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皮面具

人皮面具

文/北邙

1.

地铁轰隆隆地在隧道中行驶,两侧飞快地掠过LED广告牌的荧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脱落的漆皮的味道。已经是深夜十二点的最后一班车了,空荡荡的老式车厢里,除了邱鹿之外,只有两三个人零星地坐着,各自低头玩着手机。

邱鹿没有玩手机的原因,不是因为不感兴趣,而仅仅是因为连掏出手机的力气都没有了。

自从来到这家新的公司之后,每天这个点下班已经成了家常便饭。他甚至怀疑,如果不是错过了地铁末班车,公司就要补贴交通费的缘故,那个肥头大耳的顶头上司会不会让他再多为公司的业绩“贡献”几个小时。

他倚在靠背上,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车厢里的人。

斜对面坐着一对亲密的小情侣,看起来应该还是学生,这么晚出来,不是去酒吧,恐怕就是去宾馆吧;

右侧跟他同排的是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人,微微秃顶,手指飞快地在手机屏幕上打着字,神色严肃,似乎还在处理着什么事务。邱鹿在他的身上,好像看到了几年之后自己的影子;

车厢的最角落里还坐着一个醉醺醺的酒鬼,蓬头垢面,看不出来年纪,身上弥漫出的酒气甚至已经盖过了老式车厢里陈旧的灰尘味道,让邱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邱鹿勉强活动了一下脖子,如果不是生怕一闭眼就睡着,导致坐过站的话,他恐怕早就在座位上酣睡了。

“呲——”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颠簸的缘故,车厢里的电灯闪了几下,切换的光影笼罩着整个车厢,显得格外阴森。所有人都在低头玩着手机,没有人注意,车厢里的光线悄无声息地黯淡了几分。

邱鹿转过头,他看到一个古怪的老人从隔壁的车厢慢慢地走了过来。

老人身材瘦小,有些佝偻,穿着一身灰色的布衫,手里提着一个竹篮,满头白发凌乱地垂下来,将大半张脸都遮住了。

邱鹿甚至看不见他的眼睛。

可是在这么颠簸的车厢里,老人轻飘飘地如履平地,好像丝毫没有受到任何影响。

老人第一个经过的,是那个酒鬼的身边,老人伸出干枯如鸡爪一样的手,放在酒鬼的脸上,然后指甲托起了他的下巴,手腕轻巧地一转——竟然从酒鬼的脸上扒下了一层人皮!

邱鹿猛地瞪大了眼睛,差点叫出声来!

可是酒鬼的脸皮被扒掉了之后,没有一丝血流出来,反而睁开了眼睛,好像清醒过来一样,茫然地坐起身来,看向四周,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个地方。

他看向小情侣,看向西装男人,看向邱鹿——唯独没有看向眼前的古怪老人,好像这个老人根本不存在。

老人没有再看他,而是继续慢吞吞地往前走着。

路过西装男人的时候,老人又一次伸出了手,用同样的方式从男人的脸上扒下了一层皮。这次邱鹿看清楚了,扒下来的与其说是人皮,不如说是非常轻薄的一层青色的透明面具,老人将它放进了手里的竹篮中。西装男人顿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神色茫然地看着手机,老人的手伸进篮子里,取出了一张淡红色的面具,轻轻地覆在了男人的脸上。那面具入脸即化,丝毫看不出有任何不同。

男人的表情渐渐变了,再也没有之前像一根绷紧的琴弦一样的疲惫,而是非常放松,好像刚结束了一天轻松的工作,准备回到家里,舒舒服服地泡一个热水澡似的。他收起了手机,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甚至左右看了一下,发现邱鹿正在看着他,微笑地冲邱鹿点了点头。

邱鹿僵硬地挤出了一个回应的笑容。

——当然,这个男人也丝毫没有意识到面前提着竹篮的老人。

邱鹿感到了一丝恐惧,想要拔腿跑开,可是双腿好像灌了铅一样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老人来到他的面前,干枯的手指伸向了他的脸。

他猛地向左一躲,那只手伸了个空。

老人的动作停了下来。邱鹿不敢抬头,可他感觉得到,那一头蓬乱的白发底下,似乎有一双眼睛正在紧盯着他。

他忽然想起了小的时候,奶奶曾经跟他说过,在农村走夜路的时候,经常能撞到一些狐仙鬼怪之类的非人之物,化作人的样子,如果你理睬了他们,就会被骗去当替死鬼。

他问奶奶,怎么能辨别到底是不是人呢?

