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颜玖言/弗德洛娃
窗帘,灯,天花板,衣服,床,你……睁眼,一串串文字在面前跳舞。貌似心和脑梦幻联动喷涌而出,但又实实在在是身外之物。
是哦,你说过,文字是身外之物。乍听你这么说,我还有点儿没反应过来:文字明明是从我心中脑海迸发出去的吧,怎么能是身外之物呢?身外之物指身体以外的东西,比如名誉,比如地位,比如财物等。既然是身外之物,足以表示这些东西对人不是至关重要的。从语法角度分析,显然它属于偏正式短语,若是在句中一般可作主语,亦可作宾语。“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生活中,的确应该知足常乐的啊,这些我也是知道的:控制住自己的欲望,不为身外之物所累,人生方能安康,家庭方能幸福,家族方能和谐,好运久长。我当然理解,可是我不太接受“文字是身外之物”的说法,你在说什么虎狼之词,如果文字是身外之物,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属于我们?我固执地认为,文字它刻在我的心上,印在我的脑海。我打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是从我身体内部流淌而出,它对我不是不重要,是相当重要。你怎么能够残忍地打碎我的梦境,然后让我硬生生清醒地认知——
恐怕,你说的是对的:文字是身外之物。
等等。
眼睛看到蓝天白天任自由,白云携手蓝天,将它剪裁成各种图案。也许是几匹奔跑的骏马,也许是仙女的霓裳……我分明看见,皆是文字跳出来告诉我的,你却说它是身外之物。也许,是吧——毕竟,若文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是哪部分,它根本无法从我的身体里抽离出来。但事实上,它确实闪耀在我的眼前。
耳朵听到鸟儿在枝头唱歌,叽叽喳喳,啁啁啾啾,清风中摇晃的树叶沙沙作响……我分明听见,文字说,你听,声音如此宛转悠扬,文字提醒我大自然是天然的音响,你却说它是身外之物。也许,是吧——毕竟,若文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是哪部分,它实在没有办法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但事实上,它确实在我的耳朵里熠熠生辉。
嘴巴尝到早餐的味道,粥香,淡淡的甜,水果,几不可查的酸,小菜,咸中带鲜……我分明感觉,文字在为它们代言:即便不去吞咽,食物在那里,文字就为它们贴上了标签,你却说它是身外之物。也许,是吧——毕竟,若文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不管是哪部分,它无论如何不能从我的身体里跳脱出来,除非,把我剁成碎片。此时此刻,每一种食品放在我面前,味道经由嘴巴告诉大脑,大脑经由感官告诉我,文字是物品的符号……
截止目前,我也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来证明它不是身外之物。文字既没有长在我的骨骼里,亦没有生在我的血液里,更没有与我身体的任何一个部分融在一起,我如何能凭空捏造事实呢?我证明不了文字是我身体的一部分,除了承认你说的话,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我不死心。
也许我不死心只是因为身外之物意味着它没有那么重要,让我有些受伤。我为之疯狂的文字啊,它怎么能不重要?如果它不重要,我何必天天与它打交道。看它,读它,想它,念它,写它。
你告诉我,文字怎么能不重要呢?如果不重要,从前怎么会焚书坑儒(方)?那焚的是书吗,还不是书里的文字?换言之,文字代表了思想文化。若我没有半点思想,没有半分文化,那我何异于行尸走肉?文字狱不亦是我国古代历史上一种特殊的迫害知识分子的手段吗?或者,文字只是一种被利用的工具。从古至今,历来如此。作为物质的存在,也许文字是我们内心世界的外化。既然它是物质,既然它是工具——好吧,我承认你说的对:文字是身外之物。
文字都是身外之物了,我又何必太在乎?不是说“物物而不物于物,念念而不念于念”吗?我不必苦思冥想绞尽脑汁,从我的身体里把字抠出来,如此不是血肉分离了吗?如果文字在我的身体里,当我码字的时候自当不费力。如果文字不在我的身体里,这身外之物我强留它作甚?
