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完 璧;摄影:冯水木、完 璧】
(注:为保证《锦江记忆》中篇目完整,此篇为重发)
我家曾经住在成都市东华门大有巷1号四川省轻、纺工业厅宿舍里,对东华门一带非常熟悉。
明代,东华门的街道因正对皇城东面的东华门得名,分为正街、北街和南街。西首小巷子有红桥(20世纪50年代是木板桥)横跨御河。北南两街均为回民聚居地,南街西侧有清真七寺;对面有曾氏宗祠(见张绍诚著《巴蜀文化走进千家万户丛书·锦里街名话旧》)。
20世纪60~70年代,从顺城街进去的东华正街北跨大有巷(注:原南北走向的大有巷前端及后述巷子,现均为下西顺城街西侧高楼覆盖),南跨正对大有巷的一条巷子宾隆街(接现在人民东路对面的宾隆街)。这条小巷狭窄而悠长,常常有伸出到对面墙上的竹杆上凉晒的衣裤,让过路的人很尴尬,仿佛真在穿裆而过似的。因为巷子的另一头往左不远有一个联合诊所(注:联合诊所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产物――合作化期间,国家把个体行医户组织起来成立联合诊所,又通过考核,把他们转成大集体性质的国家医疗人员),我们不得不经常穿过那条巷子。那时,在靠东华正街这头的巷口,有一处生意红火的地方——不说各家各户单是轻纺工业厅宿舍的人早晚都要去光顾――老虎灶。喏大一个灶台上,放着七八个铜壶,腾腾地冒着水蒸气,等着需要开水的人拿了温水瓶去打开水。一瓶开水好像1~2分钱。顾客来了,烧水师傅提起沸腾开来的铜壶――铁板上便露出了个红红的圆圈,炭火在下面熊熊燃烧――给温水瓶注满了开水。温水瓶有竹编的,好些的是铁壳的,有漆绘的图案。记得有一次,我和哥哥去打了开水回家,一路上追追打打,在一处有下坎的地方,我一步跳下去,只听得“咣”的一声,我手中的温水瓶杵(触)到地上炸开了,水溢了一地,还险些把脚烫了。回到家,免不了一顿骂。
在宾隆街拐角处东华正街上,有一个卖油盐酱醋的杂货铺子。我常常被家长叫去买酱油盐什么的。记得那里的青油(菜油),是7角8分1斤。其实,打油时是不用秤称的,一个笔筒粗的竹筒,口上留有大约3寸长的提把,底上封了口,用这个“舀子”往油桶里一杵,提起来满满一竹筒,就是一斤了。当然,也有半斤一提的。过了些年,不用这个竹筒“舀子”了,改用有刻度的机械装置出油了。这是在一个大油桶上,装上压力机,把提把往上提,油就抽上来,往下一压,一根弯嘴的金属管子便流出油来,买者把玻璃瓶口对着弯管口,直到压完要买的油。这个机械装置可以很精确地出油,不要说半斤,几两都行,它在竖着的金属杆上,按一定的量排列了好些拨杆,如果要打一斤油,便把一斤处的拨杆横着一拨,提把往上提到这里被阻住,就是一斤了。
东华正街直走下去,右拐向北是东华北街,左拐向南是东华南街。东华南街上,有一个粮店,在什么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我们的粮食类供给都得上粮店买,一般机关干部每月27斤半,工厂的工人每月32斤。那时候买米不像现在,往往都是在“红旗”或者“互惠”超市里,扛上(或者干脆打个招呼让店员送来)一袋抽了真空的东北米、汉中米甚至泰国米回家,买多少都行。那时买米,得拿上米袋,到粮店排队买去。先递上粮本,划掉要买的量,拿了凭证后二次排队等着称米。好像那时米卖1角4分2厘1斤。米储在一个大大的粮仓里,出口槽处用一块木板闸着,下面一杆大称吊起一个锑簸箕,称米的工作人员把称砣拨到买米人所需斤两处,拔开闸门,米“哗――”地一声如瀑布泻到簸箕里,买米人忙不迭地把米口袋张开口子,对准簸箕口,称米的工作人员把簸箕一提,米落在口袋里。买米人扎好袋口,往肩上一撂,蹒跚而去。有一次,我妻子怀了8个月孩子还偷偷跑去买米(10斤),让我好一阵子埋怨。
