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说说我奶奶吧，在知乎看了个话题，想起她老人家来，哭到止不住。

我奶奶是在我读初一那年秋天死的，八年了。她老人家活到84岁，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

她整整生了十个孩子，不过老大出生没多久就夭折了，剩下的九个孩子，七男二女。

我大爷是个木匠，什么都能做，继承了我爷爷的本事。我爷爷在我爸妈结婚前就死了，我只看到过他的一张小相片，跟我太爷爷的照片放在一起，安置在右下角。照片都是黑白的，我太爷爷梳的还是清朝的辫子头，我爷爷则是光头。我小时候经常看到那个木质相框，还挺精致的，就摆在我奶奶屋子里的蓝柜上，擦的干干净净的。后来我们搬家了，照片没带走，大概是被我大娘收起来了。

说回我大爷，我大爷娶了隔壁村比他大两岁的姑娘，也就是我大娘。我妈说我大娘年轻的时候长得好看，十里八村都知道。我大娘对这桩婚事特别满意，我大爷有才华，能赚钱，就是脾气不太好。我大爷和我大娘生了三个孩子，两女一男，其中二女儿小时候发烧脑子烧坏了，变得痴傻，后来嫁人生了个儿子，也是痴傻的。大女儿婚姻不顺，三天两头吵架回娘家。多亏生了个好儿子，娶了个好儿媳，生了两个大孙子，给我大爷乐得嘴都合不上。

前年冬天我大爷也去世了，肺癌，他总是抽烟，抽起来没完。我大爷毛笔字也写得一绝，画国画也好看，还会给别人剃头，简直是个民间艺术家。我小时候美术课上用完剩下的墨水和毛笔都给了我大爷，他画了一幅竹子送给我，当时被我夹在书里当宝贝一样，现在也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我妈生了我妹妹之后还要去赶集，我大爷套着小驴车，到集之后把驴卸下来拴在旁边吃草，他坐在树荫下抱着我妹妹，把要买的东西告诉我和我妈，我们替他买回来。他腿脚不好，这样一来两全其美。

有一次我们买东西回来，我妹妹穿着一身白白的衣服，包在红色的毯子里，就那么老老实实地睡在他的大腿上，他那时候已经是五六十岁的人了，张着嘴微笑着，低头看看小宝宝，又抬起脸看着我和我妈走过来，有种铁汉柔情的感觉哈哈哈。

我大爷爱看电视剧，尤其是历史剧、武侠剧，就坐在电视旁边看，看得津津有味。

他走路可慢了，左摇右摆的，但你从来不担心他会摔倒。我大娘喜欢碎碎念，我大爷也听了一辈子碎碎念，他们两个人虽说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彼此之间一定是爱着对方的。如今我大爷去世了，我大娘说什么也不离开老家去跟儿子住，自己一个人守在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那间房子还是她儿子结婚那年盖的，可是她儿子没住多久就搬到城里去了，就剩她了。

（二）

我二大爷年轻的时候当过兵，人长得也又高又帅。我奶奶逼他回来结婚，都到了以死相逼的程度了。我二大爷要是当年不回来，留在军营里，少说也能混个军衔。

他被逼回来娶了个不认识也不喜欢的女子，生了一儿一女，之后就去了外省，几十年都没回来过。我对我二大爷的了解仅限于大人的口头，直到我上六年级的时候，我二大爷和他的小女儿一起回来，我才见到这个传闻中的二大爷，确实是英气十足。

我奶奶常常提到我二大爷，这几个儿子里，她最偏爱的就是我二大爷了。她总是说，大门外的那棵椿树就是你二大爷当兵之前种下的。当我能听懂这句话的时候，那棵椿树已经有三间房那么高了。不过说来也巧，那棵椿树从离地面一米高左右的地方就分成了两个差不多粗细的主干，似乎预示着他与我奶奶长达几十年的分离。

