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我爱你】
“只有知道了书的结尾,才会明白书的开头。”——叔本华
1
最近又开始心神不宁,没来由地心慌气短,也有按时吃药,却不见好转;照着老妈从网上淘来的方子自己屏息凝神调理,还是无济于事,只得又去看医生。
医生是我的朋友,很特殊的私人关系。时间约在午后。我提前到达时,她正站在三楼心电工作室门口,风姿绰约,盛装迎候。
她给的礼遇,总是不同寻常,远超预期,让我受宠若惊。我喜欢她,部分原因便是因为在她面前,感觉自己是个人物。
她的诊室我再熟悉不过,她的同事也早已熟悉了我。门外登记台后面的护士见了我会站起来喊“林老师来啦”,屋里的助手则笑着招呼“森哥又来啦”,故意把“又”字拉长,喊完看一眼她,满眼的意味深长。她不理会,只是抿着嘴笑。我怪不好意思,脸耳发烫,好像最近的确来得太过勤密了些。
穿过诊室的侧门便是她的休息室,我习惯地坐在她的椅子上,点开笔记本电脑那个名为“木森”的文件夹。在我登记信息时,她会从物品柜里拿出那个写有我名字的听诊器,然后坐上那个圆凳,脚一点地便滑到了我的身旁。
她伸手拨正我坐的椅子,连同我一起。而我乖得像个理发的孩子。她把听诊器的触片捂在手心里,害羞地等着我掀起衣摆。嘴里却说出与她的羞态格格不入的话来。
“你是真的得病呢?还是想我?”这句话被她的武汉腔调演绎出一种泼辣的甜腻。
“我是真的想你得病。”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模仿着她的武汉话,我的聪明都在这些不起眼的小地方。
啪——她憋着笑在我肩上打了一下,不痛,分明是“讨厌!你坏——”
“我是带病还在坚持想你。”我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她故作生气的表情马上换成了“这还差不多。”并且似乎还在鼓励我继续,想要更多。
“我是真的想你才得的病。”我故作认真地说,可这句武汉话听上去总感觉不正经。她凑过来,将右手伸进我的衣服按在我的胸口,听诊器已有了她的温度。她的左手小指利落地将散到耳前的一缕头发勾到耳后,雪白的耳后肌肤微露,女性的妩媚在这一刻显露无遗,淋漓尽致。
我看着她微侧的面孔近在咫尺,气息如兰正沁入我的心脾。我感觉到身体里某种无形的东西正在被抽离,我的心正在一阵一阵地缩紧,全身开始变得僵硬,我努力想要吞咽,想把正在抽离的东西拦回,它有些类似于魂灵。我惊奇于我的口干舌燥和呼吸困难,不自主地松开撩起衣摆的双手,赶紧撑到身后。
我开始听到呼吸声在急促,但分不清是她的还是我的。她似乎察觉到了异常,便抬眼来看我,她一定看到了我瞳孔里的自己,她的躲避稍显慌乱,先前白嫩的耳朵也染上了潮红。
我的心脏不属于我自己,它有自己的主意。它是追求自由的斗士,喜欢出其不意的节律,它习惯迟到和早退。偶尔会心血来潮、疾风暴雨;有时又慢条斯理,拖拉磨蹭。它讨厌墨守成规,憎恨一成不变,总想着大起大落、惊天动地。它整天都在变换着节奏,远近高低各不同。
她把手从我心头拿走时面色沉重,“你的心跳好乱。”她说。然后她又说了好多医学术语,期前收缩、心动过速、心动过缓,传导阻滞……这些我在网上查过,“心律失常”是她最后总结的四个字,“很严重”是我自己的补充。
“我的心早乱了,只是在你的面前更严重些。”我嬉皮笑脸想逗笑她,这次没有成功,她慌乱地扭过脸,站起来走了出去。
我把双手从身后收回来,开始揉捏酸软无力的双腿,我的鞋上多了一滴水。
2
我醒来时正躺在窗边可收拢的折叠床上,身上盖着的毛毯,正散发着熟悉的香味。我深吸一口,舍不得呼出,想象着无数看不见的香粒子正快速地跑到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钻入每一个细胞,然后融合。
原本敞开的窗帘合上了,书桌上的台灯被扭向了另一边,昏黄的灯光晕在房间一隅,温和了一屋子的黑暗和静谧。她蜷坐在对面沙发一角,黑色裙摆散开着遮住了腿和脚,她的右手支在沙发扶手上托着腮,左手摊开一本书在腿上,一动不动。我看不清她的眼睛,不知道她是不是睡着了。
我侧过身来面朝她,眼耳窝里有水流下,那是眼泪吧?我赶紧假装揉眼睛,趁势将它们抹掉。梦境虚虚实实,难辨真伪,且早已经散去了,我还在信以为真。我将头脸枕在手臂上,然后静静地看着她。时间悄然而逝,我并不着急,在这寂静混沌的小空间里,想象着她隐在阴影里的眉眼,心满意足,仿佛生命的意义全在于此,除此别无他求。
“扑哧——”她突然笑出了声,似乎是忍了很久终于没有憋住。我被吓了一跳,有些迷糊,我的反应迟钝让她忍俊不禁,她用手背掩面,过了很长时间才回复常态,这令她欢快起来。
她一下子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趿着鞋子过来拉我。“我们去吃东西吧,我饿了。”
“好!走!”我热烈地附和。乘她收拾出门,我把毛毯叠整齐,将床收成椅,各归其位。