眼睛。

奶奶说,样子可以变,眼睛是不能变的,有些东西的眼睛你一看就知道,它不是人。

那不是人的眼睛,是什么样子的?

奶奶摸了摸他的脑袋,慢吞吞地说,等你遇到了的时候,你就知道了。

邱鹿忽然很好奇,这个老人的满头乱发底下,究竟藏着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呢?但他的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他没有勇气抬起头来看老人的脸,更不要说伸出手去拨开老人的头发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地铁终于停了下来,广播里响起了清脆的女音:“尊敬的乘客,新街口站已经到了,请您……”

邱鹿猛地抬头,发现老人已经不在了。

地面上,只留下了一个轻飘飘的淡红色的面具。

2.

邱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把那个面具带到了家里。

面具无色无味,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丝毫重量一样。邱鹿洗完澡,躺在床上,将面具举起来,对着灯光,光线似乎能从面具中透过一样,邱鹿捏着面具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几乎没有丝毫质感。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摸到的是人皮,再捻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是因为面具太过于轻薄,所以感受到的其实是手指表皮的质感罢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要不然,戴一下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顿时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知道这也许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可是他记得那个西装男人在戴了面具之后,似乎没有任何的问题。

正在犹豫的时候,枕头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手里一个没拿稳,面具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像一张纸似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邱鹿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冰凉凉的。

然后一阵莫名的喜悦从心里升了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拿出手机一看,是主管发来的微信,让他明天一早继续完成一个新的客户PPT。如果是往常的话,他肯定早就摔手机骂开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再做呢?

他笑嘻嘻地给主管回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下床来到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整个人都扑在了工作上头。

3.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顶着重重黑眼圈的邱鹿,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一样。

主管破天荒地表扬了他,并向上级领导建议,号召全公司的员工向他学习。可他一点都没觉得开心,能感受到的只有疲惫,整个人累得说不出话来——换个人一宿不睡觉赶完整整50页的PPT试试看?

除了疲惫之外,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要再找一次地铁上的那个面具老头!

虽然主管特批了他一个下午休息——放在一天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他还是面对着全公司异样的眼神,坚持继续加班到了深夜的最后一个人。

十二点刚过,他又一次准时坐上了最后的这班地铁。

从公司到家的地铁是这个城市最早投入使用的一条线路,已经接近十年了,所以显得异常老旧,连地铁站设计的都像上个世纪的产物。碎密的白色小瓷砖和裸露出的斑驳水泥地面,甚至天花板的灯罩旁还不时地向下滴着水。如果说这里有老鼠和蟑螂忽然冒出来的话,邱鹿觉得一点都不奇怪。

上了地铁没多久,顶灯又一次发出了“呲呲”的声响。斑驳的光影之中,邱鹿毫不犹豫地转过头,眯着眼睛向右边看去。

果然,老人的轮廓出现在两节车厢的中间,缓缓地向着他走了过来。

今天地铁里的人,比昨天稍稍多出了几个。

老人每路过一个人,都会伸出手,从他的脸上撕下一张面具,有的时候会再贴上一张,有的时候不会。没有被贴上面具的人都会露出茫然的表情,整个人空空落落的,好像一瞬间失了神。被贴上面具的人则神色各异,有的欣喜,有的哀愁,有的愤怒,还有一个竟然好像喝醉了一样,顿时瘫倒了下去。邱鹿注意到,这个人脸上被覆盖的面具,好像就是昨天老人从酒鬼脸上取下来的那一张。

老人慢慢走过邱鹿的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再伸手抓向邱鹿的脸,而是好像没有看到一样,继续往前走了过去。

邱鹿急了,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一把拉向老人。

老人的动作一停。

然后,地铁猛地震了一下!