东华正街与北街的东北面有弧形的大有巷,因清代赴贡院应试的秀才多在此间客店投宿,客店因之取名“大有”,寓意是“大有作为”,表达店家对客人的良好祝愿,当然也是讨个口彩比喻拉顾客,正是生意人的生意经之表现(见张绍诚著《巴蜀文化走进千家万户丛书·锦里街名话旧》)。
那时的大有巷,从东华正街进去约50米右侧就是。这条巷子很深,一直要走到现在的大有巷后再左弯走下去,连接上现在的东华门街(以前叫东华北街)。这条巷子与别的街巷有很大的不同,它的街面不是一家挨着一家门板一排排铺开的民居,而是仅有的几个大院入口,其余全是青砖高墙;或者是半敞开的院落,就是街边不砌高墙,院落仅是凹进去一大片,就像是一个院子被剖开去一半一样。这个半边的院子,可能以前是一个完整的院子,因为轻纺工业厅占地扩建,大有巷在这里靠顺城街一侧拐了一个马蹄型的弯。记得在这半个院子里,有一个我的初中同桌,她是院子一个家庭中的老八,她的母亲在那个年代真算得上是“英雄母亲”(前苏联标准)了。巷子左弯拐角处,有一个很少有空闲的茶馆,我们常拣(找)近道从里面直接溜到顺城街。巷子左弯向西径直下去,两侧还是高高的墙壁,左边内侧是轻纺工业厅宿舍,右边内侧是一处古老的豪宅和大有巷小学。那处古老的豪宅不知道以前住过什么人,但从它高高跃出墙头的坡顶楼房,晓得它是西式建筑,需知在它往北不远处的上翔街上,有一处1905年建造的基督教堂(上翔堂)。再往西走,就到了东华北街和小红土地庙街接口了,小红土地庙往北接大红土地庙,好像那时是羊肉一条街(注:2002年5月,成都市体育中心东大门两侧的大红土地庙街、小红土地庙街、东华北街以及东御河沿街旧城改造综合整治拆迁工作正式开始)。
这些院落里,最典型的要数巷子右侧的3号大院了。这个院子是个院套院的连环院落,每个院子相对独立,都是四合院的格局,院子里都种了很多花草。记得每年春节前,我的婆婆(重庆的叫法,成都叫奶奶)总要到3号院子赖婆婆那里去磨汤圆粉子,当然,我是推磨的主力。磨槽口上扎着一根厚实的棉布口袋,泡好的糯米连同少量的水被舀进磨眼,然后从旋转的磨盘周围以浆状流在磨槽里,再顺着磨槽口流进口袋。口袋的下面放着一个簸箕承载着,下面一个盆子接着渗透出来的水。这只装满糯米浆的口袋提回家后,还要挂在横杆上让多余的水渗出,直到干湿相当,就可以用来做汤圆了。那时,汤圆心子都是自己做,我婆婆做的汤圆特好,以黑芝麻、白糖、核桃仁、红豆沙等为主要原料,用猪油将其粘合,捏搓成红黑两色的小圆球状即成。那时,小孩子常将汤圆心子当点心吃,嚼在口里甜甜的,香香的,还没有化开的白糖咬着脆脆的,开心极了。
大有巷2号,门内的建筑与3号不同,它不是四合院,而是现代式的建筑风格,是有通道护栏的楼层,好像有2~3层。当年的《国难三日刊》(注:1937年三日一出版)的社址,就设在这个院子里。这份报纸在“抗战”初期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文化名人冯水木处珍藏了当时的一期报纸。
大有巷1号,如果说它是个院落,也是一个特大的院落,因为它不是一个普通的大院,而是轻纺工业厅的宿舍。每天早晨,1号院门口响起了“叮当”的铃声,一辆人力垃圾板车过来了,等候在门口的老少爷儿们和婆婆大娘们,忙把垃圾端上去倒进板车上的垃圾箱里,常常是垃圾在前面的院落已经装得满满的,装不进去直往下滑,蜂窝煤灰腾得老高。
也是在早上,我打开二楼的家门,让来航鸡(一种雪白羽毛的小种鸡)下楼去玩,找虫子和草吃,如果用手指头掏掏鸡的屁股有蛋,就不放出去,等下了蛋才放走。那时,我们家对面修了一个防空洞(那时1969年8月开始的全国上下广泛开展的群众性挖防空洞和防空壕的产物),上面是荒坡,长满了青草,石头下还有不少的虫子。有一次,我那只来航公鸡紧跟在我身后,当我搬起一块石头,一只蜈蚣赫然出现,还没等到它逃窜开,来航公鸡一步上前啄住吞进了腹内。我的天,这可是巨毒的虫子啊。我的生性好斗的来航公鸡,曾经打败过一个特大个儿的土公鸡,那只土公鸡也曾经从一个小女孩手中抢走过一个馒头!
