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 | 在羊的国度,他是飞扬的草场(5)

“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用这句人人都能脱口而出且让人人都两难的诗句来形容老顿再合适不过。

老顿是第一代丽江客栈老板,因为追寻自己向往的生活而毅然前往于此。在我的印象里,他擅长烹饪,喜爱西藏,在滇藏线上更替了九辆车,活得自由且潇洒,对进藏的线路深度熟悉。

和老顿共事过很短暂的一段时间。他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有一天,总裁给我们介绍公司新来的大商务经理,四十多岁的样子,面容俊朗、柔和,身材仍保持均称。当时他穿一身笔挺的西装,微笑,说话语气坚定,表现出一种久经商谈的气势。隐约间又似乎缺少些许商场上的精气神,透出丝丝江湖气。因为项目原因,和老顿出差合作的机会较多,渐渐的也就有了一些了解。中年男人总有些人生故事,有些牛逼的经历,不经意间老顿也会透露一些。大概就是他开过公司,经营民宿十几年……诸如此类,浅浅提及。有一次出差,我们去看一个民宿项目,他从民宿装修、房间规格设置到后期运营侃侃而谈,表现非常专业。关于他,能确定的就是他在丽江开了十几年的客栈,在民宿方面有着非常丰富的实战经验。后来非常突然的,听说老顿离职了,我们便鲜有交流。只是他在朋友圈过着大家都艳羡的生活,在路上,高原美景美食常有。在我们羊的国度,他是飞扬的草场。

这次来找老顿,主要是想要跟他了解民宿的事情,顺便自己也待上一段时间,放空一下。落地丽江后,老顿出来接我,他身穿一件灰黄色迷彩冲锋衣,简单搭配一条方格方巾,脚登一双牛皮的马丁靴,随意轻松的样子,和在公司里穿西装的他完全不一样。闲聊几句才才知晓他已转移到香格里拉发展。于是跟着他在束河停留几天后便驱车前往香格里拉,老顿自己的SOHO式酒店。每一次旅途都会有突如其来的转折和遇见,这一次也毫不例外。

从束河出发到香格里拉,因担心下雪,路上结冰,我们早早就出发了。带了少数几件物品,全是装饰民宿用的。他自己还是那一套衣服,一辆车,没有其它。我带了一只大型号的行李箱,被塞得满满当当。车子开出束河古镇后,面对玉龙雪山、哈巴雪山,一路向前。天是纯蓝的,雪山是纯白的,仿佛上帝在此地特意将多余的颜色去除,留下空阔和纯净,给人“少”的启示和奥妙。

“你的随身物品真少,好像一个随时都会离开的人”,我说。

“我是个简单的人。走到哪都是一辆车、一张银行卡、衣服外套就两件换洗。每次拿上衣服,开着车就走了。”

这些天以及之后相处的日子里,发现他的衣物很少。两件军装外套,一件穿着,一件挂着。然后就是一套冲锋衣和一双登山鞋,放在车里。这样一个人,一个好像准备随时离开的人,一个常年漂泊十几年的旅人。我问他,什么可以让你停留下来?他说,这半生经历了太多,该历经的都经历了,现在不会太看重什么。该安顿好的都安顿好了,该尽的义务也都提前尽到了。