邱鹿险些被颠下座位,整个人顺势向外扑了过去,他一个踉跄,连忙抓住椅子旁边的扶手坐好。身边顿时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两个刚被贴上紫色面具的人开始恶狠狠地叫嚷起来。

邱鹿顾不上他们,而是连忙抬头看去。车厢里空荡荡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可是邱鹿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竹篮子。

2.

邱鹿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鬼使神差地把那个面具带到了家里。

面具无色无味,拿在手里轻飘飘的,好像没有丝毫重量一样。邱鹿洗完澡,躺在床上,将面具举起来,对着灯光,光线似乎能从面具中透过一样,邱鹿捏着面具的拇指和食指捻了捻,几乎没有丝毫质感。他一开始还以为自己摸到的是人皮,再捻了一下才发现,原来是因为面具太过于轻薄,所以感受到的其实是手指表皮的质感罢了。

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要不然,戴一下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顿时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虽然知道这也许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可是他记得那个西装男人在戴了面具之后,似乎没有任何的问题。

正在犹豫的时候,枕头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

他吓了一跳,手里一个没拿稳,面具轻飘飘地落了下来,像一张纸似的,落在了他的脸上。

邱鹿的第一反应,是觉得冰凉凉的。

然后一阵莫名的喜悦从心里升了起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拿出手机一看,是主管发来的微信,让他明天一早继续完成一个新的客户PPT。如果是往常的话,他肯定早就摔手机骂开了,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觉得——为什么要等到明天早上再做呢?

他笑嘻嘻地给主管回了一个“OK”的手势,然后下床来到桌边,打开笔记本电脑,整个人都扑在了工作上头。

3.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顶着重重黑眼圈的邱鹿,觉得自己像个傻逼一样。

主管破天荒地表扬了他,并向上级领导建议,号召全公司的员工向他学习。可他一点都没觉得开心,能感受到的只有疲惫,整个人累得说不出话来——换个人一宿不睡觉赶完整整50页的PPT试试看?

除了疲惫之外,他的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就是要再找一次地铁上的那个面具老头!

虽然主管特批了他一个下午休息——放在一天前,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可他还是面对着全公司异样的眼神,坚持继续加班到了深夜的最后一个人。

十二点刚过,他又一次准时坐上了最后的这班地铁。

从公司到家的地铁是这个城市最早投入使用的一条线路,已经接近十年了,所以显得异常老旧,连地铁站设计的都像上个世纪的产物。碎密的白色小瓷砖和裸露出的斑驳水泥地面,甚至天花板的灯罩旁还不时地向下滴着水。如果说这里有老鼠和蟑螂忽然冒出来的话,邱鹿觉得一点都不奇怪。

上了地铁没多久,顶灯又一次发出了“呲呲”的声响。斑驳的光影之中,邱鹿毫不犹豫地转过头,眯着眼睛向右边看去。

果然,老人的轮廓出现在两节车厢的中间,缓缓地向着他走了过来。

今天地铁里的人,比昨天稍稍多出了几个。

老人每路过一个人,都会伸出手,从他的脸上撕下一张面具,有的时候会再贴上一张,有的时候不会。没有被贴上面具的人都会露出茫然的表情,整个人空空落落的,好像一瞬间失了神。被贴上面具的人则神色各异,有的欣喜,有的哀愁,有的愤怒,还有一个竟然好像喝醉了一样,顿时瘫倒了下去。邱鹿注意到,这个人脸上被覆盖的面具,好像就是昨天老人从酒鬼脸上取下来的那一张。

老人慢慢走过邱鹿的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再伸手抓向邱鹿的脸,而是好像没有看到一样,继续往前走了过去。

邱鹿急了,不知道哪来的胆子,一把拉向老人。

老人的动作一停。

然后,地铁猛地震了一下!