它单单是我的身外之物呢还是所有人的身外之物?如果它是所有人的身外之物,为什么那些经典文学作品里的文字却又打上了作者还有时代的烙印?曹公的《红楼梦》,司马迁的《史记》,鲁大先生的《呐喊》,唐诗宋词元曲……分明,文字早就与那时那人合二为一。
原来我们所谓的“文字是身外之物”,是因为我们的文字都是大家共用的,要么是拾人牙慧,要么是厚颜搬运,从没有哪些文字是专属于我们,说出来众所周知,那些文字就是我们的专属。
此刻,我坐在桌前,不对,确切说,我坐在电脑前码字。让我把思绪再梳理一遍。我眼前的桌子,椅子,花瓶,瓶里的花,水,置物架,书,本,笔,电脑——它们分明都是我的,把它们换成文字,那文字也是我的。不过,它们都是钱换来的,而钱财自古以来就是身外之物。老话说得好,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其实佛法讲我们的肉身都是身外之物,我又何须耿耿于怀?
对待身外之物,不妨当作我们这一路走来的修炼,而非生活的中心。于是,减少那些对身外之物的执着执念,渐渐达到内心的平静与解脱。如果所有的包括文字在内,都是身外之物,何不让我们在文字这叶扁舟上,承载上思想的重量,留下一点深邃的痕迹。它常常被束缚在纸张上屏幕里,如此,就当它是翱翔在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精灵。
除了生命,又有什么不是身外之物?好在,文字也是有生命的,且千年不朽万古永存。
我不再害怕,也无需证明。因为不害怕,所以没有恐惧。因为无需证明,所以笃信无疑。
但是笃信什么呢,这世上本没有信,只是念多了,自然就有了信念。是在执着于对物的信念么?但究竟什么是物?文字是不是物?什么是身?什么又是身外?如此等等所有的问题,你都已经捯饬得很清楚,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没什么可说的了。当无话可说时,一定是某种病在滋生,比如文字病了。病了就求医,别信邪。
于是我琢磨着,冥想着,不知不觉地,迷迷糊糊地,我来到了医院。
这是全市有名的医院,甚至在全国都名声在外。各地患者络绎不绝,生什么病的都有,司空见惯的,闻所未闻的,身体的,思想的,心理的,能发现的病都在医治,还有很多未发现的疾病,用科学的、神学的、医学的都无法解释,诸如此类,生命科学,价值医学,还有待进一步探索,比如对文字的疾病医治……
医院大厅洁白无瑕,人群沸沸扬扬。挂号窗口的长队排到了院外,长长的队伍扭七扭八,那一张张严肃的脸,焦虑的眼神,被病痛掌控了意志,完全没有了人的精气神。
人不该是这个样子,病痛不该如此恶劣。人是多么高贵的精灵啊,怎么一生病就一蹶不振呢?
队伍旁边立着个牌子,上面写着“自觉排队,未经允许,不得插队”。读完我就扔了,你说文字是身外之物,那还读它干嘛?就当没看见,就当不认识字。
这么多人我不相信他们的病跟我一样,于是从队尾开始,一个一个问,“你的身外之物生病了么?”
站在队尾末的是个大爷,两鬓斑白,戴副墨镜,一身老街舞打扮,花里胡哨,花枝招展,整整高出我一个头。听完我的问话,两眼黑洞洞地看着我,一个字都不带吐的,右手指指他前面,接着后退一步,直接让我站到他前面。好像多跟我说一个字,就会沾染什么不良习气似的。
善良不能辜负。没想到大爷这么理解我,感觉和他是同一类人。我问的都是实话,不是要证明我非正常人。有时实话都被看成是疯子,疯人疯语的,真真假假,谁说得清呢。
我成了整个队伍的倒数第二。还得继续前进,但又不能插队,于是接着扒拉队伍的倒数第三名,也就是我前面的人。这人看上去背影很帅,黑皮鞋,西裤,白衬衫,头发整齐的背头,像是那体什么内的人,这人咱老百姓不能碰,于是我往前走半步,一看果然是张肃穆的脸,四十上下,“你好,你也是来治身外之物的么?”“什么,什么玩意儿,什么身外,什么物?”他跟连珠炮串似的,对我一顿轰。我刚想弱弱地解释,就看见我身后的墨镜爷拉了肃穆男一把,朝边上噜噜嘴,意思是借半步说话。肃穆男很配合地跨半步到右边,墨镜爷踮起脚,把手在嘴巴捂成半圆,压低声音说,“别惹她,她有……精神病……”
“真的?”“真的。”肃穆男满脸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刚想反驳,就被他打断。“走,我带你到最前面去挂号。”肃穆男说着就要往前走。“我不去,光天化日之下,怎么能说插队就插队?”我坚持不走,继续排队,说完我又打算去问倒数第四个人……
