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胡家禾,外号“心理君”,职业心理咨询师。按照名片上所写,我是北美加大毕业的心理学博士,爱城易经协会的副会长,家禾心理屋首席心理咨询师。
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的华人圈里,同学毕业后有做药师的,也有做教授助理的,但改行做心理咨询的我是独一个。
我的心理屋位居UA大学附近繁华的白街口,有些年头的青砖门楼,大门口挂着海外易经协会的牌子。进到略微有些阴暗的大门,正中是易协的办公和会议厅,左边是四海中药堂,右边临街有落地窗的,就是我的家禾心理屋。
我每天开门营业的第一件事,是在熏炉里放上一束熏香。熏香是专程找当地印第安人用几种药草制成的。点燃熏香,再在屋里放上长调配短调的印第安原生态音乐,在那种把悲壮当作宿命的灵魂律动里,有多少心门都可以一扇扇开启。很多朋友慕名而来,只为闻熏香和陷在原生态的音乐海里遐想无限。可以说,我的心理屋在同行中能脱颖而出,这些印第安熏香和音乐实在功不可没。
我认为,人的所有疾病都是心理疾病的外延,失眠头疼心口疼、心脏病皮肤病癌症等等。说来话长, 从药剂转行到心理咨询,一路上也是各种艰辛,但我特别喜欢我现在这个职业。当某个人历尽坎坷走到我的心理屋门口的时候,一定是其最孤苦无助、人生最黑暗或者最灰暗的时候。每当看到我的衣食父母心情沉重地走进来,却脚步轻松地走出去的时候,我都会觉着我的职业特别有意义。
当然为了保持自己的心理健康,我也需要做很多功课,这并不是一件易事。因为每当我觉着自己状态不错的时候,如果时刻保持一只眼睛审视自己的话,又总会发现这样那样的阴影,那些隐形的负面能量,像水垢一样牢牢吸附在心内的皱褶来,难以修复。
说实话,我看起来是那种非常阳光开朗的人,甚至我自己,在遇到长发姐之前,我都没有意识到我心结的存在!我以为时间可以让人遗忘一切,没想到它们只是冬眠而已,一旦遇到合适的条件,会立刻苏醒,并且生根发芽,顶破一切障碍,蓬勃生长。
很幸运我的职业让我能够有机会接触很多人,甚至能够走入他们内心,听他们灵魂挣扎与呐喊的故事。我后面将要讲述的就是长发姐的故事,第一眼见她,以我的职业敏感度来看,她绝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是没想到,我以为我是医师,而这次我却被我的医治对象捞出深海。
说来心理屋的生意并不不是每天都特别好,没人的时候,我更多的是坐在窗口看街景,国外的街都有很多花坛和花篮儿,我第一次见到长发姐就是在一个雨后、街上都是银亮的水光潋滟,各种花被雨水滋润得神采奕奕,长发姐拖着两根几乎接近膝盖的大辫子,手挽购物袋,穿着白色的凉拖,从远处的街角走过来。
她站在玻璃窗外,仰头看着窗户上面米尔给心理屋设计的广告,因为玻璃加了膜,所以她在街上看不见屋里的我,我却能特别仔细地观察她的表情和想法。她挺好奇这个街上有个心理屋,她想进来,看看大门的牌子又犹豫了,然后她走了,但是她打算下次有机会一定再来,这点我从她思考的身体语言里能够解读出来。
我之所以对她这么注意,并不是我花痴,因为我自认为我已经过了最疯狂最花痴的年纪。我一直盯着她消失的背影的原因,是因为她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女人。
我家乡号称“小桃花源”,有一趟小火车连接乡里的各个小镇。花开的季节,火车从花海里略过,粉的是樱花,黄的是油菜花,青的是河水,黛的是远山。家家门口都有青溪环绕,出门即可以蹲在青石板上淘米洗菜,浣衣涤纱。春日暖阳,落英缤纷逐水而流。秋高气爽,果实飘香滴翠鎏金。前院花前柳下雄鸡高叫,后山溪水潺潺牛羊满山。最壮观的是黛山上连绵的一段旧长城,关卡三山,名震两省,是一个有很多历史典故的名胜景区。
中国很多地方都自称是陶渊明文字里的那个桃花源,但我们那个地方的人都说,我们家乡才是那个正宗的桃花源。虽然家乡在山区,有些偏远,但是每年依然有大群的人、花大把的时间来我的家乡旅游。在这些人眼里,他们在城里的每一天都是活着,到了我们小桃花源,才知道什么是生活。
不过我们从小在这里长大的后生娃,都以能走出大山为荣耀。如果能考进大学,一定是十里八乡威名传遍,家里人一定要长蓬十里大宴宾朋,还要有戏班的唢呐,不必动听,只要唔哩哇啦地让寂静的乡野有喜庆的动静,从十里外就能知道有人家在办事就好。