 毕业后在社会上起起伏伏几年,经历了很多艰难的日子。后来他自己做企业,企业做到年盈利上千万。在那个年代,算是成功人士。也就是那几年,他很喜欢开车进藏,一开就是一个月,两个月。回到深圳后,在办公室坐着就时常发呆。之后,一年至少要进藏三至四次。这样维持几年后,他决定放下一切,离开。拿着一些积蓄,开着一辆车就到丽江盘了两个客栈,载客人进藏区,常年跑在路上,沉浸在西藏的风景里。一个在商场上如鱼得水的人,跑到江湖里,也是意气风发,更是自由不羁。这样一跑就是十几年,更换了九辆越野车,进藏旅游线上的景点、故事、历史,他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当年到丽江开客栈的人还很少,老顿算是第一代客栈主。他说,那个时候丽江的旅游发展还没有这么蓬勃,网络预订也还都没有。来丽江的游客基本上是到了古城之后,再拖着行李箱一边走,一边看,碰到合眼缘的客栈便入住。所以,客栈的区位很重要,古城入口处、街道两旁都是热点地段。另外,客栈的风格,特别是门头是否吸引眼球也十分重要。所以会花费很多心思在客栈的装修和装饰上。当年的客栈大多由店主自己完成,符合自己的意愿,也更节省成本。每天没事就开始琢磨如何装饰客栈。客栈的很多石头、木桩都是自己到山上去找寻的。砖砌墙的缝隙都是自己用泥土一条一条缝合并打磨光滑的。桌椅、木架、招牌等都是自己做的,切割、刻字、打磨、上漆。非常注重细节,投入很多,以至于到现在对客栈的感情还很深。一边经营客栈,一边带游客去藏区,走滇藏线、川藏线、去梅里雪山、进入阿里无人区。他的脚步踏遍西藏的大部分地区。他经常带游客进入阿里无人区,一去就是二十来天。进入阿里无人区需要完备的提前准备和专业的向导以及过硬的驾驶技术。他说,阿里无人区,才是真正的西藏。他见过更荒凉,更震撼,更纯净的美。这些年,西藏的纯净也一点一点净化着他。他就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匍匐在西藏的大地上,跪拜在西藏的绝美里。褪去傲慢,褪去繁华,露出一个自由、质朴的灵魂。来西藏后,他的面相开始有了变化。心境变了,相容便也跟着变了。

“等我老了,就到西藏找个没人去的牧场,放牧度日。”

“待三十五岁实现财务自由,我便去找你喝酒放牧。”

“那你要学会开越野车,在高原上一个默契的副驾驶比一个好老婆还难找,还重要。”

出城,上高速公路。雪山离我们越来越近,大片的雪白朝我们扑面而来。前面这座是玉龙雪山,后面那座是哈巴雪山,但这都不算什么,香格里拉是一座被雪山包围的城,共有七座,似莲花,老顿说。香格里拉较丽江高出2000多海拔,车子在崇山之间螺旋上升,天高地远,山密风紧,道路蜿蜒其中,在路上便是在风里,在景里。不知爬了多久,金沙江展现在我面前,两山夹一江,如若空中鸟瞰,定是很壮观。沿着江边公路行驶。老顿问我,长江长还是黄河长?他说长江比黄河长就是因为金沙江。金沙江由北向南流,本来一直流向越南、柬埔寨等东南亚地区,却神奇的在丽江180度大转弯,流向了四川,流进了长江。加上金沙江几千里,长江便成了中国第一长河。现在的湄公河就是由金沙江流入。说着又指着金沙江上的一座小桥,说那就是红军桥。红军桥横跨金沙江支流岗曲河,是一座铁索桥。据说,红军当年就是在此渡河北上。从丽江到香格里拉再进西藏,这条线老顿不知道跑过多少回,他说不厌,也看不厌。

沿着金沙江一直开,跨过一座桥,桥对面写着“香格里拉”几个大字。我们开始进入香格里拉(其实我们刚进入迪庆藏族自治区。香格里拉在区划上确指香格里拉县。后来被旅游化,泛指大香格里拉,所在的地区是川、滇、藏大三角区。)香格里拉,一个美丽的名字,藏语意为“心中的日月”。在《消失的地平线》里,我对这个名字我作了一次又一次的幻想与憧憬:那种令人窒息的纯净,我该以何种方式落入香格里拉的怀抱。然而,第一印象就和千篇一律的景区大门一般,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几个大字,旁边是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现代化小城镇,一栋一栋的水泥的小楼房,与其他地方的小镇并无二样。我有点晃神,有点失望。我问老顿,你觉得旅游开发好吗?他说,以前这里的人生活很苦很苦,现在各家基本都有房,生活宽裕了很多,道路通了,水电也起来了。原生态的美一旦破坏将不复存在,极度贫穷的生命将失去生存的尊严。在保护与发展之间,我们面临两难。