“你就积积德好么,你那么一问,所有人都会郁闷。走,你这情况特殊,早点就医,对你对大家都好。”他声音很大,前面的队伍听他这么一说,都扭过头来看我们。我感觉脸上火辣辣的,认为大家都在审视我,用正常和不正常来标准我,甚至都用上了精神,这多少有点夸张。我只不过是想给文字看看病,都被他们想成什么了。
“你就早点去看吧,我们都让你,你先去挂号……神经病……”长长的队伍里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吼了一句。队伍里所有的人立即齐刷刷让出一条路来,虽然有的人嘴里骂骂咧咧,但还是怕让慢了会遭遇什么不测。顷刻,从挂号的窗口到我站的地方,这个队伍只有我一人。就连肃穆男也已归队,变成了队尾倒数第二,和我没去时位置一样。
这让我骑虎难下,不去也不是,去也不是。不去,枉费了大伙的美意。去,等于承认自己精神有病。虽然大家都是来看病的,却为何又将精神有病的人割裂孤立。难道是精神病患者分不清生死,拧不清恨爱,或者分不清哪些物是身内,哪些物是身外,更甚至分不清哪些是物,哪些不是物……虽然我很正常,但也被常规弄得晕头转向,被病人们划分的界限戳伤。
也好,有路就往前走。谢谢那些病人们,看来他们的文字都没病,虽然他们说出来的话并不一定正确,但谁说不正确就一定会是错误的呢?
小跑着,我跑到挂号窗口,坐在挂号机跟前的是位大姐,正饶有兴致地看着窗外的我们表演,“给你挂个神内吧,社保卡有么……”还没告诉她我挂哪一科,她就给我下了结论。也行,看哪一科不是看。
“要专家号还是普通号。”
“当然是专家号了。”“那就给你挂贾大夫,有名的神内专家,800元。”交完钱,拿着挂号条,四层神内主治医师贾医生17号。走的时候我回头向那个长长的挂号队伍挥手致谢,队伍似乎变得更长了,队尾已经不再是肃穆男和墨镜爷,早换成了别的病人。
病人何其多,医院有的是。
我三五两步跨到贾主任的门诊处,恰巧听到叫号机在叫17号,一进诊室门,就感觉自己有救了。
贾主任不愧为科室一把手,六十上下,年轻有为,一双目光炯炯有神,一副细边眼镜折射出智慧之光。
“把手放这儿,你是哪里不舒服?”贾大夫一边把着我的脉,一边温和地看着我问。
“我也说不上来,就感觉身内有什么东西腐朽了,废了,不灵光了。”被贾大夫这么一问,赶紧梳理了自己的病症,“你们是不是身内之物病了都可以看?”我想再次确认,以证明找医院没错。
“哈哈,身内之物,有意思。确切地说,体表及体内有病的我们都治,包括五脏六腑,皮肤,头发,四肢,眼,耳,鼻,舌,指甲……意识……你是体内哪个地方不舒服,我看你的脉相很好……”果然是专家,说起专业知识来,如数家珍。
“你说的意识包不包括语言和文字?”
“如果从表现形式上来看,可以包括。”
“那我就是意识有问题,表现形式为文字的词不达意,语言逻辑不清晰,废话连篇,写的都不是别人爱看的,既没有知识的深度,也没有道德的高度,更没有价值的厚重。贾主任,我的文字算不算身内之物,我的文字是不是病了,无论如何你要帮帮我,开个方子配点中药,就算救我了。”可算是找到对路的医生了,我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贾医生身上。
“哦,原来是这样。你说的这种情况不在我们医院治疗的范围之内。恐怕我们也无能为力,意识虽然包括语言和文字,但不是全部。医院能治疗的是概念里的语言和文字,只用于普世精神正常与否的甄别,你这不算,算在正常之外。你赋予了文字以物,但又不是身内之物,从这个意义上来讲,你说的那些文字都是身外之物,拥有具体的形态,或作品或艺术。我们不能治疗作品,也不能医治艺术,我们只是治愈身体,包括神内和神外。你身体没病,可以走了。”贾医生把手从我的脉搏上移开,从凳子上站起来,吩咐门口的小女助手,准备叫下一个号。
“别着急,稍等,请稍等,再耽误你一分钟时间”,一看贾主任要拒医,我赶紧掏出手机翻出简书app,把我那1016篇文章划拉给他看,“贾主任,你看看我的这些文字,天天写它们花费很多时间,但它们连简书贝都挣不了几个,更别提挣钱,至于价值是绝口不敢提的,怕文字疯掉。你帮忙给文字把把脉,诊断下这些文字到底哪儿有问题好么。”我几乎用哀求的声音,祈求贾主任。
贾主任坳不过我,拿过我的手机,翻了几篇文章后又还给我,“我看这些文字没问题,是你的态度有问题。身外之物,取之有道。来之珍惜,去之不惋惜。有时酣畅,无时也要顺畅。如果你真觉得它有病,你可以连手机一起扔掉。手机也是身外之物,自己又何必受此连累。小芳,叫下一个患者。”
“得嘞。18号,吴并,吴并看病……”小芳开始配合叫号机叫18号。真搞笑,无病还来医院看病?