她的助手说她很挑食,但我真没看出来。多数寻常食物她都能吃得津津有味,“嗯——好吃!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总是一边咽着食物一边说,似乎有些难以置信。时间久了,我还是发现了她最爱吃的两样:医院对面好吃街的路边摊吴妹烧烤和中都顶层维多利亚西餐厅的牛排。这是两样完全不着边际的食物,我很好奇她的味蕾是怎样在这两者间转换角色的。
我也很喜欢这两样。她在吃烧烤时再不是那个让人肃然起敬的萧医生,完全变成了一个十几岁的邻家小馋妹,双手各抓两串,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快活得不得了。这时候只要我一抽出纸巾,她便会乖乖地把脸凑过来,嘟着嘴让我帮她擦掉蹭在嘴角及脸上的油渍。我很愿意帮她,而且认真负责得很。她太美了,凑过来的面庞又生动可爱,我希望她能在我的面前停留得更久些,于是我尽量慢一些,但是擦个油渍能慢到哪儿去?我只有有事没事便抽出一张纸巾来等着她,也不管她脸上有没有油渍,我想她也许早已识破了我的小计谋,只是她不敢掉以轻心,万一脸上真有呢?我便乐此不疲。通常我们吃一次烧烤会用掉一满盒纸巾,好在老板吴妹并不怎么介意。
3
天色已晚,外面正下着雨,我们决定去中都的维多利亚餐厅吃牛排。餐厅位于市中心最繁华的地段,就在同福步行街旁边,距离我们大约半小时路程。雨点太过细密,落在车玻璃上,怎么都刷不净,城市路边的霓虹便模糊在这雨雾里,随着车身的颠簸起伏而闪烁。她在车里给维多利亚餐厅的老板娘打电话,预订完餐位和牛排,然后百无聊赖地坐在副驾,歪着头看着我笑。
“饿了吧?你该早点叫醒我的。”我抬腕看了下表,假装没发现她在看我。
她不理我,继续歪着头看着我笑。
“怎么啦?”我把好方向盘,转头看着她问。
她把头凑过来,嘴巴在我耳边,“你刚才梦见谁啦?又是傻笑又是流泪的。”她把声音压到最低,悄悄问我,像是怕谁偷听了去。
“你。”我不假思索,如实相告。
她欠身停留在我身旁,不说话,好久才坐回去,转头看着窗外。她的头发盘在脑后,别在一根浅蓝色玉簪上。那玉簪晶莹剔透,非常漂亮,只是很少见她佩戴,记得第一次见到好像还是与她初次见面时,如今十年了,中间再未见过,或她有戴过,只是我不在她身边,也未可知。
初见她是在十年前的春天,那时我刚接受了心脏移植手术,在家静养,每日要按时服用多种抗排斥反应的药物。
“排斥?”我很不解。
面对我的困惑,给我做手术的张医生是这么跟我解释的:我们人体有一种防护机制,它会主动识别进入我们身体异物,比如像细菌、病毒、寄生虫等,然后会想办法将它们清除掉。你现在的心脏因为是别人的,所以你身体的防护机制识别出它是个异物,会排斥它,对它不利,所以你才需要长期服用这些抗排斥药物,来保护你的新心脏。
“您是说别人的心脏救了我的身体,而我的身体却不接受它?排斥它?还要将它置于死地?这不是恩将仇报,忘恩负义吗?感觉像东郭先生与狼、农夫与蛇的故事。”张医生身后的学生们捂嘴偷笑起来。
“从结果上看的确如此。生活里随处可见这样的事情。”张医生笑着说,他的学生也都跟着笑起来。
“但你身体的防御机制,它们的本意是想保护你、为你好,只是它们能够识别异己,但却不能区分好坏。就和我们人类自身一样。”
“这是一种愚忠!”我抗议道。
“它本是为你好,却带给你无尽烦恼。”张医生显然很得意自己的这句话,说完气宇轩昂地领着他的学生们走了。
有了那些抗排斥药物的帮助,我的新心脏运行良好,它把我的身体带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良好状态。
我在出院前向张医生表达了希望见我捐献人家属的愿望,或许我不该。半年后我在一次回医院复查时,张医生告诉我,有人同意见我一面。然后向我交代了很多注意事项,我能理解,毕竟这是非常不同寻常的事情。
4
经过一周忐忑不安的心理准备,我终于鼓足了勇气,跑到公园找了一个僻静的角落,按张医生给我的电话号码拨了过去。尽管我还是不知道怎样去面对可能是一位伤心欲绝的母亲,或是一位沉默不语的父亲,抑或是怨恨上天不公的愤怒的妻子或丈夫……我的心里五味杂陈,被无法名状的情感胀满着,他们痛失亲人、痛失至爱,而我却因此重生。我心生感激,又满怀亏歉。
“喂,你好,哪位?”是年轻的女声,透着漫不经心的淡漠。我的心突然砰砰直跳,它仿佛认得这声音。
“您好,我是林木森,是张医生把您的电话号码给我的,是我接受的捐献,我——”
电话那头传来巨大的声响,是玻璃杯掉到地上摔碎的声音。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她不说话。
“喂——您没事吧?喂,您——对不起,我——”我惶恐不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你马上过来吧,就现在!”她的声音有些慌乱,说完不等我答应就挂断了电话。
四月的公园里花红柳绿,一派春意盎然。到处是踏青的人群,江边的天空随处可见各样风筝飞舞。我穿过公园去马路边打车,随时盯一眼手机屏幕,终于在快到马路时等到了她的见面的地点信息:科技大学校门口。她是老师?似乎太年轻了。学生?很有可能,那捐献者又是她什么人呢?