椿树上总是会有一些蛾子，我奶奶说那个东西叫“椿树猴”，我小的时候，奶奶总是带我去抓椿树猴。

二大爷回来那一年，是奶奶八十岁那年的正月。按照当地习俗，老人八十岁那年的正月初八要给老人过个八十大寿。我奶奶这么多儿孙，这个寿自然会过得体体面面。她的二儿子回来了，和他的小女儿一起，见面的时候，我八十岁的老奶奶哭得泪如雨下，她多年未见的二儿子也泪如雨下。几十年了，母子二人分开这么久，再见面时，儿子虽然仍然英气不减当年，可是两鬓却添了白发，老母亲头发也花白了，可是身体硬朗，满面春风。可是我记不得那时候我奶奶是否已经中风瘫痪了，我也不记得我二大爷总共回来过几次。

二大爷的小女儿是在外省生的，对我们这里的印象不深，也没什么归属感。不过她学是在这边上的，早几年在我家住过一阵子，那时候我还小，我只记得她教会了我怎么不用牙齿嗑瓜子，这个技巧我现在还受益匪浅。

八十大寿那天，我奶奶的九个子女一起拍了一张合影。那大概是他们九个人这辈子拍的唯一的一张每个人都不少的合影。后来我奶奶去世之后不到半年，我六大爷也去世了。紧接着我二大爷也去世了。后来就是我大爷。他们兄弟姐妹九个就再也聚不齐了。

我二大爷的骨灰后来送回老家来了，跟我爷爷奶奶埋在同一块地里。几十年的分离，如今，也算是得以永聚了。

（三）

我三大爷生性顽劣，但是头脑聪明，不好好学习，可学得倒是不错。我妈说，那时候缺老师，我三大爷头脑灵活，有人叫我三大爷去当小学老师，可是他觉得太束缚了，没去。当了一辈子农民。生了两个儿子，都挺有出息的。

我三大爷一笑，就会把整个门牙都露出来，你跟他一起玩的时候不会觉得他像个大人，而是像个小孩子。不过我对我三大爷没什么好感，他总是喜欢捉弄我、取笑我。不过他听说我考了好成绩，也会笑呵呵地高声夸奖我几句。写到这里，我才想到，他也曾差点当老师啊，哈哈。

我三大爷心脏不好，冠心病，兜里常年装着速效救心丸。前几年做了心脏搭桥手术，恢复得还行。只是不让他再喝酒了，烟也不能抽了。他儿子买了细烟给他抽，又买了电子烟给他抽。

我三大爷喜欢打麻将，输不了几百块钱，但是我三娘担心他熬夜打麻将身体受不了，天天管着他。过年的时候他的两个儿子回来都会偷偷给他兜里揣个几百块钱，陪着他打麻将，让他打个痛快。

我妈对我三娘的评价就两个字，“事多”。我三娘喜欢讲道理，爱面子，心思细，容易想多，有点像王熙凤那样的人。可是她对我们小孩子热情极了，不像我妈这样冷漠严肃。我三娘喜欢热闹，人越多她越开心，每年元宵节我们村都会办秧歌，她都会去扭一扭，兴致盎然。直到后来她腿疼扭不动了才不去了。

我妈不喜欢我三年，可能是因为她们俩完全不是一路人。我三娘刀子嘴豆腐心，我妈刀子嘴刀子心。

有一年，我妈和我一起扫落到地上的杨树叶，装到大筐里，背回去，当柴火烧。我妈来来回回背了十几次，晚上回去才发现脚背被磨起了水泡。上了消炎药，可是好多天也不好。有一天我三娘来了，一听这是二外，立马转身就走，回家取来了药酒。她家离我家并不近，四五十岁的人了，说走就走，说回来就回来，雷厉风行，就为了取一小瓶药酒给我妈。果然，抹了药酒没几天我妈的脚就好了，从此三娘的药酒也成了我家中常备的药酒了。我奶奶关节痛，抹点药酒；我妈妈头疼，抹点药酒；我脸上起水痘，抹点药酒……药酒成了神酒，包治百病。嘿！