汽车爬上山腰,高原草甸、牧场、藏式建筑、经幡、玛尼石开始一一出现。老顿说,早点来,你便会体会到什么叫香格里拉,这个季节看不到香格里拉的美。我能想象到天蓝草丰牛羊美的壮阔与纯净。那年第一次到西藏,汽车经过藏北草原,我们一路呐喊。大自然的美景亦如超脱的艺术一般,总是能让能心旷神怡,心动不已,渐渐在心里发酵滋养每一个细胞。不过还是很想亲眼一睹香格里拉的美丽容颜。

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们一路畅谈。我说我离职了。他说,你过来找我,我也差不多猜到了。这几年快速成长之后,突然发现眼前的这种生活不是自己想要的,觉得生活应该还有其它的姿态,所以出来看看,便想起了你。“我走的时候,把西装烧了,以后再也不穿西装了。”我没有觉得惊讶,只是笑了笑。曾经,卖掉客栈重新穿上西装进入公司朝九晚五,想过回归,发现自己也已经回不去了。

《蒋勋细说红楼梦》里说道:“就像宝玉处于宝钗和黛玉之间无法抉择一样,我们的生命也随时面临着入世和出世的两难。一方面觉得人不应该离开人群,承认入世的价值;另一方面又觉得自己有很孤独的一部分,不断地想要离开人群,去完成属于自己的那份完美,这是一个互相冲突的状态,只有成熟的生命才会在进退之间掌握好分寸和平衡。”生命在出走和回归之间徘徊,是两难的事情。即便历经半生风霜与雨雪,我们还是不够成熟,不够掌握好这进退之间的分寸与平衡。

以前喜欢看画。当看梵高的向日葵时,为生命的极致燃烧热泪满盈,不禁狂喜。当立于莫奈晚期画作《四季睡莲》的面前时,又看到他一生追求的光,与背景,与环境,与他的眼睛融为一体,和谐共融,呈现出祥和安宁,梦幻般的美。或许,生命自有它的走向,我们能做的就是遵从本心,徐徐前行,在残缺中走向自我的圆满。大多时候,我们别无选择,也强求不来。就像葛亮在新作《北鸢》里描述他的祖父时所说的,“拜时代所赐,将他性格中“出世”的一面,抛进“入世”漩涡,横加历练。然而,自始至终,他不愿也终未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

曾经一度想在这短暂的人生里找到完全的自由,此刻,我明白人生并没有绝对的自由。所谓的自由,不过是背后隐藏的“代价”。“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两句自是那么洒脱,那么不羁,有那么几瞬,又觉几缕悲伤。

老顿性格里“出世”的一面,一而再的将他带到这片土地上,这条路上。他遵从了自己的本心,终究也是不能也不愿成为一个长袖善舞的人。而我的人生之路也开始出现分叉,何去何从,但愿自己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本心,在看到它的那一刻。

他的驾车技术一流,对丽江到香格里拉这条路也很熟悉。下午三点左右,我们就到了独克宗古城。“独克宗”是藏语,“独克”白色,意为月光,“宗”为城堡丶寨子,所以独克宗古城有个美丽的名字叫月光之城。喜欢美丽的名字,只是在唇间颤动,就足以醉人,就像“香格里拉”。进城公路的尽头有一座巨大的白塔,白塔是藏传佛教中代表圣迹出现过和供信徒顶礼膜拜的佛塔,听说进城前绕白塔三圈能带来好运。车穿过古城,藏式建筑,方正硬朗。客栈、酒吧、餐厅、工艺品店诸如此类。一月底时候的古城已经鲜有游客,且不少店铺已经关门回家过年了。整个古城显得特别冷清。来香格里拉做生意的也多是外地人,和丽江不同的是,香格里拉多云南周边人,丽江多是全国各地的人。经过一家吃牦牛肉火锅的店,老顿说这是他弟弟的店,绝对是正宗的牦牛肉。问过后,说是也回家过年了,只能明年再来吃。晚餐是在老顿公寓所在的食堂吃的。一来,我十分惊叹香格里拉的肉的口感,入口醇香。一来,我在想这个人怎么像个本地人似的,卖牛肉火锅的、售楼部经理、厨房小妹、公寓电工,乃至修锁的大爷,以及后来结识的他弟弟一家,菜场的卖菜的大哥,他都很熟,像认识了很久的朋友或者亲人。他来这里一年不到的时间,已经和周边的人十分熟络。