周六上午的学校门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我从车上下来时,她正站在马路对面,慢慢地四处张望,显然是在等人,但却不见一丝等待的焦急,反而显出一副漫不经心的从容来,任周遭人车往来如梭。我们在第一次眼神交汇时便确认了彼此。我的心砰砰直跳。她冲我招了招手,我马上朝她举手示意。她并没有等我,在我过马路朝她走去时她已转身朝校门里走去了,我只得加快脚步赶上去,保持在她身后两步远的距离上跟着。
从后面看,穿着高跟鞋的她和我身高相仿,一身浅蓝色连衣裙非常苗条合体,同色腰带系在身前,更加显出腰身的纤细来。长发拢在脑后用一支晶莹剔透的蓝色玉簪别着,非常柔顺漂亮,随着她的脚步在背后飘舞着。两步之后的我闻着她淡淡的发香,全然不觉这初次见面的理性缺失。我们甚至根本没有确认一下彼此的身份。这就好比我去失物招领处认领遗失的钱包,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钱包,用手一指,意思是“那是我的钱包”,工作人员便将钱包交给了我,甚至连问都没问一声。常识性的身份查对和钱包里财物的核验程序被忽略掉了。整个认领过程就剩下自以为是和想当然。这便是理性缺失。
很显然我们的会面存在着这种理性缺失,我很清楚这一点,但我丝毫没有去找她核实身份的念头,而且也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这一点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我跟在她身后两步距离上,心安理得地朝这陌生的校园深处走去。
天气晴朗,微风拂面。大学校园里充满了青春的气息,沿途槽状花坛里的人工花卉整齐地绽放着,浓烈的花香四溢。路上人来人往,三五成群。随处可见举止亲昵的情侣,或挽臂,或搂肩,一路欢声笑语。我把西装脱下来挽搭在臂上,松了松领带,随着她不紧不慢地穿行在这春天里,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愉悦。一周的忐忑不安已然烟消云散。
5
起先,我以为她要带我去某个地方,进行一场正式的谈话或某种有仪式感的交流。我很想有这样的机会当面表达我的感激之情,同时对她和她的家庭因痛失所爱而承受的痛苦表达我的歉意和安慰。
半小时后,我意识到她并没有这样的打算。她漫无目的地朝前走着,似乎是在散步,领着我从一条路走向另一条路,从一个方向拐向另一个方向,从一个地方走到另一个地方。好在校园足够大,里面什么都有,丰富得很。各学科的教学楼、实验楼,图书馆,食堂,体育馆,足球场,篮球场,操场,商店、小吃店,树林,池塘,草坪……
每到一处,她会稍稍放缓脚步,跟我说一声这是什么地方,然后又继续朝前走。我想她是在带我参观她的学校。
在一处幽静的树林里,她在路边的长条形靠背椅上坐下来,用手指了指身旁示意我过去坐,我想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可是我刚坐下,她又站了起来,跑到对面的几棵树间绕起圈圈来,像一只蓝色的精灵。我深吸一口气平复下内心的激动,开始将手术后积压在心里半年之久的感激、亏歉,连同由此产生的忐忑不安一股脑儿地向她倾诉出来。说到动情处,我的声音一度哽咽起来。终于,我如释重负。抬头见她还在用一只手绕着树干,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她仰着头望着头顶旋转的树冠,眼神迷离,心满意足,像是沉醉在某种意境或是回忆中。最后她停下来,像是刚从梦中醒来,“走吧。”她说完又朝前走去,对我所说的话不置一言。我想她或许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吧。
也罢,随她去吧!我站起来跟上去,保持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她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要停下来等我的意思,所以我也一直没有赶上去与她并肩而行,我俩似乎都对这两步的距离感到满意,于是便彼此心照不宣地一直保持着。
在一家冷饮店门口,她稍停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向了前面那围着一圈人的池塘。我在店里买了冰的可乐和绿茶,她果然选择了绿茶。我拧开瓶盖递给她,她说了声谢谢便一边喝着水又一边饶有趣味地去看那满塘的金鱼去了。
不知道看了多久,她突然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在确定我还在。然后她说:“这里和刚才那个树林是我们以前经常去的地方。”“哦”我随口答应着她,不知道这个莫名其妙的“我们”是什么意思。
不久她离开那个金鱼池塘,我们又开始继续前行。临近中午,我们正好走到了食堂,她领我进去吃了个饱,两餐盘饭菜,我的被一扫而光,她的也所剩无几。
“好久没吃这么多了。”她笑着说,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她的笑实在迷人,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
“怎么样?你觉得。”走出食堂门口她突然问我。
“味道不错,很好吃。”
“我是问我们学校。”
我想了想刚才走过的地方,不知道怎么来形容,最后我说:“感觉挺大。”
