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人,我想大概分两种。一种,是从未有过交集的。比如,大千世界街头巷陌的人,于我们而言便是陌路。另一种,便是曾相遇相识但后来无疾而终消失在人海的。这一种狭义点说的话,就是深深相爱但未能结合,又无法以平常之心相待于是各自走开老死不相往来的。
而我最近,又在《红楼梦》中找寻到了第三种“陌生人”——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而彼此零交流的夫妻。不是举案齐眉琴瑟相和,也非欢喜冤家吵架斗嘴,而是冷漠——只有冷漠。冷漠,比吵架拌嘴更伤人,也更严重。
再读红楼,有这样一个细节让我狐疑,甚至惊恐,我甚至宁愿是自己胡乱猜测。或者是曹公偶然为之而后人妄生穿凿,又或者,其间真有难言之隐,于是曹公选择了隐晦藏之。不过,很多时候,真相并不重要,读者从文字产生的对生命的理解与体察,或许才是名著的真正魅力,真正价值。
我从书中读到的,便是贾蓉与秦可卿这一对夫妻,他们全程无交流。这一细节,并非书中主线,甚至算不上书中的旁斜逸出,但,细思极恐。
就相貌而言,可以说,贾蓉长得和宝玉不相上下。他第一次出场,是凤姐与刘姥姥聊天之时。作者借刘姥姥之眼,让我们看到一个风流倜傥的翩翩少年。他十七八岁,生得“面目清秀,身段苗条,美服华冠,轻裘宝带”,这让这位乡下老妪坐不是站也不是,藏没处藏,躲没处躲,贾蓉的俊美富贵让我们大饱眼福。可卿呢,“生得袅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而且“性格风流”,乃贾母“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书中不止一次提到她“袅娜”,通俗一点说,就是体态轻盈柔美,如婀娜柳枝。从长相来看,夫妻二人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佳偶。
书中两人第一次同时出现,是在第七回《宁国府宝玉会秦钟》。贾蓉之母尤氏请凤姐到宁府游玩,她带着儿媳可卿和众多侍妾丫鬟恭候迎接。坐定后,贾蓉进来向凤姐和宝玉请安。整个环节,可卿与尤氏、凤姐、宝玉之间彼此都有对话,而贾蓉也与大家交谈,其中与凤姐交流最多,甚至“溜湫着眼儿笑”。但是,夫妻二人没有眼神交流,也没有语言交流。从中我看到这样一个细节,贾蓉与凤姐的关系,比与妻子可卿的关系亲密得多。
若说这一次纯属偶然,那么第二次,我们依然看到同样的情景。
夫妻第二次同时出现,是在二人居室里。
贾珍请了张友士给儿媳治病,贾蓉带领太医到居室见可卿。接下来,我们看到的,是贾蓉与太医的交流,他们在聊可卿的病情。太医为可卿诊脉,“家下媳妇们捧过大迎枕来,一面给秦氏拉着袖口,露出脉来”,诊完之后,贾蓉同他到外间房里床上坐下,陪太医吃茶,询问诊断结。可卿贴身服侍的一个婆子结合主子素日的身体情况,对太医的诊断结果深表认同。如果说,贾蓉与太医的交流只是客气寒暄,那么这个婆子与太医的交流可以说是长篇大论,知之甚详。作为丈夫的贾蓉对妻子病情的了解程度,居然不如一个婆子。这多少让人匪夷所思。
写下方子之后,贾蓉夸赞太医“高明得很”,随后将方子拿给父母看。贾珍下令用“前日买的那一斤好的人参”给儿媳煎药。贾蓉呢?听完父亲的指令,“方出来叫人打药去煎给秦氏吃”。夫妻二人再一次让我们惊诧,依然全程无交流,甚至连比如扶秦氏起床、关心问候一声的举动都没有。读到此处,顿生寒意。整日间衣食起居在一处,但是只是夫妻之名罢了。泼辣的凤姐,尚且与贾琏有日常间夫妻的交流,即便吃醋撒泼,那也是夫妻间交流的方式。可以说,红楼梦中每一对夫妻之间都有交流,或语言,或眼神,或行动,像贾蓉夫妻这样的冷漠不言,实在反常。
第三次同时在场,是书里第十一回。