今年我三娘和我三大爷去他们的儿子家里过年了，儿子也孝顺，儿媳妇也懂事，两个老人家过得开开心心。何况大儿子家里除了一个大孙子之外，又添了一个小孙孙呢。

看着他们一家过得红红火火的，我也挺开心的，真幸福。

（四）

上课上累了，再来写一写我五大爷。

我最喜欢我五大爷，一是他家离我家住的近，他经常到我家里来串门，二是他脾气好，喜欢跟小孩儿玩，你看到他的时候，他总是笑眯眯的，真是亲切。我小时候，他来我家里，就坐在炕头的炕沿上，我站在炕上，跟他上半身差不多高，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他身体往前轻轻一弯，我就“飞”起来了，开心得哈哈大笑。他也喜欢逗我笑，不像其他人逗我哭。

我五大爷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我哥比我大两岁，一起长大的。我五大爷家是他们七个里最穷的，但家庭氛围实在是又欢乐又温馨。我妈说，当时谁都没想到我五大爷能娶到媳妇。他们都说我五大爷有点“傻”，但我不觉得。我觉得我五大爷聪明着呢，他爱看三国和水浒，书里的故事，他一桩桩一件件讲得明明白白。他只是善良、乐观、不爱斤斤计较，所以别人就觉得他傻、木。

我奶奶意识清醒的时候也一直在帮衬着我五大爷一家。不过我奶奶后来患了阿尔兹海默症，看谁都带着笑意。我五大爷来了，她就躺在那里，抬起头看着他说：“老五来啦，快坐下”。

我五娘烙饼好吃，她家一烙饼，香味就能顺着东北风飘到我家。我从土坡上爬下去，穿过河套，走上几级石阶，就到了他家。那时候他家还没搬家，住的还是土坯房。那间小院的主屋是以前我奶奶和我爷爷的家，后来盖了新房子，我奶奶他们搬到新家，我五大爷一家就留在了老房子的东厢房。直到我五大爷家的大姐结婚，夫家给了五万块的彩礼，他们才盖了新房，搬出了那个小土坯房。不过他们的新家离我家太远了，他们搬走之后我难过了好一阵子。

后来我五大爷的儿子考了重点高中，我们家所有人都高兴极了。因为我大哥从小学习不好，没有人觉得他能靠着读书出人头地。不过我那时候已经搬家到另外一个城市了，没有亲身感受到大家的喜悦。就在所有人都在盼着他能考个好大学，从此就像我四大爷那样前途似锦的时候，他考的分数却只能读个专科。我大爷气的逢人便说：“就考了那么点儿分儿，丢人！”自那之后，所有的压力便都到了从小就学习好的我的头上。后来我也确实考上了一本，过年回去的时候大家都捧着，我自己也飘飘然，觉得自己挺厉害。唉。

我大哥读高中的时候，我五大爷家里没钱，卖了一头牛，一万多，交了学费。有一年夏天我回去照身份证，我大哥三千块钱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没着落，我五大爷正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我大哥坐车到工地上找到我五大爷，却只取回来两千块钱。我一边心疼我五大爷，一边心疼我大哥，可是我也心疼我自己。

我大哥家里虽然没钱，但从没耽误他读书，一家人和和睦睦的，真好。我家里有钱，但我的书也读的战战兢兢，家里常常鸡飞狗跳，鸡也是我爸爸，狗也是我爸爸。我们是他脚下的蝼蚁，任他拿捏。

我大哥后来读完大专实习了半年，觉得赚的少，又去学了厨师。跑到南方，学了大概一年，如今已经工作了，和我上大学的城市离得很近。放寒假之前我邀请他来我学校这边玩，结果没想到提前放假，他没来成。他今年过年回不了家了，过年的时候正是酒店忙的时候。我便邀他等我开学之后再邀他来玩。

我买的车次停运的时候，我大哥知道了，立马查了机票，问我用不用帮我买机票，从他在的城市走，我说，不用了哥，我已经买好了另外一班高铁。那一刻我深刻地感受到了亲人之间的温暖。我在异乡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有家人这样捧着一颗心热情地对我。当下我立即觉得我在这里不再是孤零零的了，我哥就在我旁边的城市。

不过他今年回不去家了，他说他正月回去。现在已经是正月十五了，这样团圆的日子，他到家了吗……

期待开学之后给他当导游！

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