她抿着嘴笑起来,过了一会,她问我第二天是否有空。
这便是我们十年前的初次见面,我记得很清楚,连同那只别在她脑后的蓝色玉簪,和它在阳光下反射出的冰冷的神秘的光。
6
第二天的情形与第一天如出一辙。我在她学校门口下了车,随她进入校园,然后跟在她身后两步的距离上,四处游走。在树林里静坐,看她在林间自由飞翔;或是在池塘边看鱼群在水里自由翱翔。今天没有太阳,天气很凉爽,正适合在户外活动。她换了白色短袖衫,黑色短裙,休闲鞋,腿形完美,皮肤白嫩。我还是昨天的西装,换了黑衬衣和银灰的领带。
她偶尔会和我聊点什么,但是聊着聊着我就会觉出不对劲来,好像她并不是在和我说话,而是在自言自语,或是在和一个我看不见的人说话。有时我实在忍不住,便快速转头看一下身侧、身后,想出其不意地逮住那个隐藏在身边的人。然而都是徒劳,好在我是不信邪的人,并不感到害怕。
中午我们在食堂里吃东西,有几个窗口竟是可以炒菜的。她点的鸡蛋、青菜汤和肉片,味道相当不错。她说饭后带我去个地方,我说好啊。她抿着嘴笑,似乎很满意,对我的不挑食和好说话。
公交车走走停停,不断有人上下。她坐在我旁边靠窗的位子,一动不动地侧脸看着窗外,没有要交谈的意思。她的长发遮住了脸,昨天那支蓝色的玉簪今天没戴。我百无聊赖,看着窗外和车内的世界慢慢变得无声和模糊起来。
醒来时发现她正在扯我的衣袖,抬腕看表已是两小时后。车停在站内,车里只剩下我们俩。西山公墓就在对面。我在外面的花店里买了两束花,然后跟着她进了陵园。这是一处园林式的陵园,几片墓地规划得井井有条。其间空无一人。她走得很快,我跟在后面走了大约十几分钟,我们在一处新墓碑前停了下来。
我们将两束花摆放在碑前,我拦住正要跪下去的她,将挽在臂上的西装垫到大理石地面上。我和她并排跪在墓碑前,地面很硬,隔着衣服膝盖也被硌得生疼。
墓碑上是一张年轻女孩的相片,当我看清了照片上的女孩,不禁由脊背升起一股凉意。“啊!”我失声叫了出来,像是被谁在前面推了一掌,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我看看墓碑又看看她,不自主地用手指着她又指着墓碑,嘴巴哆哆嗦嗦已经发不出一言。
她们竟然是同一个人!
我是不信邪的人,但我的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往外冒冷汗。
她转过头来一脸懵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我,并且向我伸出手来。那手臂雪白,透着冰冷,似挟着一股寒气向我逼来,我边朝后躲边喊“你-你-你,别过来。”我的声音颤抖着,满是恐惧。
7
她本欲拉我起来,见我如此,扭头查看了下四周,也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便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我,见我一直盯着她和那墓碑上的照片,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开始笑起来,先是抿着嘴笑,接着是捂着嘴笑,后来干脆放开了,无所顾忌地笑了个前仰后合。
看着她这怪异的举动,我不禁有些毛骨悚然,这片墓地了除了我俩,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我暗中观察了一下四周,在心里计划着逃跑的路线。
“这是我姐,”她好容易止住了笑,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着墓碑上的相片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们是双胞胎。你是不是以为——”说到这她忍不住又咯咯地笑起来。
“哦——还以为你们是同一个人。”我看她笑得那么甜美,似乎也不像什么鬼怪,再细一想不禁被自己的可怕想法逗笑了。我们看着彼此会心地笑着,那墓碑相片上的她,脸上似乎也藏着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我们又重新跪到墓前,只是刚才肃穆悲伤到要落泪的氛围一下子变得欢快起来。
“姐,这就是上回跟你说的人,今天我带他来看你啦。你感觉到了吗?你开心吗?”她一边说着,一边转头看着我,作势一指,像是在给两个初次见面的人做引荐。说到最后她的声音突然哽咽起来,眼泪毫无征兆地扑簌而下。
见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似有所期待,好像是说“该你啦”。我一下子慌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本能地跪直了身子,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道:“嗨,你好!我是林木森,很高兴认识——”我甚至习惯性地朝墓碑上的她伸出了手,像是要跟她握手。
她啪地打落了我的手,嘴里说着“你这个傻瓜”,一下子破涕为笑了。
这一幕成了我们之间永恒的笑料,在我们以后的十年里屡被提及,每一次都能让她咯咯笑个不停。
后来跪累了,我俩背靠墓碑坐下来,那碑上的照片正在中间。她开始向我讲述她和姐姐之间的故事,一对形影不离的难分彼此的双胞胎之间的故事。和所有同卵双生的双胞胎一样,因为长得一模一样,大人又执意让穿一样的衣服鞋帽,梳一样的发式,戴一样的饰物,以致旁人根本无法区分,甚至有时自家大人也无法辨认,由此便衍生出多少有趣的故事来。她绘声绘色地讲着,我津津有味地听着。我最喜欢听她讲她们跑到对方的教室去听课,从没有被发现过;又或自己犯了错而对方来背锅挨骂的故事……
