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到没朋友的高晓松告诉我们,生活不只是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那么诗是什么?现实主义的说法是,诗是人们最想说的话,只是这话有的给我们生活的美感,像李白,但用胸口一喷,即是绝妙好诗,有的给我们生活的力气,像坎坎伐檀的先民,嘴里喊着“吭唷吭唷”,动作步伐整齐一致;浪漫主义的说法是,诗是心灵通往天空的梯子。可惜的是,眼前的苟且实在太多,误导我们既不关注现实主义,更不理会浪漫主义,只一门心思顺着实用主义的逻辑一路下刨,诗歌到底能干什么?诗当然带不来大馅饼,也带不来金元宝。但是老祖宗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们,诗言志。这就使诗歌一把推开了形而下的物质念头儿,转而上升为形而上的精神救赎。要知道,把持着话语权的都是我们的男老祖宗,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们说诗言志一点也不奇怪。不过我们经常说豪情壮志壮志豪情,实践中很难做到言志和述怀泾渭分明。建安诗人中的老曹是个政治家,他的好多战地诗都表达壮志,但壮志的周围往往缭绕着浓浓的伤感和悲情,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们今天就来聊一聊诗歌的情感传递。
说到情,不要立刻就联想到“花明月暗笼轻雾,今宵好向郎边去”,这当然也是一种情感表达,但不属于我们今天的聊天儿范畴。我们今天要聊的,主要指深沉浓郁的亡国之痛和家园之思。愁苦之词易巧,欢愉之词难工。国家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便工。所有这些都决定了,古人深沉浓郁的家国之痛可以穿越历史的时空,栖息在我们心头,成为我们的心灵颤音。
黍离
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穗。行迈靡靡,中心如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三千多年前,西周灭亡,一位周朝的大夫路过古都,但见巍峨宫墙,夷为平地,苔痕遍野,黍稷杂生,曾经的辉煌,成了昨日黄花,鼎盛时的君臣,早已虎突豕奔。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诗人不禁“中心摇摇”“中心如醉”“中心如噎”,一层悲痛一层泪,忧国忧民,悯时伤乱。此诗一出,若石击千浪,打动人心。从这首诗起,我们的词典中就多了两个词语:黍离之痛,黍离之思。
一千年前,北宋以数万之师兵临后蜀,令后蜀十四万军士一溃千里,不战而屈。荒淫误国的后蜀君主孟昶自缚请降,和他心爱的花蕊夫人一起,于山花烂漫的春天被迫离开醉生梦死的蜀地乐园,前往汴梁。途经葭萌关驿站,花蕊夫人感怀国破家亡的哀愁,提笔在墙上写下《采桑子》:
初离蜀道心将碎,离恨绵绵。春日如年,马上时时闻杜鹃。
因军士催迫,词仅成半阙,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故国。
被押解至汴京后,宋太祖赵匡胤厉声指责花蕊夫人女色亡国,花蕊夫人却不卑不媚,坦然陈辞,口占了这首满怀亡国之恨和故国之思的《述亡国诗》:
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
羞愤痛切充分酝酿,于最后一句爆发为火辣辣的热骂:更无一个是男儿!仲尼孔老师说“诗可以怨”,其实岂但可以怨而已,在这首诗里,已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了。
杯酒释兵权之前,赵宋王朝大不是历史书上苟安求和的弱模样,相反颇有武唐遗韵,挥戈之处所向披靡。被北宋的铁蹄踏碎了河山的不止后蜀,还有南唐。飘摇欲坠,岌岌可危的南唐国迫于时势,只好赶鸭子上架,把“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作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的李煜架上了龙椅。
于凄风苦雨中登位却文弱怯懦不谙治国之道的李煜,除了“尝怏怏以国蹙为忧,日与臣下酣宴,愁思悲歌不已”之外并无回天之力,最后只能将文采风流冠绝一代的江南小朝廷拱手送与老赵家。“肉坦出降”却沦为阶下囚,“此中日夕,只以眼泪洗面”。正应了加缪《五月之花》中的那句话,“最美丽的诗歌是最绝望的诗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纯粹的眼泪”。
政治上庸驽无能的李煜,却成了词史上至尊无上的“南面王”。就如周济所说:李后主词如生马驹,不受控捉。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因为亡国之后的愁苦、悔恨、绝望是李煜自己亲身体验的真情流露,且身世之戚中原本就饱含悲天悯人的天性及修养,他“写一个人的悲哀,而写出了所有人类的共同悲哀”,故其亡国之痛与人生长恨的感慨,总能给人以生命的感动,读来催人泪下。
“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 垂泪对宫娥”,“千里江山寒色远,芦花深处泊孤舟”,“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无不是从肺腑中一泻而出,真所谓“以血书者”,直至《虞美人》词出: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小楼昨夜又东风, 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感怀故国,写得悲愤至极。令赵光义一读之后,坚萌杀机,在李煜四十二岁生日那天,赐牵肌括酒把他毒死,亡国词亦成了绝命词。
历史总是惊人地相似,我们多灾多难的民族从来就不缺风雨和颠覆。近九百年前,金人的铁蹄践踏中原,掳走宋徽宗、宋钦宗以及宗室、大臣3000多人,至此北宋灭亡,中原板荡。据说徽钦二帝被俘往燕京后,金主封徽宗为昏德侯,钦宗为重昏侯,令各自舀米为食,织麻为衣,生活得与奴隶一般。这在他的《在北题壁》中有所反映: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山南无雁飞。
铁马胡笳彻底粉碎了宋徽宗宁静浪漫的文艺范儿,翻天覆地的沧桑巨变,迅速将他的目光拉到了残酷的亡国现实。北掳途中,他看到春和景明,杏花带雨,想起故国沦丧,悲慨幽咽,哀怨凄恻,写下“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忽吞咽,忽绵渺,促节繁音,回肠荡气。杨慎在《词品》中说:“词极凄婉,亦可怜矣!”