邱鹿险些被颠下座位,整个人顺势向外扑了过去,他一个踉跄,连忙抓住椅子旁边的扶手坐好。身边顿时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两个刚被贴上紫色面具的人开始恶狠狠地叫嚷起来。

邱鹿顾不上他们,而是连忙抬头看去。车厢里空荡荡的,老人已经不见了。

可是邱鹿的手里,多了一个小小的竹篮子。

4.

篮子里一共有二十七片面具。

十一片青色的,五片红色的,四片黄色,两片紫色,剩下的五片都是古怪的混沌颜色,像是在墨缸里被染做一团再拿出来似的。

邱鹿小心翼翼地花了一周时间,在自己的脸上实验了前面的四种颜色。终于能够确定了,不同的颜色,代表不同的情绪。

青色的疲惫,红色的欣喜,黄色的兴奋,紫色的愤怒。剩下的五片中他试了一片,结果那天晚上,他在家喝了整整两瓶白酒,把音响放到最大,跳了整整一通宵的摇头舞,把保安都给召来了,险些要将他送到警局去。等到第二天恢复的时候,他用最后的力气跟公司请了个假,然后对着马桶吐了整整一天。

至于剩下的四片,他再也不敢尝试了。

他最惊喜的发现就是,面具几乎是碰到一点脸上的皮肤就可以融化进去,吸收极快,几乎不会被人察觉。

他把这些面具小心翼翼地包好,随身带在包里。他后来又试着去地铁里找那个老人,可是无论他怎么等,老人都再也没有出现过。

有些遗憾,但是能够收获这整整一篮面具,已经是足够意外的惊喜了。

趁着午休的时候,他把一片青色的面具偷偷放在了对面桌那个他最不喜欢的同事脸上,整个下午,同事就像霜打的茄子,无精打采,接连犯错,什么事都做不好,挨了主管劈头盖脸的一顿臭骂;

领导检查工作的时候,快要轮到他时,他趁着倒水的机会,悄悄地把红色的面具放在了主管的脸上,原本应该是硬着头皮挨骂的半个小时,主管却和善地让他坐下,跟他一起喝茶聊天,从最近的股市到房价,无所不谈,悠然地度过了难以想象的,愉快的一个下午;

至于黄色的那片,他悄悄地约了办公室里最漂亮的女同事在下班后喝一杯,在原本说好的清吧里,他装作无意地撞了她一下,将面具盖在了女同事的脸上。十分钟之后,他们就出现在了夜店的劲曲嗨歌和旖旎的粉红色光线之中,跳到筋疲力尽,才一起坐上了回家的出租车。

当然,喝醉的同事已经不知道是回谁的家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邱鹿发现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神奇的面具了。

二十七张不算少,但也不多,就在老人消失的一个半月之后,邱鹿的手里只剩下了最后一张红色面具——原本最难用的混沌色,却被他发现是比黄色更好用的酒吧利器,第一时间早早用完了。

邱鹿看着自己手里仅存的这张面具,忽然陷入了恐慌。

面具没有了,他该怎么办?

就这么甘心失去这个使他能够凌驾于每个人之上的神秘利器?

邱鹿开始疯狂地在深夜的地铁上找寻老人,可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几乎找遍了城市的每一段地铁,却再也没有见到过老人的影子。

最后的那张红色面具,他贴在了自己的脸上。如果不这样做,他简直不知道自己怎么继续坚持下去,而不至于沉沦在失去面具的暴躁之中。

一天,两天,三天……

失去面具的第七天,他绝望地瘫软在午夜的地铁上,双眼通红,像是毒瘾发作的瘾君子,身上散发着因为很多天没有洗澡而恶臭的气息。

他走上地铁的时候,除了一个已经靠着座椅靠背睡着的大学生,剩下的人都捂着鼻子,皱眉看着他,没过多久,便纷纷离开,去了别的车厢。

他随意地坐在睡着的大学生边上,看着对面漆黑的窗户发呆。

玻璃上映照出他的样子,几乎已经脏乱得不成人形,比起旁边一身整洁T恤牛仔的大学生,简直像是从垃圾桶里刚爬出来的流浪汉一样。

——等等?