她完全沉浸在曾经的回忆里,当初的喜怒哀乐在她的脸上再现,我仿佛看见两个她从出生到长大,她们的欢声笑语似乎就在耳畔,她们相互依存,相互信赖,把对方融入了自己,活成了一个整体,难分彼此。
天色渐暗,凉气袭人。我拉她起来,将西装给她披上,带她慢慢朝暮园外走去。她还在继续她们的故事……
快走到公暮大门口时,她似乎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停下了她的故事,像从另一个世界醒转过来。然后默默地走在清冷的黄昏里,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慢慢消失了,她看上去是那么孤单、无助。我看在眼里,心里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悲凉。
8
自此我们便经常见面,每个周五的晚上我必得等到她“明天有空吗?我们见面吧”的消息才能安睡。她也很少让我失望。
我的父母有几处实业,经济宽裕,应对我高昂的医疗费用绰绰有余。他们只希望我好好活着,除此别无他求。尤其当我弟弟出生后更是如此。小家伙的出生一下子驱散了我二十年来给家里笼上的愁云惨雾,父母和我都如释重负。心脏移植术后我再不是那个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居家宅男了,周一到周五的大部分时间我都是独自一人在城市的各个角落里“游荡”,“吃喝玩乐”,似要弥补自己曾因病痛而耽误的大好时光。
到了周六我便去跟随她“四处游荡”,“吃喝玩乐”。我们经常去西山公墓,后来去的时间间隔被慢慢拉长了些。下一学年她从文学系转到了医学系。我看了许多的书、电影,学会了很多东西,拿了驾照。我们一如既往地在周末见面,我很疑惑,除了我,她似乎没有其他的朋友。我自己没有朋友倒是不难理解,谁愿意和一个长期病怏怏的人做朋友呢?而她美丽大方、温柔善良、待人亲切温和,绝不会没有朋友的,怎么会周末只和我呆在一起,不和她的朋友们出去呢?可我最终一次都没有问过她。
有一次,我和她仍像往常那样在她们校园里走着,不知从哪里突然冒出个人来,高高大大的,似乎很生气,对着我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我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毫无还手之力。她回过头看见了,疯了一样冲过来对着那人就是狠狠的一耳光,嘴里喊着:“滚——不要再让我看到你。”那人呆立了一会,然后默默地走了。她关切地蹲下来查看我的伤情,执意送我去医院检查,确定无大碍才放心下来。临别前她告诉我打我那人是他姐以前的男朋友。我说:“哦,那倒是可以理解。”不料她却说:“他打你不是因为我姐,而是因为我拒绝了他。”后来我去健身房练出了一身肌肉,又去学了一些散打,可惜后来在无数个周末从没再见到那人。
如此直到她大学毕业,她随父母移民去了德国。临别前她和我抱头痛哭,犹如生离死别。她走后,我每个周末都独自一人开车去西山公墓,在她姐姐的墓前独坐自语,至晚方回。三年后她突然回国来了,一见面我们便抱头痛哭,后来又在姐姐墓前痛哭一场方才作罢。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时光。她到我心脏移植手术的那家医院上班了,成了张医生的同事,专门负责我的心脏问题。
我经常到医院复诊检查,与负责我心脏的医疗团队保持着良好的关系,我信任他们。他们知道我和她之间过去的故事,也希望我和她有新的故事。他们很希望帮忙,主动撮合我俩;乐于无中生有,给我俩制造机会。我俩也彼此心照不宣,乐于配合他们。每次我去他们团队那儿复查,他们那儿便热闹得像过节一样,他们变着法开各种玩笑,最后都是以她羞红了脸、佯装生气离开来收场。
然而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就仅限于此。
9
至于为何相处了那么久,且相互之间也不能说没有好感,而关系却一直没能更进一步,我想我的心脏问题当然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在我们认识后的近十年时间里,我的心脏出现过大大小小一共六次故障,其中有二次是发生在她大学期间。一次是突然出现的胸口疼痛,像是压着千斤重石,让人无法呼吸。有几分钟的时间里我被困在即将死去的恐惧里无法挣脱,那种被人扼住喉咙的濒死感,至今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还有一次是她大学毕业的前一月,我俩仍像往常那样在她的大学里闲逛。毫无征兆地,我的心脏停止了跳动,而我则像是被人突然拔去了电源的机器,整个人瞬间停止了运转,栽倒在地,犹如一节枯木。幸好那是医学院,周围都是些准医生。醒来时我正躺着急救车上,医生和护士正在我身上忙碌着,她就坐在车尾的座位上看着我,那绝望的眼神永远烙在了我的心底,每每忆及便心痛不已。
便是在那时,我的关于未来的憧憬犹如肥皂泡般破灭了。明天和意外哪一个会先来?这句话于我而言可不是说着好玩的,它是很现实的忧虑。我开始不再像普通人那样期待明天、幻想未来,那些太遥不可及了,我只活在今天——唯一幸存的时间里。而像我这样连明天都没有的人又有什么资格去奢望与她有更进一步的亲密关系呢?