老顿的SOHO式公寓位于香格里拉县城区的一个小区内。半层楼,十间客房,一间办公室。简单的藏式风格,全部由老顿亲自装修和布置。办公室外还有一个小型的木工间,电钻、木头、木漆、电锯等应有尽有。以前丽江客栈以及现在酒店里的木刻、木架、部分桌椅等都是他自己做的。看到上好的实木,就会买回来,琢磨成家具。办公室空间较大,办公桌、10人餐桌、厨房小吧台高桌、靠椅、物架、电视机底座,皆为灰褐色的沉甸的实木材质,简洁大方且有品质。四面墙装饰以金黄色饰有藏传佛教图案的壁纸,映衬餐桌上金黄色的桌布和餐巾,空间显得明亮且别具民族风情。电视机前放置有一张躺椅。书架上摆放佛教、哲学、历史等类型的书籍。窗外,雪山皑皑。

公寓在七楼。每间房拉开窗帘都能看见雪山和香格里拉县城。香格里拉属于康巴藏区,藏族人的聚居地,信仰藏传佛教。香格里拉县城四面雪山环绕,中心县城建筑以白色和赭色(僧袍多是赭色)为主,皆低于雪山的高度,内敛且谦卑。像一朵雪莲花。窗外,永远是纯净的蓝天和纯净的雪山。看窗,便是一幅画。开窗,便是一幅景。从向北开的窗子远眺,还可以看到松赞林寺,这是极大的福泽。老顿说,他最喜欢的还是香格里拉。香格里拉和丽江的美各不相同。一个庄重,一个婉约。一个神秘,一个亲和。一个硬朗,一个温润。如果说,丽江是一个温润如玉的官家大小姐,繁花似锦;那么香格里拉就是一个眼波含情,铁骨铮铮的绝色美男子,硬净美丽。香格里拉,是一片净土;丽江,是一个繁华地。

他说,他一个人可以在这里待很久。看看书,看看电影,做做木工,驱车到纳帕海草原去看海。在这个空间里,他变得很安静,人群里、酒桌上的侃侃而谈在这里瞬间沉静下来,是我没有想到的样子。人大抵是很难抵御孤独的,一个人在这里的日子会怎么过呢,我不禁想。

香格里拉的冬季特别冷,公共空间里的一张火塘组合玻璃圆桌的桌子最是实用。火塘是当地每家每户的必备,类似火炉,装有一根长烟囱通往窗外。燃起火塘,屋内便十分暖和,还可以烧水和煮饭。香格里拉入冬之后,本地人很少外出,一家人围着火塘喝酥油茶、吃青稞、聊天,温暖过冬。除外出、做事以及睡觉的时间,我基本也都黏着这张温暖的火塘桌子。老顿笑我,完全离不开这张桌子。零下十几度的气温,想来是哪也不愿去的。入乡随俗,我们也只能围着火塘在这公寓里过冬。

第二天一早和老顿去菜市场买菜。我们还是同事的时候,便知道老顿擅长吃,且会做美食。对于美食和红酒,他是颇有见地的,是一个有品味且生活讲究的人。他最拿手的菜是尼西土鸡,听说也是他从藏民老大哥那里学来的。买了土鸡,好些饺子皮和肉馅以及一些瓜果蔬菜。市场上已经没有新鲜的牦牛肉卖了。老顿说,正宗的牦牛肉很少,牦牛是藏民的财产,只有老了的牦牛才会宰杀,一般到这个时候听说哪家宰牦牛,大家都会跑去。所以市场上大部分牦牛肉都不是正宗的,不能乱买和乱吃。常见的蔬果肉蛋这里都能买到,有本地的,也有从外地运输过来的。注意到一家新开的海鲜店,门面不大,螃蟹、蛤蜊、扇贝、龙虾、石斑鱼、鲳鱼应有尽有。看来在香格里拉也能吃到海鲜了。对着雪山,吃海鲜,画面很美。