他的目光看着玻璃里的大学生,双手忽然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他猛地转过头,看向身边的这个人。

大学生仰着脸靠在靠背上,还在呼呼大睡。

可是在邱鹿的眼睛里,大学生的脸上,仿佛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黑气。

邱鹿咽了一口唾沫。

他缓缓伸出手,手指碰到大学生脸庞的一瞬间,传来了熟悉的触感,他毫不犹豫地用大拇指顺着学生的下巴抓进去,轻轻一掀——

一张淡黑色的面具,出现在了他的手里。

5.

邱鹿辞职了。

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天,给主管的脸上贴了一个纯紫色的面具,那是他花了大半个月时间,才从一个神色彪悍、身材魁梧、脸上甚至有一道刀疤的男人脸上扒下来的。紫色的浓郁程度让他都忍不住心生害怕。

后来听说,那天主管像疯狗一样地拆了半间办公室,把所有电脑几乎都砸成了碎片,甚至打伤了两名无辜的下属。后来主管第一时间就被调走了,再也没有人听说过他后来去了哪里。有小道消息说他被公司直接辞退了,而且事件传了出去,这一行再也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

邱鹿开了一家心理咨询公司。

没过多久,这家原本名不见经传的公司就走红网络,一夜风靡全国。所有慕名前来的客人都惊叹于他的催眠技巧,公司主页的留言板底下几乎是一连串的好评。不少人不信这个邪,千里迢迢地赶过来,非要试试看邱鹿到底有多厉害,甚至有个人曾经在网上发视频,说一定要来拆穿这个骗子的虚伪面具,让他下跪道歉。

可是就在他做完“催眠”后的当天晚上,他便在网上直播下跪,一边泪流满面,一边说曾经不相信邱大师的自己猪狗不如,瞎了眼睛。

邱鹿在短短一年时间里,成为了家喻户晓的国家级心理辅导专家和催眠大师。

听说无论你失恋崩溃到什么程度,只要找到他,一定功到病除,立刻回复到好心情;

听说无论你因为何种缘故绝望到想要自杀,只要找到他,一定重燃生的希望,找回真正的自己;

听说哪怕你再控制不住自己的毒瘾和欲望,只要找到他,一定能让你平静下来,再也不生丝毫杂念。

邱大师甚至登上了央视的舞台,在众目睽睽之下,由全体网民当场投票,随机选择观众接受治疗。短短5分钟的催眠之后,被治疗者当场情绪崩溃,嚎啕大哭,几乎昏厥过去。邱大师很快解除了催眠,那位观众又顿时喜笑颜开,握着邱大师的手连连致意,声称实在太神奇了。

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质疑过邱鹿的能力。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邱大师的催眠不是根治性的,而是要有疗程限定,而且邱大师从来不传弟子,都是亲力亲为。所以如果真的要找邱大师做催眠疗伤的话,价格水涨船高,很快就突破了天价,远远不再是普通老百姓所能承受得起的价格了。最高的时候,一个疗程十次催眠,每次十分钟,间隔三天,总价高达一百二十万。

可即使如此,那些政要、高官、富商……明里暗里找邱大师出手的,仍然是络绎不绝。

就这样,一张张面具从邱鹿手中流出,换来数不尽的金钱、名声、豪宅、游艇、美人……邱鹿过上了他从前想都不敢想的生活,流连于高层社会之中,纸醉金迷,夜夜笙歌。

没过多久,邱大师和财阀集团独女、影视歌三栖巨星张羽帆结婚,盛大的婚礼几乎波及了大半个娱乐圈,媒体纷纷称之为“世纪婚礼”,奢华程度空前绝后,令无数人啧啧称奇,叹为观止。

6.