况且她给予我的亲密,也是因为我的心脏吧?这种亲密究竟是对我本人?还是对依附于我身上的某人?我不能确定,也并不在意。我只是本能地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并且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同时我也坦然地接受她给的一切,再反馈给她我认为必要的。当你不求回报地真心对某人好时,你是最开心的,因为你心甘情愿地为某人付出,这本身就是一种幸福。我很知足,完全满足于这种幸福。
至于我的心脏,我仍然感激它,尽管它阻碍了我和她之间关系的更进一步,但若非它,我和她之间恐怕连关系也不会有吧?更何况它还救了我的命。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隐隐觉得横亘在我们之间的并不只有我的心脏问题,似乎还有其他的什么,虽然我并不确切地知道那是什么,但它对于我和她之间关系的影响丝毫不亚于我的心脏。
她回国后左手腕部多了一处伤痕,虽然看上去很久远了,而且还刻意地用纹身和手表遮掩着,我还是一眼便看出那伤痕是拜一次割腕自杀所赐。然而我并不打算问她发生了什么,甚至我也不想让她看出我已发现。
如果爱和生活漫无目的,时间也会变得慢长。她在德国时,我去过了很多地方,世界如此之大、如此精彩,于我却不过如此,远不及她的一颦一笑。自她回国工作后,到医院复查、拿药这些事我都变得主动起来,再不用父母提醒了。
通常我会被她安排在休息室里等候,直到她下班,然后我们一起去晚餐。她休息室的笔记本电脑桌面有一个叫“木森”的文件夹,里面有我全部的病历资料,还有我和她在外散步时拍的照片、我等候她时写的一些无聊的文字。每次我都会进去翻一翻,她偶尔得了闲便会进来与我闲聊两句。
我的睡眠一向不好,但在这休息室里听着她在隔壁办公室与病人轻声细语,就算是趴在书桌上竟也能轻松入睡,并且睡得安稳、踏实。不久她便在休息室里添了折叠床椅和被褥,这休息室便成了我补觉的不二之选。
然而我的心脏情况已不容乐观。近一年来,我已先后多次因为严重的心律失常而住院治疗了,其间我能明显感觉到整个医疗团队的无能为力和她平静面容下掩藏不住的焦虑和凝重。
我开始明白我已时日无多,该来的终归还是要来。我已很知足,这多出来的十年,还有额外的恩赐,让我遇见了她。
10
透过维多利亚餐厅的玻璃可以俯瞰雨夜江城,黄鹤楼就在远处灯火闪亮。一如既往地,我们点了不同的牛排,由我负责切好,然后分食,偶尔会交换口味或相互喂食,就像其他桌的恋人或夫妻那样。对于我来说,牛排就一个味,之所以热衷于交换和相互喂食,不过就为那如恋人般的亲密。餐厅老板娘是她的朋友,每次都会过来招呼。
看两个漂亮女人相谈甚欢实在是一种享受,我便是在这享受中突然倒了下去,并没有感受到任何痛楚。她的容颜被最后定格在我的瞳孔里。
随即一切都消失了,什么都不存在,只剩下无尽的虚空。没有画面,没有色彩,没有声音,像电影片头故弄玄虚的静默期。然后像有几道闪电样的光亮闪耀,声音和影像倏忽而至,尖锐而模糊,它们快速地短暂地闪现着,断断续续地。女人的尖叫,晃动的人影,急促的脚步,救护车的哀鸣,快速后移的白色天花板,轮子在光滑地面的滚动,还有她几次探近的被散乱头发不断侵袭的脸,她的忧心忡忡写在脸上,望着前方的眼神坚定又执拗,按耐着绝望。
张医生出现了,这位国内屈指可数的心脏病专家也只是摇着头叹息。我的父母和弟弟来了,母亲无所顾忌的号啕大哭吓哭了年幼的弟弟,父亲默不作声,他一手将弟弟抱起来,用另一只手将母亲拥扶出去了。医生和护士又恢复了进进出出,我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动弹不得,也出不了声。我想我正游离在生死之间,将一切看在眼里,尽收心底,却做不出任何反应。
我被困在这黑暗里,恍恍惚惚间。天色亮了,保洁员进来了,开始小心翼翼地忙碌,然后是一大群医生,他们大部分我都很熟悉,但我却想不出他们的名字了。护士们开始每隔一段时间进来查看,看看我旁边嘟嘟作响的仪器表盘,做好记录,更换吊瓶……我开始打盹儿,天色暗下来了。便是一天。
时间无声无息,在这明暗之间,悄然而逝。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少天。我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周围是一堆机器,它们将密密麻麻的触须伸进我的身体,让我求死不能,生不由己。这情形于我并不陌生,十年前我已经历过一次。