香格里拉土鸡切块,加入薏米、党参、草果、虫草,还有一味记不得名字的高原药材,一起倒入尼西土陶锅内,放在火塘上面小伙慢炖小半天。屋内香气满溢。鸡汤熬出了黄油,药材糅合出一股滋补的味道,极为鲜美。这道菜看似简单,但所用药材十分讲究。所用尼西土陶锅也是老顿专门到尼西县买来的。一口气喝了好几碗鸡汤。饭后,围着火塘饭桌喝茶聊天。一把黑陶壶,圆身,短嘴,金色铜壶盖上镂空雕花壶纽,金色铜提手上藤曼压纹。陶壶周身细密花纹,一朵金色莲花,寥寥几笔,跃然其上,十分出神。这把黑陶壶非常重,大概是因为质地密实。放入茶叶和清水,置于火塘上细煮。两只建窑茶盏,釉质刚润,釉色乌黑,多姿多彩的耀变光在发光膜里变幻无穷,不经意间幻化出迷魅的美。钟经理是福建人,来这边负责房地产项目,因买楼结识。同是异乡人,惺惺相惜。他的办公室就在旁边,过来一起喝茶。望着窗外,雪白山巅,想起白居易的《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晚上,雪花从山巅悄然落入人间,纷纷洒洒,悄无声息。好一句,晚来天欲雪,仿佛预兆。

选了一间客房。客房里放置一株一人高的桃花树,满树盎然的粉色桃花绽放在这零下十几度的冬天,在这白雪窗景里,不觉欢欣。仿佛一瞬间进入鸟语花香的春天。客房空间很大,地面铺有毛地毯,放置两张大床,铺上厚实舒服的床垫、被禄和电热毯。房间内配有单独的洗衣机。牙刷牙膏和洗浴用品选的都是上好的牌子。老顿说,每间房间的物品和布置都是他精心挑选和设计的。在这个方面,他很细心。

早起,拉开窗,外面白茫茫一片。香格里拉下雪了。香格里拉下雪了。“香格里拉下雪了”单单只是看到这七个字,便足矣让人心动一生,心醉三世。冲上七楼天台,俯瞰整个香格里阿拉的雪景。四周被雪山包围,眼下香格里拉城层层叠叠,白雪覆盖,湛蓝的阳光洒下来,晶莹闪闪。远处清晰可以看见松赞林寺。香格里拉城像是被仙女的雪白纱裙轻轻盖住,缓慢向山巅,向天国走去。在雪地上写上“C'est la vie”。那一瞬,觉得人生在此如此度过,美好极了。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好似,暮霭里,晨钟响起,心头一喜。

挑了两个晴天去独克宗古城和松赞林寺转了转。其它地方只能等来年春暖花开时。这个冬天,在这里,生活如水流一般淡然沉静。我从书架上找了一本书《佛学常识》,他翻出一部张艺谋导演的老电影《英雄》。我看书,他看电影。烤饵块,喝茶,聊天。谈往事,谈爱情,谈人生,谈香格里拉,谈佛学……曾经的身经百战,曾经的自由不羁,半生的人情,半生的故事,在这里,都化为平淡二字。我无意过多探究一个人的过往史,只是顺随这里的生活,用心去体会一个人此时的恬淡。

闲来无事,给老顿的六扇木花窗上漆。我在窗边刷漆,聚精会神。他一边看电影,一边包饺子。一个下午,我弄完了三扇。他包了上百个饺子。他说我静得下来,适合写书。我建议他写书,关于自己、关于爱情、关于人生、关于西藏。老顿在香格里拉还有事情要办,短时间内回不了丽江。由于受不了那的冷,便提出这两天先回去。