说起城里养鸡,不能不提及当年的一件荒唐事:我爸爸曾经往胳膊的静脉里,注射过刚刚从来航公鸡腋下血管里抽出来的血!那是一种叫做“打鸡血治百病”的“鸡血疗法”,就是抽出新鲜的鸡血(最好是小公鸡,也有说4斤以上重的纯种白色“来航鸡”最好),几十到100毫升,注射进人体,每周1次。据说这种方法能治多种慢性病,对高血压、偏瘫、不孕症、牛皮癣、脚气、脱肛、痔疮、咳嗽、感冒等都有治疗和预防的作用。那时,有这样的奇观:各单位有病无病的人们,纷纷拎着小公鸡去医院排队打鸡血,一时间竟造成了小公鸡因紧俏而涨价。当时鸡血疗法前后历时大约10个月左右,范围是全国大流行。那时,还有一些所谓的民间健身方法很流行了一阵子,如饮水疗法、甩手疗法、养红茶菌、羊肠线疗法等等。
说到玩,我们那时候的小孩子的玩法很多,街面和院落,都能见到孩子们的把戏。下午放学后,去前院(机关大院)的桑树园子里偷摘几把桑叶,回家洗净凉干了喂蚕宝宝;要不就是在地上间隔掏几个浅窝窝,爬在地上用大拇指弹开玻璃弹子,看谁最先把洞逐一弹进完谁就赢;或者把工地上建筑隔水用的油茅毡,剪成圆形钉在一起,顺着滑滑的“三合土”地面使劲甩出去,击中10米开外的目标――折叠起来的纸烟盒(也有用手掌在地上拍,折叠成长条弧形的纸烟盒被气流翻扣朝下)就算赢;另一种玩法,是将一根竹筷上梆一根针,腾空翻个筋斗后又插入泥土,以显示各种技巧;有一阵流行用刀片削高粱杆,一大堆男孩子围在一起,吼叫着,看当事人谁能把高粱杆的皮儿削得更长,并且划到断口处,谁就能得到更长一节高粱杆;温柔点的孩子如姑娘,把透明糖纸打湿了夹在书里,待干后特别伸展(平整光滑),放在手心里,纸的两边翘成弧形,与同伴比谁的更漂亮;有点品味的,则找来一些三国演绎一类的人物像,买来蓝色的晒图纸,两片玻璃一夹,放在阳光下一晒,人像就映在晒图纸上了;更野一点的小孩子玩弹枪(铁丝和橡皮筋组合成的相互“射杀”的“武器”)、玩“吹弹”(一根长长的玻璃管子一头衔在嘴里,满嘴的“弹药”――女贞树的果实吹射向对手),当然也“上演”一些“恶作剧”,躲在楼道的暗处,以击中路人为乐。
进入20世纪70年代后,我们家对门一个在无线电厂工作的大哥,居然自己装出一台电视机,9寸,黑白的,我自然成了“贵宾”,坐在了地板上第一排。后来,来的人多了,对门大哥的母亲(我们叫万孃孃)在开门时,竟然被争先恐后挤进门里的孩子们冲倒在地上。记忆中,第一次看电视剧是部外国片,是中央电视台1979年11月29日播出的第一部外国电视剧,南斯拉夫电视剧《巧入敌后》,讲述的是“二战”期间南斯拉夫游击队与德国占领军巧妙周旋的惊险故事。以后,我们家也买了一台12寸的电视机,楼上楼下的邻居们也到我们家来看,诸如《大西洋海底来的人》、《女奴》、《阿信》、《加里森敢死队》、《贺元甲》等,极大地丰富了我的青少年时代的生活。
孩子们最快乐也是大人们最惬意的,还得数夏日的夜晚熏蚊烟儿的时刻。每到这一时刻,我婆婆就要绕院一周,扯着嗓门通知全院,因为她是居民委员会主任。天一俟黑下来,在统一的时间,全院都点燃了蚊烟儿,人们关好门窗,来到院子里。蚊烟儿比温水瓶木塞略细,约有30公分左右长,燃烧时间不过1小时,但熏的时间要2小时左右。这时,大院成了邻居们集体聊天的场所,像在开一个巨大的“Party” (聚会),人们三五一聚,手里或端着茶杯,或摇着大莆扇,天南海北地闲聊一气,海侃一通,既联络了感情,又获得了信息。我们大院中有一个篮球场,是孩子们的乐园,不是要打篮球,而是分成两边玩“救救猫”的游戏,有时需要疯狂地跑动,很是激烈,也很好玩,其组织能力和灵活机动,在游戏中得到了锻炼。
要过年了,最值得一提的,是在大院里围着看杀猪,而城里人养猪在当时也是独特的一景。那时,吃肉是真正的“打牙祭”,轻纺工业厅在紧靠大有巷茶馆街边墙内设有一处猪圈,每到逢年过节,都会拉出一两头猪宰杀。杀猪时,是院里孩子们尤其是男孩子们的极大乐趣。杀猪人一边一个扯着嚎叫着(或者说“惨叫着”更为恰当)的肥猪的耳朵把牠拽出猪圈,然后又上两人一起把猪抬起来,侧卧按倒在约半米高很结实的“杀猪床”上。主刀者一手使劲按着猪的头,一手拿起一把锋利的宽肚尖刀往猪颈处一捅,再把刀转两转,抽出,血喷涌而出,下面一个很大的白磁盆,“哗哗”地一会儿就注满了血。猪气绝后,还要在蹄上割一个小口,用汽枪把猪打成鼓鼓的圆球,扎牢四蹄,用木棒使劲在猪身上拍打,完后,放入滚沸的水中蜕毛。也许是拍打松了,蜕毛容易。
(下篇:《电车、电报和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