她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进来,认真查看我身上的各种管线和床旁的各种仪器,然后坐到我身边,一手抓着我的手,一手来探我的额头。她似乎很满意,俯下身凑过来,我感觉到如兰的香气拂面,她的眼里噙着温柔的笑意,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像是要从我的眼里找到某种隐藏的证据,我们四目相对,但中间却像隔着门镜。她似乎有些失望,但又不甘心,她试图更进一步靠近我,却被插在我嘴巴和鼻子里的两根不识趣的管子阻止了。人总是嫌弃无条件对自己好的人或事物,就像我嫌弃那两根管子。
我的父母这几天每天都会被他们喊去谈话,我知道他们正紧锣密鼓地张罗着我的事情。
她似乎更忙,我在白天从来没见过她。有一天张医生正在晨查房,她突然进来了,对着张医生耳语了几句,然后他俩就出去了,当天再没回来。我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第二天晚上,她又来了,却像换了个人似的,拖过一张椅子来坐在我病床边,抓着我的手,开始和我说起话来。她神情严肃,像是在向我讲述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的声音像是从一条长长的七拐八弯的涵洞里传过来,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根本无法辨识。最后她终于说完了,坐到窗边沙发上,打开了那台休息室的笔记本电脑。她像是在电脑上写着什么,有时她停下来坐着像是在抽泣。她断断续续写了很长时间,偶尔还会侧身看我一会。当她合上笔记本电脑,她又凑到我的面前,她的眼泪落到我的眼里,她开始亲吻我的眼睛、鼻、脸,然后伏在我身侧抱着我,将脸紧紧地贴在我的脸上,久久地一动不动。后来她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我的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哪些是她的眼泪,哪些是我的。
11
早在十年前,我便萌生了有朝一日要将我身上有用的东西都捐献出去的念头,那时我正在排队等待心脏移植。我自己的心脏那时还在苦苦支撑,不像现在的我完全靠着机器勉强维持。我想或许现在正是捐献的好时机,然而这些已经由不得我做主,我在倒下去的时候就已经丧失了所有自主权。
自那晚后她再也没有出现,似乎那是一个告别。我开始没日没夜地想她,盼她出现。一个月了吧?恍惚间的我不能确定。我已经不再盼着她出现了,我觉得这样挺好,她可以开始她的新生活了,或许早该这样。三十几岁的她仍孑然一身,没有如常人那样结婚生子,或许正是我耽误了她的青春,虚耗着她的人生,这样想着,我不禁自责起来,反而开始担心,害怕她再出现。
好在她并没有再出现,这让我在被推入手术室时如释重负。“我希望我捐献出去的器官都能良好运转。”这是我陷入无尽的黑暗前许下的愿望。
“还有——祝她幸福!”我她妈的竟然差点忘了。
12
我没想到我还会醒来,但他们却早已预知,房间里已布置了两台摄像机,医生、护士,还有媒体记者将病房里塞得拥挤不堪。最先发现我醒来的是我的母亲,她一边扑过来拥抱我一边喊:“木森,儿子,你终于醒啦!”随即病房里的人们开始欢呼、鼓掌,有些人甚至流下了眼泪,我的父亲也湿了眼眶。
当晚的电视新闻报道说:据本台记者刚从xx医院发回的最新消息,我省我市首例接受第二次心脏移植手术的林姓患者今日已经苏醒……标志着我省……水平已经领先全国,达到了世界先进水平。下面是本台记者对主持本次心脏移植手术的张xx教授的独家专访……
作为被天使亲吻过两次的幸运儿,我无法拒绝这世界的好心祝福,连日的媒体采访让我疲惫不堪。
她的电话打不通。她的同事们说她回德国去了,因为她的父母在那边出了车祸。我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她离开已有月余,不知道在那边怎么样了。
我等不到她的消息,决定亲自去找她。我的父母支持我,这很重要,经济基础是成功的关键。一年后我准备好了一切,驱车到了德国柏林。她的父母已经故去,我去她父母的墓前献上了鲜花。但我找不到她。我在她曾经就读的柏林xx医学院知道了她的一些情况,她在那里学习了两年,因抑郁症在校内自杀,幸被发现。后来休学离开了。抑郁症?我想起了她左腕的伤痕。我在德国呆了一段时间,四处打听,希望能找到她,然而最终一无所获。
回国后也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不再觉得自己是幸运儿了,没有她,生命似乎也没有了意义。
整个秋天,我独自走在我和她曾经走过的路上,假想着她就在我身前两步的距离。停留在和她一起停留过的地方,吃和她一起吃过的食物,喝曾经和她一起喝过的饮料。每隔一段时间我便去西山公墓,在她姐的墓碑前久坐,与那早已不在的人聊天。