临行前一天。老顿去市场买了鱼和排骨,以及本地蔬菜水性杨花,给我做了顿家常菜:红烧鱼、糖醋排骨以及水性杨花炒洋芋。他做的家常菜色香味俱全。饭后,说带我去看看他的“家”,在纳帕海边。他说,准备在那盖一栋房子,弄几亩菜地,等老了就住在那里。三千年读史不外功名利禄,九万里悟道终归诗酒田园,这句话归在老顿身上也正合适。终究他还是保留了精明和理性,对自己和生活都早早安排得当。

车开出城,很快就来到了纳帕海草原片区,笔直的公路,面对着周身黑褐色头顶白色的石卡雪山开,越来越逼近,纯净。苍莽。最美的风景,永远在路上。公路两旁都是牧场,10-11月的时候,开满了花,长满了红草。现在就是一片枯萎的黄草,有几个晒青稞的架子。其实,这才是这里真实生活所展现出来的样子,十分质朴、粗粝的美。但人们不远千里而来只想看到刻意的花海。车子没有开进景区,而是朝右手边的一条石子小道拐进去了,看得出来是一片牧草地。草地部分被雪覆盖,部分已经露出。再往前就是纳帕海,再往前就是夕阳下光芒万丈的群山,再往前就是宝蓝色的天空。一层一层的随眼睛呈现出来,壮阔,宁静,神圣…只听见自己的惊叹。老顿说这里不属于景区,他经常驱车前来,在这里晒晒太阳,看看湖水、远山,然后躺在草地上睡一觉,再去他弟弟家吃个晚饭,才回城。一个人,躺在这天地间,只是睡一觉。便叫人神往。

车子经过一个村庄,沿着纳帕海的沿海公路呈半环形一直开,左边是深山,右边是神湖,都近在咫尺,近在眼底。老顿委托他弟弟帮他养了一匹马,也不知是哪一匹。听说还养了一头香猪。车还在沿湖蜿蜒着,突然下起了小雪。群山神湖间下起了雪,我用手去接这一片一片的雪花,仿佛那是神的恩赐。想要跑到海边在雪花中翩翩起舞,在仙境里当一名仙女。纳帕海其实不是海,和洱海一样,是高原上的湖泊。大理有洱海,丽江有拉市海,香格里拉也有一片海,就是眼前这片纳帕海。

车子开在纳帕海的环海公路上,群山后移,海面波光粼粼。不一会,老顿弟弟家便到了。进村庄入口处,环海公路的左手边,右手边便是纳帕海。对游客来说,在这样的地方临海拥有一套藏式小屋,是三生有幸的事。一下车,便见五头牦牛,有年龄大的,也有年龄小的,雪山下的小牦牛,见我们便哞哞哞哞的叫个不停,怕是汽车开过来惊扰了它们。一个脸色黝黑,带着羊绒帽的小男孩跑出来迎接我们,后面跟着一位同样脸色黝黑的瘦高的男子,那是老顿的弟弟。小男孩是老顿弟弟的儿子,六岁左右,听他们叫他小顿觉。老顿弟弟是本地人,一家人三代居住于此。父母,妻子、小顿觉以及小顿觉的姐姐。

三栋两层楼土木结构房子,一面青砖石头墙,围合成一个庭院。庭院里种有山楂树,栓着一条中型犬。房屋后面是大片的菜园和牛圈。院门门头上有一小型白塔,以作供奉。佛教在藏民的生活里无处不在,已经融为一体,成为他们生活的一部分。“顿觉”这个名字大概也出自佛经,有顿悟之意,这在康巴藏区也很常见。这个季节的藏民基本上都在家里围着火塘过冬。我们走进左偏厅。中间一个火塘,围着火塘两条藏式沙发,面对着火塘是电视机,右手边是厨房。厨房里常年备有大块的酥油、青稞面、还有青稞饼。