邢夫人、王夫人、凤姐带着宝玉到宁国府赏菊花,王夫人问起秦氏的病情,顺理成章的,一家子都开始聊这个话题。说话间,贾蓉进来依次给长辈们请安。凤姐询问贾蓉他媳妇的病情,贾蓉皱眉说“不好”:
“不好么!婶子回来瞧瞧去就知道了。”于是贾蓉出去了。
作为丈夫的贾蓉,在被问及妻子的病情时,言语间流露出的是漠然和不耐烦,甚至没有王夫人与凤姐对秦氏的同情怜悯之意。凤姐听了秦氏的病情,尚且“眼圈儿红了半天,半日方说道‘这个年纪,倘或就因这个病上怎么样了,人还活着有甚么趣儿!”饭后,凤姐提议要去看秦氏,宝玉跟着,贾蓉再一次带领着,到居室中来。凤姐坐在秦氏的褥子上,宝玉问了好便坐在对面椅子上,贾蓉命仆人“快倒茶来”。秦氏拉着凤姐的手,强颜欢笑,说自己福薄一类的话。宝玉听了,“如万箭攒心,那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下来了”,凤姐心中也十分难过,但考虑到担心秦氏看到自己难过愈加伤悲,于是强忍住了,好心“劝解了秦氏一番”,又说了很多衷肠话儿,“尤氏打发人请了两三遍”,才同秦氏告别,“不觉得又眼圈儿一红”。后来的凤姐,经常来宁府看秦氏。
相比宝玉、凤姐的伤心而泣,贾蓉只是淡淡地说,“他这病也不用别的,只是吃得些饮食就不怕了”,没有任何表情语气,相比两个局外人,作为丈夫的他反倒显得十分理性,平静异常。随后,他同宝玉出去了。
第四次,就是秦氏去世那一章节。听说秦氏去世,书中这样写到:
“那长一辈的想他素日孝顺,平一辈的想他素日和睦亲密,下一辈的想他素日慈爱,以及家中仆从老小想他素日怜贫惜贱、慈老爱幼之恩,莫不悲嚎痛哭者。”
宝玉惊闻,“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哇的一声,直喷出一口血来”,连忙换了衣服到宁国府中,只听得“哭声摇山振岳”,于是“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一番”。作为公公的贾珍,“哭的泪人一般”,决心要倾其所有料理儿媳后事。作为丈夫的贾蓉,我们没看到,曹公似乎也没看到。这多少让我们愕然。
在贾珍全权安排下,整个场面恣意奢华。他听从薛蟠之计,用了“帮底皆厚八寸,纹若槟郎,味若檀麝,以手扣之,玎珰如金玉”的木板,虽然贾政劝诫“此物非常人可享,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无奈贾珍不听,他只想厚葬儿媳,倾尽全力。整个场面,我们看不到身为丈夫的贾蓉的深情。是黯然神伤?还是欲哭无泪?甚至是呼天抢地痛不欲生?不得而知。又或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冷漠。在这个宏大豪奢的场面中,他的作用,或许仅仅体现在可卿灵幡上那体面排场的称谓吧!父亲为他蠲了个好听的官职,“防护内廷紫禁道御前侍卫龙禁尉”,这样更好听好看,也更荣耀些。
我们看到,整个丧礼都是公公贾珍在幕后主持,凤姐在台前主持。
我们看不到贾蓉的身影。
如果不是作者交代,我们甚至不知他们二人是夫妻关系。夫妻关系,不会日日轰轰烈烈,时时卿卿我我,但绝对离不开柴米油盐。有柴米油盐,才是常态。比如贾琏和凤姐。而贾蓉与秦氏之间,怎么看怎么都是陌生人。
我相信,曹公这样描写绝非偶然。他似乎在有意隐藏一些东西。在《宁国府宝玉会秦钟》一章,作者已借仆人焦大之口,道出了真相。贾蓉与秦氏的夫妻关系,确实是在隐瞒着一些什么。这种名存实亡的关系,不过是给外人看,最终目的,不过是为某些人提供方便。
仅此而已。
陌生至此,让人难以置信。
名著,确实是涵盖了社会百态,即便只是其中细节,读来依然让人震惊。 2018.6.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