“对不起,我把你妹妹弄丢了”。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没人理我。这是不能原谅的。
在一个清冷的黄昏,她曾经的助手突然找上门来,把抱着的一个大纸箱递给我,说自己要援非去了,那些是萧医生留在那休息室的物品不知道该交给谁,想着只有我最合适。那箱子里便有那写有我名字的听诊器,还有那个建有“木森”文件夹的笔记本电脑,里面有写给我的一封信,我想应该就是她离开那晚写的。
亲爱的木森:
请原谅我的不辞而别,第一次这样称呼你我还不习惯,但在心里其实已经这样称呼你好多年了。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已经离开了。其实我并不想你看到这封信,顺其自然吧。我一直相信一切都是天意,就像姐姐的离开和你的出现,这些都不是偶然的。你不会知道,当你第一次给我打电话的时候,我正坐在窗台上准备跳下去。姐姐的离开彻底击垮了我,在我的意识里她是这世上的另一个我。医生说我患了抑郁症并给我开了药,我的病情有了明显的好转,但我知道其实你才是治愈我的良药。你的自然和没被污染的品行让我如沐春风。
我动用父母的关系转到了医学系,我希望我能够治愈你还有我自己。关于未来我曾有过憧憬,但在毕业前你那次突然心跳停止倒在我身后,击碎了我的美梦。于是我随父母去了德国学习深造希望可以拯救你,然而现实是残酷的,在得知你那种情况将越来越严重而又无法可医时,我再次崩溃了,我的抑郁症再次加重了,而你却不在我身边。我曾经一度绝望想要放弃一切。我知道只有你可以治愈我,于是我逃回国了,回到你的身边,而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而如今,看着你每天躺在病床上,我却无能为力,心里犹如刀割般疼。今天得了让我绝望的消息,我的父母因车祸在德国双双去世了,我突然想到了一个办法。
亲爱的你,我就要离开了,去尽我为人子女的孝道。请你一定等到我回来,我不能想象没有你在的日子,若没有你,我怎能坚持活下去?此刻我看着躺在病床上无声无息的你,心里是多么的不舍,这一别就是——我相信这一切都是天意。
别了,我的爱人!答应我,你要勇敢地活着,为了你自己,也为了我,还有我姐。知道吗?你并不孤单,我会一直与你同在。
我静静地坐在黑暗里,看着这些文字,一遍又一遍,直到天亮。然后我又一如既往地走在和她曾经一起走过的路上,走过春夏,走过秋冬。
13
我没想到会在西山公墓遇见张教授,这个因两次给我做心脏移植手术而名声大噪的医生,他已经憔悴得不成人形。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午后,陵园里白茫茫一片。他正跪在她姐姐墓前的雪地里,头肩上已经覆了一层雪,见到我也不意外,他拍了拍身边的雪地示意我过去,然后开始旁若无人地讲起了自己的故事,讲他功成名就之后怎样出轨网红,怎样抛弃糟糠之妻;又怎样与一个网红女主播结婚生子,又怎样被网红妻子背叛抛弃。他讲得很详细,说遇见第二任妻子时以为自己遇见了真爱。说到伤心处,他开始抑制不住地抽泣,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对他的这些故事毫不在意,只想知道他为何在此。
“来告别啊。”他止住了哭。
“告别?跟谁?”
他抬起头看着我,一脸的难以置信。“萧医生啊,你——还不知道吗?”他试探着问。
“知道什么?这是她姐姐的墓啊?她在哪里?到底怎么回事?你快告诉我啊”我冲他喊道。
他冷哼一声,显出不屑的神情道:“就你这傻小子怎么配她这么对你?你可知道自打你昏迷后她的心神不宁、寝食难安?你可知道她同时知道父母死去的绝望?你可知道她怎样努力将你安排进等待捐献的队伍?又怎样坚持不让任何人放弃你?谁知道她竟然安排自杀来救你?还不让你知道。你他妈的何德何能得一个女人如此对你?”到最后他声嘶力竭地喊着,像是恨透了我,恨透了这世界。
“她自杀救我?怎么可能?这不是真的——”我双腿一软跪在墓前的雪地里,也声嘶力竭地冲他喊着,想要否定这一切。
“你以为你的新心脏是哪来的?你以为这是大概率事件吗?你他妈的!”他从地上爬起来,踉踉跄跄地骂骂咧咧地走进风雪里去了,“何德何能,你他妈的,你哪里配?再看看我啊——这不公平!”
张医生是第二天从十三楼跳下去的,他的血染红了一大片雪地。那时我请的石刻工人正要往墓碑上加刻她的名字,他回头问我:“是双胞胎吗?姐姐叫萧瑶,妹妹叫什么?”
“梦!她叫萧梦。”
“叫梦?人生就像一场梦的梦?”
“对,就是那个梦。”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