“那贾医生,我好不容易挂上你的号,怎么你也得给我治好。挂号费还800呢。手机要扔也得你扔,这样那里面文字的病也是从你这里治的不是么。”说完我把手机扔到贾医生的桌子上,转身就往楼下跑,怕他追上来,更怕小芳来追我,耽误吴并治病。
好不容易我从四楼跑到一楼大厅,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两个保安就朝我跑来,一下架起我,迅速把我送到贾主任诊室。我一看凳子上坐着的不是那个墨镜爷么,原来他就是吴并。我就说他怎么那么理解我,原来我们挂的号都是同一个科室同一个大夫。
我朝吴并笑笑,那么长的队伍,只有我们俩挂这个号。吴并没理我,这么快就遗忘了,真幸福。
“你跑什么呀,手机拿着。看来真得给你开点药。”贾主任很恼火,说完拿过处方单子,刷刷刷地开了几味药,把单子给我,让我去交费取药。
医生的命令不好违抗,不是说文字是身外之物吗?身外之物还治它干嘛?我看单子上划价2800元,也不知道开的什么药,医生的字总像天书,潦草狂躁。但我也立即犯了愁,不是舍不得花钱,为了写好文字,一切花销在所不惜,包括时间。耗费时间就是在花费金钱,因为时间就是生命,生命可以换来金钱。不是说把手机扔了就可以治好吗?怎么又让交钱了?这个逻辑没理顺,我还是喜欢上一个逻辑。
拿着手机和处方单,我看了吴并一眼,见他正在咂吧小手指,脸对着我,说不定正在看我。才懒得理他,就是他说我有病的。我穿过走廊人群往电梯口走去,不想再从贾医生处咨询或寻找答案。自己的字自己治,治不好就扔掉,都是身外之物,何苦念念不忘。刚好电梯门口处有个垃圾桶,我用处方单裹着手机,扔进了垃圾桶。一扔全丢,一焚具毁。这下就都好了,也不用花钱治了。文字是身外之物,垃圾桶在身体之外,一样也是身外之物。让身外之物回归身外之物,这或许是身外之物的最好归属。
突然间像开了窍,无论是身外之物,还是身内之物,物自有物的归处。自有来处,也有去处,就像人一样,也都各自有命。而物的命,不是人所能决定的。就像慧能所说,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所以,终其究竟,哪有什么身内身外之物区分,文字也只是形而上,其表象和本质,相互渗透,完美融合,早已分不出来哪些是肉身,哪些是思想,哪些又是文字。
想到此时,电梯刚好到达。我随着人流涌入电梯内,当电梯门关上那一瞬间,我看见有个人在垃圾桶里翻,那墨镜那身影,分明就是吴并。难道他正在捡拾我丢弃的身外之物,手机。至于手机里的文字,于他而言,可能真的是身外之物。只是他什么时候开始跟踪我的,我竟浑然不觉,细思极恐,一个寒战打来,“噼里啪啦”的惊雷声传来,炸醒了我。
我睁开眼,窗帘,灯,天花板,衣服,床,你……睁眼,一串文字在面前,多肉桃李。酌一口软软糯糯,冰冰凉凉,甜甜蜜蜜,像是水蜜桃的味儿很浓,又像是李子的味儿很软。这该不就是你文字的味儿吧,多肉桃李。你的身外之物进入了我的肉体之身。文字从身内之心出来,成为身外之物。又从身体外面进去,化为心灵之源,这莫非才是文字的真相。就像生六识,出六门,见六尘,如是一十八界,皆从自性起用。
当文字醒来,生命归来。当文字睡去,生活回来。你来我往,皆因文字。文字就是身外物,化作春泥更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