其实,比此词更加凄怆,极含天涯穷途之感的,是他的另外一首《眼儿媚》: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他那同为俘虏的儿子宋钦宗看了,心有戚戚,痛哭流涕写了一首和词:
宸传三百旧京华。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倾天拆地,忍听琵琶。如今在外多萧索,迤逦近胡沙。家邦万里,伶仃父子,向晓霜花。
由于赵宋王朝的山河破碎牵扯了整个汉民族,徽钦二帝的悼念之作就成了特有的时代悲歌。难怪明代文学家陈霆说,“吾谓其父子至此,虽噬脐无及矣。每一披阅,为酸鼻焉”。
宋钦宗曾在一首《西江月》中说:“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
他不知道的是,“不救銮舆”的并非民意,而是他老赵家的软弱儿男。宋高宗赵构割地赔款,把淮河以北的半壁江山都捧给了金国。
想当初李清照读李煜词,曾评价“亡国之音哀以思”。她没想到,李煜亡国一百多年后,她自己也成了亡国之民。后来,南宋王朝偏安临安,她丈夫赵明诚出任建康知府。一天夜里,城里发生叛乱,赵明诚不思平叛,反而临阵脱逃。李清照为国为夫感到耻辱,在路过乌江时,有感于项羽的悲壮,写下《夏日绝句》: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文学史称李清照为婉约派,这首诗却高亢雄浑,势如破竹,笔锋直指只顾自己逃命,抛弃中原河山的南宋朝廷。
将爱国主义情感和民族忧患意识表现得最为显著的,当属直接参与抗金复国的爱国将相。汉民族一直引以为荣的“莫非王土”的“四海之内”,竟然大部分被“夷狄”侵占,这对广大士大夫阶层的民族自尊心无疑是不能承受之重。
八百多年前,临终前的陆游给儿子们交代遗嘱,遗嘱的内容不涉金银无关房产,就是这首二十八个字的《示儿》,表达的是诗人一生的心愿,倾注的是诗人满腔的愤慨。陆游的一生,呼吸着时代的气息,呐喊着北伐抗金的战斗呼声,无奈直到临终,现实捧给他的依然是“死前恨不见中原”的无穷遗恨。死去元知万事空,我本来知道,当我死后,人间的一切就都和我无关了;但悲不见九州同,但唯一使我痛心的,就是我没能亲眼看到国家的统一。 王师北定中原日,因此,当大宋军队收复了中原失地的那一天到来之时,家祭无忘告乃翁,你们举行家祭,千万别忘把这好消息告诉你们的父亲!
悲壮沉痛,可泣鬼神。陆游之诗词,纤丽处似秦观,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雄慨处似苏轼,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遗民忍死望恢复,几处今宵垂泪痕。雄慨之作,俱是让人为之滴泪的裂土之痛。
七百多年前,偏安一隅的南宋小朝廷在元军的汹汹铁蹄下弃守临安,恭帝赵昰被俘,宋朝走向了事实上的灭亡。起兵勤王的文天祥拥立的端宗赵昱在逃难途中惊悸而死,文天祥的妻妾被元军所囚,大儿丧亡,老母被俘,自己也被押解在船上。山河破碎,身世浮沉。过零丁洋时,文天祥把一腔悲愤,盈握血泪喷洒成诗,后来在大都英勇就义。
过零丁洋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古人讲究文死谏,武死战,文状元出身的文天祥,为了风雨飘摇的旧河山,自觉选择了武将的死亡方式,这不能不说是个人之恨,国家之悲。
如我们前述,壮志豪情相伴相生,文天祥的这首《过零丁洋》并不是单纯的述怀诗,而是言志与述怀交相辉映,尤其是磅礴尾联,声如撞钟,“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何止是照汗青啊,简直可以照亮世界,照暖人生。一个照字,光芒四射,英气逼人,连敌将看了都拍案称赞“好人,好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