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铃……”随着尖锐的电铃响声,又一年高考落下了帷幕。
许斐站在金融大厦顶楼视野开阔的落地窗前,俯瞰着对面身着附中校服的少年们蜂拥而出,轻轻叹了口气,突然有些感慨时光的无情。
他吐了口烟圈,不觉回忆起了自己的高考。
那是1998年夏天,算来已有20年的时间了。
许斐还记得,那年高考后,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回到阔别已久的村里,在从小最疼他的奶奶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第二件事情,便是去打听她的消息。
那个7月雨下的很大,让许斐焦灼的心更添烦闷。
许斐已经很久没有见她了。
许斐从小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他们一起在村里读完小学,又一起到镇里读初中,作为那一届成绩最好的两个学生,许斐考到了县城一高,而她,则被在省城工作的舅舅安排到了省实验中学就读。
在外求学的人总是孤独的。上高中的头一年,也不知是从谁先开始,两人互寄了许多封书信。
许斐此前从未与人这么频繁地通信,此后也再未写过那么用心的文字——那些信,大半是许斐在辗转难眠的深夜构思过多次,然后在早饭时间,趁教室没人而匆匆写就的。字迹虽然潦草,感情却很真挚。
她寄来的信,常用咖啡色的牛皮纸信封装着,字数向来不多,字迹很是清丽——就像她的人一样。
在信里,她跟许斐讲了很多省城的新鲜见闻,许斐则会跟她讲起高中的篮球比赛,老朋友们的聚会,和少年心底对遥远未来的期待。有些时候,他们还会陷入对初中时代的怀念,他们会在信里回忆起初中放学路上的笑闹嬉戏,回忆起村头水塘波光粼粼的黄昏,回忆起某位熟悉老师有趣的口头禅。
那个时候,许斐刚从镇里的中学来到县一高,在很多科目上比城里的学生落后一大截。可他从来不感到自卑。因为他心里有着秘密的骄傲——在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有位优秀而美丽的女孩儿,是他无话不谈、志趣相投的“笔友”。而他们约好了,将来会一起考去北京。
互相鼓励之下,两个人的成绩竟都大有进步,渐渐在每月的年级大榜里排进前列。
后来,随着课业逐渐繁忙,二人的通信慢慢减少。可许斐知道,两个人的心从来没有远离。他们是老乡、是朋友,更是有着共同记忆和共同理想的真正同行人。她每年寒暑假从省城回来,都会专门给他带份礼物,有时是一支精美的圆珠笔,有时是一本最新的辅导资料,有时,则是一份她自己整理的字迹娟秀的笔记。这些小礼物,陪伴着许斐度过了高中的三年寒暑,是他不断前行的真正动力。
高三寒假,是许斐最后一次见她。他还记得那天下了雪,她穿着一件省城买的白色羽绒服,衬得身姿更加修长。面对着那愈发美丽的熟悉脸庞,许斐居然愣了几秒,才把眼神从那双动人心魄的眼睛上移开。
她家就住在离水坝不远的桥头。那天,沿着村头的河边,他们来来回回走了很多遍,没有牵手,没有拥抱,许多青春的絮语已湮没在风雪里。可那个高考后再见的诺言,他们说了一遍又一遍,“我们,北京见”。
……
高考后的第三天,她终于从省城回来了。
许斐迫切地想知道她考的怎样,迫切地想跟她商量报考学校,但最迫切的,是想见到她——哪怕只随便地说说话。
可她却仿佛刻意躲着许斐——后来,许斐从她父母那打听到,她因为过度紧张,高考发挥失常,在省城哭了几天之后,终于决定复读一年。也许是少年灼热的眼神刺伤了她,也许是她太在乎在许斐面前的自尊,高考后的十几天里,她几乎没有出过门。
许斐就要回县城报志愿了,终于还是在离开村子前遇见了她。
那天许斐经过她家门前,习惯性地往门里一瞥。她微倚在院里的藤椅上,雨后的微风掠起她的衣袂,轻轻摇摆着。她手中捧着书,正好也抬起头——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啊!依然那么清澈明亮,却又饱含着许多委屈,她站起身来,犹豫着仿佛想要对许斐说些什么,却还是在对视几秒之后,避开了许斐热切的眼光,转身进到屋里去。
许斐知道她的性格,也理解她的情绪,便没有追上去。只是看着她的背影,许斐眼神逐渐坚定,心里默默下了某个决心。
……
那几秒的对视,许斐回味了整整二十年。
许斐拭了拭微润的眼眶,把将燃尽的烟蒂掐灭在身侧的烟灰缸里。想再点一支,却发现烟盒已经空了。
那没说出口的话,许斐是明白的啊!
“北京见。”
“好,我一定等你。”
那个眼神,许斐读懂了。他甚至在那一刹那便做好计划,要回到学校整理学习资料,在她复读的一年里,默默给予她支持。
许斐相信,在他的鼓励下,她一定会慢慢恢复自信。可许斐没有想到,再一次知道女孩儿的消息,竟就在几天之后。
“我市遭遇特大洪水袭击,XX镇受灾严重,两人不幸遇难。”报纸上几行冰冷的铅字,宣告了这个残酷的消息。那个夏天雨很多,她家离水坝不远,可谁也没有想到,在那个盛夏的午夜,大坝会决堤,两个鲜活的生命就此逝去。
哪怕到了今天,许斐依然记得,当自己知道那消息后,那种晴天霹雳般的无尽痛苦。
二十年前的那场洪水,被报道过无数次。家园损毁,无数人流离失所,人间遭受到真正的苦难。
可没有人知道,伴随着数十封书信被冲走的,还有一个少年的希冀,和一份少女的梦。
……
二十年后,许斐脚下的北京熠熠生辉,金融大厦楼下车水马龙,对面的中学又迎来了一届毕业生。许斐拿起桌上的电话,“表弟,帮我在县城定个酒店,端午快到了,我回去看看奶奶和老同学。”
斯人已逝,许斐也已不再年轻。
可始终难以忘怀的,还是年轻时曾动过的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