姆说,鲁尼那天看上去好好的,他喝着喝着茶,突然对玛克辛姆说,给我拿块糖来吧。说完,脖子一歪,气就没了。我想鲁尼和妮浩去的世界是温暖的,因为果格力、交库托坎、耶尔尼斯涅都在那里。

妮浩祈雨的情景,让依莲娜难以忘怀。她对我说,在那个瞬间,她看见的是我们鄂温克人一百年的风雨,激荡人心。她说一定要把那种情景用画展现出来。她先是用皮毛画来表现,但做到一半的时候,她说皮毛太轻佻了,还是油彩凝重。于是,她又把画布固定在木板上,开始用画笔蘸着油彩作画了。她画得很慢,很动情,常常画着画着就要哭出声来。

依莲娜的那幅画,一画就是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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