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死了已有十六年。我最不能忘记的是她那双眼睛。
那年冬天,祖父得了鼻咽癌,晚期,小姑因肾病一直在广州治疗。正是家中祸不单行的日子。小姑从广州到连平,打算带上我回家看望祖父。我到车站,见到小姑浮肿的脸里小眼睛,又想起祖父,眼泪忍不住簌簌流下。小姑说:“不要难过,有家就不怕。”
回家见祖父,小姑执拗伺候了祖父一天一夜,身子更加虚弱了。一半她要尽孝,一半她知道父女都时日不多。
看了祖父,小姑要中转到连平坐车到广州看病,我要回连平念书,我们便同行。 到连平,小姑本要走,但遇上大雨,车停运了,须逗留一晚。第二天上午雨停了,小姑一大早就到车站。我舍不得小姑,没去学校,想目送小姑上车下广州。小姑明白我的心意,但侄子上学事大,她再三要求我要去学校。我不肯去。她急得像发怒的豹子。我还是不肯走。她再三命令我去学校。我怕小姑生气,就上前抱她的大腿,像幼稚园的小孩般。她狠心推开我,我害怕得流下眼泪,她终于心软了。她只说:“傻小子,等病好了,我就回来了。”
其实,我那时已懂事,知道小姑病情严重。我那时还不知道这个世上有个叫“天堂”的地方。 我们进了车站,她买票,我忙着照看行李。行李太多,要两人才会抬起。她刚买好票,见我要提行李,怕我受伤,急上前推开我,捞紧行李。我再上前帮忙,她又推开我,瞪了我一眼。其实我知道她疼爱我,生怕我受一点伤。我站着看她拖行李到候车厅。眼泪忍不住又流了下来。 车来了,上车的广播响起。候车厅多了很多乘客,她个子不高,踮脚看壁挂的时辰钟。她说:“我该上车了,你去上学,小姑很快就回来。”她舒了一口气,故意显得很轻松。她认真看我。我觉得她的小眼睛模糊了。她伸手缓缓摸我的脸。我退了一步,她的手又冷又僵,没一点血气。 我说:“姑姑,你上车我就走。”她望车那边看了看说:“我去买盒爽口梅,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我看见小姑的小眼睛神采奕奕的。
家人中属小姑最疼我。上次生日,她用仅有的钱买了那时的奢侈品---乒乓球拍给我。我看候车厅最角落有几个卖食品的。走过那边,须穿过人群,须跨过扶梯。小姑怕接触生人,身高较矮,自然要费事些。我本来要去,她不肯。我看见她双手抱头,两个手肘吃力顶开人群,脚步迈得很小,显得很艰难的样子。这不过是平常人的几步路,她却走得很吃力。她时不时回头看我,脸带笑。这时,我的鼻子酸溜溜的。
见她终于挤到卖食品面前,她又向我挥了挥手。我没挥手回应,见她回头跟人谈价钱,我低下头流下泪。我赶紧拭干泪,怕别人看见,也怕她看见。我抬头再往那边望,她已提着红色塑料袋往回走。她跨过扶梯时,伏身抱栏杆,一脚跨过上面的栏杆扣住下面的栏杆,另一只脚再跨过。她跨过扶梯的栏杆时,整个人踉跄了一下,塑料袋也穿洞了,爽口梅掉了满地。她慌忙蹲下拣。我赶紧去搀她,帮着拣爽口梅。她见我上来,赶紧拭了拭未干的眼泪。她捡起腌制梅塞给我,扑扑衣上的泥土,勉强笑了。
这时,我见不着她的小眼睛,只看见浮肿的肉团。我那时忍住不哭。过了一会儿,她说:“我走了。”我想追上车再看看她,但我只是点头望她上车,我怕我会哭得稀拉哗啦。她回头看我,我发现她的小眼睛是死灰的颜色。她又说:“走吧,赶紧去学校,不然你爸又要骂我了。”等她钻进车厢,车开走,再也找不着她时,我看着甘甜爽口的腌制梅,我的泪止不住来了。 从那刻起,小姑就和她最疼爱的侄子永别了。一个未婚嫁更无儿女的农村女人是没有坟的。按习俗,她的骨灰也要处理掉。每年清明扫墓,我只能在心中暗自纪念她。
我的小姑,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