婚后的第二年,他的儿子呱呱落地。邱鹿给儿子取名叫做“邱傩”,那是一种戴着柳木面具的古老戏剧的名字。

也是这一年开始,他以自己的名义,开办了连锁的娱乐产业。电影院,KTV,游乐园,他几乎是不计成本,不求赚钱,只求人气,什么受欢迎开什么。被媒体问到为什么的时候,他说这些年见过了世界上太多不开心的人和事,希望能够尽一己绵力,把更多的快乐带来给世间。

讽刺的是,这句话被无数人认为是虚伪的炒作。只有邱鹿自己知道,它是真的。

没有人知道,这么多年下来,其实他的面具早已经严重失衡了。

在他的海边豪宅中,有一个隐蔽的地下室,从来不允许任何人进入。那里面装满了这么多年来,他积攒的不计其数的紫色、青色、黑色、灰色和混沌杂色的种种面具。

从每个来就诊的病人脸上扒下来的,都是这些负面的情绪,而他搜集的能够贴上去的红色、黄色的面具越来越少。

他开游乐园,开电影院,不是为了别的,只是为了在这些地方能够更加方便地搜集到更多的开心愉悦的面具。

而那些剥下来的负面情绪的面具,他曾经尝试过销毁,可是面具不知道是什么材质,无论水淹、火烧、电击甚至碾碎,都不能伤害它们分毫,仿佛只有戴在人的脸上,才能消灭它们。最早的时候,他也曾经随便将这些面具戴在路人脸上,可是随着名气越来越大,认识他的人越来越多,他再也没法这么做了。

他也试着丢弃过,可是面具永远不会离开他,他曾经将满满一车面具倒进海里,可是第二天一早醒来,却发现它们又原封不动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堆满了整个房间。

没有别人能看到这些面具,只有邱鹿自己。于是邱鹿只得小心翼翼地将这些面具叠放收好,封存起来。

他实在不知道这些面具能用在什么地方。也许只能期待战争发生的时候,他亲手把这些面具挥洒到战场上的敌方士兵脸上了吧。

他有的时候,忍不住这么苦笑着想。

7.

邱傩一天天地长大,邱鹿也渐渐不再为人“催眠”,而是安心在家照顾孩子,陪伴爱妻,享受着为人夫、为人父的恬静生活。只在暗中接一些实在无法推拒的工作,而这些工作给他换来的,除去金钱以外,便是一张张曾经无法想象的乌黑色或是青紫色的浓郁面具。

有的时候,过去的十年仿佛一场大梦般,让他不敢相信真的是自己经历的事情,只有打开地下室大门的时候,面对满满一屋子的面具,才让他能够确定,原来这一切都不仅仅是黄粱一梦。

邱傩的模样和邱鹿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而五官的细节上又增添了许多从母亲处继承来的柔美,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格外灵动,格外惹人疼爱。

邱鹿也非常宠爱这个独生子,上学放学都要亲自开车接送,平时疯起来,就陪着儿子满别墅上上下下地嬉戏打闹。他对儿子百依百顺,什么都好,唯独只有一个禁忌,就是不准他靠近地下室的入口。

邱鹿也不是没有考虑过搬离这儿,但是面具似乎不能离他太远,否则的话,当他醒来的时候,所有面具一定会全部出现,再次把他的房间堆满。

邱鹿经常夜里做噩梦,梦中,垒成小山一样的面具铺天盖地地向他压过来,全都盖在他的脸上。每次做到这里的时候,他都会从梦中惊醒,一个激灵坐起身来,后背上涔涔的都是冷汗。

不行,一定要把这些面具全部销毁。

渐渐地,他开始每次出门都在身上带着一些面具,趁着逛街的时候悄悄地盖在路人的脸上。随着他淡出大众的视野,出门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引起多么高的关注了,只要带好口罩帽子,也能像普通人一样的随便逛街吃喝。

这样的效率虽然低,可是地下室堆放的面具,确确实实地在一天天变少。

邱鹿心中暗喜,想着等到面具全部发光的那一天,他就再也不干什么催眠了,彻底金盆洗手,离这一切越远越好。

8.