小顿觉的爷爷、爸爸和老顿在屋内聊天。小顿觉十分调皮,和老顿闹来闹去。小顿觉妈妈从外面回来,穿着藏袍,头发挽起来戴一顶漂亮的帽子,编着绿松石、蜜蜡、玛瑙等五彩珠子串成的头饰。带一对金耳环,一枚金戒子,身上还挂了好些珠串首饰。听说是去参加酒宴,才如此盛装打扮。她人很爽朗。笑声清脆。没坐一会便进厨房给我们做酥油茶和青稞饼。这是藏民招待人常用的茶点。看我们是外地人,怕喝不惯,特意将酥油的味道减淡。我喝了两碗酥油茶,还吃了些青稞。他们十分淳朴,待老顿像一家人。

告别后,驱车前去老顿的“家”,不想前路被水淹过不去,便回城了。我猜想,那应该是一个很美的地方,有点惋惜。回城的路上老顿说有朋友邀约一起吃饭。我心里还想着那牦牛肉火锅。

走进古城内的一家藏式餐厅。他的朋友已经到了,便招呼我们过去。牦牛肉火锅,搭配几个小菜和一个主食。老顿的朋友叫痞子(化名),其他两男两女是痞子的朋友,刚从丽江过来香格里拉玩。介绍一轮,大家一起碰一个。青稞酒,好喝,就是后劲大。我们用手点点酒,对着火炉弹一弹,念叨“扎西德勒”。老顿说,这是藏民的习惯,扎西德勒表示欢迎,祝福吉祥的意思。不一会,他们就聊嗨起来了。痞子的朋友小牛(化名)来香格里拉一喝酒就高原反应,还吸起了氧气,但一点不影响大家高涨的气氛。酒被喝完一打,又来一打。小牛是民谣歌手,聊至酣畅便唱起歌来,《仓央嘉措的情歌》、《一路向南》等等,大家也都跟着嗨了起来,连隔壁桌的小哥哥们也跟着唱了起来。喝完酒,聊完天。大伙一堆,加上隔壁桌一起便到了痞子客栈继续喝酒唱歌。几张长桌一拼,几打啤酒,几盘小食。小牛弹吉他,唱歌,旁边的打手鼓,几首歌下来,气氛高涨。氧气跟不上,主唱还带上氧气给我们唱歌。用生命在唱歌的既视感。和我们一起过来的几个学生也玩的挺开心。老顿上场,给他们讲关于香格里拉,关于西藏的故事和历史,一场下来,两个多小时,听得他们是目瞪口呆。一群能玩能闹能疯的人散席不散场,开车到一烧烤店,继续喝酒畅聊。

玩到很晚。路上,老顿问我,你喜欢今天的活动?我没说话。一个不太擅长交际的人,在人群里总有一种疏离感。喜欢走进人群,保持孤独。只能做一个旁观者,看着别人在人前疯狂、放纵,狂笑、哭喊。而自己,只能清冷自足,仿佛隔着一道壁垒。他说,你不适合香格里拉。不论是热闹群聚的呼朋引伴,喝酒吃饭,高谈阔论;还是安于一隅,孤僻自持,净自清欢。有些人,大开大合,毫不干涩。这是一种洞悉世俗的通透和久经历练的自我把握,于自我的多个面之间,切换自如。

有些人,只有一面,他们干净,简单。有些人,有很多面,他们通透,圆润。还有很多人,他们介于这两者之间。生命在时间的洗礼和自性的指引中走向不同的人生际遇,涤荡而成不同的样子。我们每个人在找到自己之前的遇见,都是尝试、探索,每一次都是通向、深入自我的途径。与老顿在香格里拉的这些日子,是深入体会他自由的生活,也是一次临水自照,看到自己的壁垒和路途。

第二天一早我便回丽江了。像老顿这样的人,在如羊圈的都市里,是我们每一只羊向往的飞扬的草场。

只是,我们才刚刚出发,他已准备开始回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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