从心理学角度来看,国人都没有习惯约心理医生,可能国人都不太喜欢坦诚地把自己的隐私和隐秘曝露给陌生人。国人最爱的放松方式就是旅行或者旅游。常常在假日人山人海地拥挤在景区的羊肠阡陌路上,靠旅行疗伤,安抚疲惫的心灵是城里人通用的解压手法。做为一个心理师,看着他们从城里奔涌而来,每每心里都要莫名悲伤,不止为他们,也为自己必须为了光宗耀祖离开桃花源,加入到城市大军里而莫名悲伤。
我从小做为家里的长子长孙,挺受宠爱。但是一颗忧郁伤感的心却是与生俱来,这是我为什么学心理学的原因吧。等毕业时发现根本心理咨询师当时在国内根本没有工作机会,唯一的出路就是考研或者出国深造,这也是我毕业后跟着教授导师的女儿米尔一起出国的原因之一。
我生长的小桃花源,过去是一个很大的军垦农场,因为荒凉,甚至没有名字,当时的地名只是一个几列几动的数字,也就是一个编号。
我后来到了北美的这个城市留学时发现,两地居然在这一点上很相似。这个城市的各个街道也是数字编号,很像计算机编码,有趣的是从前我家的门牌号是513,现在我诊所的号码是315。每次感觉这数字之间有什么关联的时候,总会想起那个翻了一串儿跟头翻出了十万八千里的孙猴子,可怜地在五指山留了尿迹,却还没有翻出如来佛的五指山。
刚开时,我也很疑惑迷茫,自己为什么要离家八千里来北美。来之前,只听说北美山水无限好,来了才发现,单论风景,跟我们小桃花源也差不多。尤其是小溪大河,还有春天里铺天盖地的油菜花海,几乎一模一样。每思至此,心里常常问自己:苦读几十年,只为了来一个跟桃花源差不太多的地方定居?
在家乡时,我也算方圆十里有名,尽管农场方圆十里大都是农田。我考上大学这件事,着实让我父母的眉头,舒展了很长一段时间。
那年母亲牵着我的手,走遍方圆十里的亲戚。第一次见到她终日面如红玉,笑如繁花。
父母为我在家里摆了一个很大的十里大蓬席,各路到访亲戚一边给我塞红包一边嘱咐我将来进了城,也要想办法把各位弟弟妹妹都带出去。
后来国内很多中专大专都转为大学,家乡方圆十里突然多了许多大学生,于是很多亲戚开始话里有话地抱怨,后悔当初给我塞了大红包,弄得后来的大学崽的红包都不好搞了。于是我父母认定了,我必须出国留学。
也正好那时我个人正处于一生中最昏聩迷茫的阶段:原以为交几个城里女友便能填上我心里的各种坑,最后却是在无耻地摧残了几个花季少女之后,自己也没有得到想要的安宁。而且屁股后面还拖了一堆风流债。
当我的硕士导师推荐给我一个公费出国留学的机会,我便毫不犹豫地和导师的女儿米尔一起离家八千里,来到了加拿大。
加拿大的大学8月底开学,但是为了逃避我的前女友,我和米尔提前两个月便跑了出来。飞机还没落地,我和米尔相互望着对方,惊诧得合不拢嘴。瞬间有种迷惑的感觉,真以为飞机飞错了地方。
看着机窗外的风光,不就是小桃花源吗?!机场外的牛呀马呀还有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以及无边无际的油菜花海,猛一看,真以为回到了家乡。
那天出机场时我问米尔:咱费了老劲儿跑这里来,干什么呢?
米尔瞪着我说:上学啊!你家农场再好也没有大学!
我问:那咱上学干什么呢?
米尔嗔道:上学能够遇到我,然后和我结婚,以后生孩子养孩子,孩子再结婚生孩子......
从那天起,一直到我和米儿各自拿了文凭,到我开了心理屋,我都在心猿意马。各种千回万转,只恨不能两千齐美。
米尔嘲笑我的优柔寡断。这一类嘲笑已经成了老梗儿,因为这个问题就像女人的月经一样,隔一段时间必然跳出来磨死一堆脑细胞后,依然无解。
直到那一天,再次见到长发姐。
那天她从诊所窗外离开的时候,我已预感她还会再出现。果然,过了几个星期,她穿了一身黑色的外套推门进来。
她把我的名片拿给我看,问我是不是名片上的心理君。我点头哈腰,请她到里面坐。
她说她是米尔的朋友。然后她走到香薰炉前,给我一一讲解每一种香薰草的学名功效。她看我很吃惊,笑道:这些都是我帮米尔联系印第安部落的长老制作的。大学里有一个土著文化客座教授,不过他现在不在,等他回来我可以帮你请他过来给你多介绍一些北美草药知识,也许对你有用。
她轻轻地长舒一口气,说:香气袭人。我现在觉着好多了。
于是,我们变得熟络起来。
后来从她片段讲述的往事里,我感觉这虽然是一个个例,但却是一个很好的心理健康辅导的案例。因此我决定越俎代庖,用我们熟悉的语言和熟悉的方式来复述一个故事。故事是跨越几十年的人生,很多地方只能几笔简略带过。好在作为一个心理学的案例,还算完整,也很有典型性。
我用第一人称来记录她的讲述,她的故事是她的故事,但因其案例的普遍性,她的故事也可以是我的故事,甚至是你的故事.....
好吧,她说她的故事要从北美的感恩节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