“小傩,在家乖乖自己玩,爸爸出门办点事情。”

清早,邱鹿和往常一样,随身带好了面具,准备趁着行人稀少,再发出去一些负面情绪的面具。

就当他站在玄关口,正要出门的时候。邱傩却从客厅跑了过来,忽然奶声奶气地喊道:“爸爸。”

邱鹿一边穿着外套,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道:“怎么了?”

“你掉东西了。”

邱鹿回过头来,忽然愣住了。

邱傩弯下腰,从地面上捡起了一片轻如蝉翼的面具。

邱鹿忽然发现自己控制不住地颤抖了起来,像是很多很多年前,在地铁车厢中,从大学生的脸上看到那一层薄薄的面具时候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儿子也能看到面具的存在?

“放下来,别碰那个东西。”邱鹿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啊?”邱傩嘻嘻一笑,似乎觉得面具很好玩,想要往自己的脸上戴去。

“不要!”邱鹿猛地冲过去,一把打开了邱傩手里的面具,他因为用力过猛,重重地倒在了地上,怀里的面具顿时散开,轻飘飘地散了一地。

“哇,好多好多面具!”邱傩拍着手笑。

“小傩,不准你碰它们!”邱鹿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是手脚根本不听使唤,丝毫动弹不得。他抬头看向邱傩,浑身的血液好像凝固了一样。

邱傩的背后,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老人站在那儿,低头看向邱鹿。

老人弯腰,捡起一片面具。

邱傩也弯腰,捡起一片面具。

邱鹿瞪大了眼睛,看着邱傩向自己走来——他背后的老人,也一步步地向邱鹿走来。

“爸爸,戴。”

邱傩伸出手,将一面纯黑色的面具戴在了邱鹿的脸上。

就像他背后的那个老人,一模一样。

黑色,代表绝望。

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从邱鹿的心中涌起,这么多年的所有噩梦在脑海中井喷般地涌出,他已经看不清邱傩和老人的样子,只有数不尽的面具堆垒如山,青黑紫气萦绕不绝,他猛地回头,才发现自己四面八方已经全被面具包围了。

邱鹿惨笑一声。

他缓缓地捡起一张面具,往自己的脸上贴去,一张接着一张,像是疯了一样,永远没有尽头……

9.

邱大师的神秘失踪,成为了震惊社会的要闻。

尽管舆论被尽可能地压了下来,但无数小道消息还是在网上和人们的口中以超乎想象的速度传递着。

有人说邱大师不是失踪,而是疯了;

有人说邱大师催眠了别人一辈子,最后想挑战一下,催眠自己,结果失败了,彻底崩溃;

还有人说其实没失败,催眠成功了,他忘记了自己的一切,把自己当成了完完全全的另外一个人;

有人言之凿凿地说,邱大师是在自家的地下室里被发现疯了的,说那个时候邱大师特别恐怖,铁青着脸,在空无一物的偌大地下室里好像不停在翻找着什么东西,然后往自己的脸上贴去。

更有人说,不仅是邱大师,连邱大师的独生儿子邱傩也跟着一起失踪不见了。

……

至于真相是什么,永远没有人能知道了。

10.

地铁轰隆隆地在隧道中行驶,两侧飞快地掠过LED广告牌的荧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脱落的漆皮的味道。

已经是深夜十二点的最后一班车了。

杨千正在低头玩着手机,忽然,车厢里的灯“呲——”地响了一下。

他抬起头。

不远处的隔壁车厢,缓缓走来了一个古怪的中年人。

中年人左手提着一个竹篮,右手还牵着一个小小的男孩。

他们的头发都很蓬乱,杨千甚至没法看见他们的眼睛。

奇怪。杨千想,刚刚上车的时候,没有看到有这么古怪的一对父子俩啊。

二人缓缓地向着杨千走了过来。

在距离杨千还有两个座位的时候,中年人停了下来。他的右手边坐着一个正在低头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的年轻女孩。

然后,杨千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中年人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地,从女孩的脸上揭下了一张薄如蝉翼的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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