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试图缓解她的紧张,一直找话题跟她聊着,她是一个优秀的冷场王,一句话就可以终结一个话题,我聊的非常辛苦,她除了回答我的问题以外绝不多说一个字,只几分钟我便兴味索然,放弃的与她聊天的打算,她也明显松了一口气,我们便在沉默中再次来到湖边。
太阳已经完全没入地平线,天空也慢慢浑浊阴暗起来,远处的山峦变成一片黑色的剪影渐渐模糊,湖水黑的可怕。
我们不费什么力气便找到了她扔在地上的包裹,我去将她的武器捡了回来,那是一个三脚架。
“你力气挺大呀,能扔这么远。”我边走边朝她笑。
“还好,还好。”她依旧紧张,依旧尴尬,依旧不知道怎么接话。
我也不再说话,坐在她身边看她把包裹打开,从里面拿出一顶帐篷放在一边,又拿出一个小小的急救包,从急救包里拿出一些消毒工具。
“你受伤了?”我问她,我想起来之前看到她走路姿势的怪异,但我并不确定。
她将裤腿卷了起来,小腿上有四个深深的牙洞,脚踝上满是血迹,一直延伸到鞋子里。
我一阵肉痛,开始同情起她来,孤身一人来到这里却遭受这种无妄之灾,她刚才一定很害怕。我用手指戳戳她的腿问“疼不疼?”
她却不以为意,轻松道:“不疼了,刚才那狗趁我不注意咬了我一口,啧啧啧,白浪费了我的宝血!”
我一下子笑了出来:“你熊猫血?”
“A型。”
“那也不算宝血嘛。”
她故作生气,瞪着眼睛道:“那也是我一点一滴养出来的!”
我们之间的气氛忽然融洽的很多,我的同情心也散去不少,忙拿出纱布帮她清洁血迹,她却抱着腿死活不让。我拗不过她,只好将纱布还她,坐在一边看她慢慢将腿上的血迹清理干净。再用酒精将伤口消毒,一边消毒一边疼得龇牙咧嘴倒抽冷气,她的表情非常滑稽,我很想笑,几乎憋到内伤。
她消完毒便一蹦一跳的往湖边去,我上前扶住她问:“你干嘛?”
“我去洗鞋子。”
到了湖边她坚持让我离开,我怕她掉进湖里坚决不愿走。
“你有脚臭?”我问她。
“没有!”
“那你洗呗,我在这看着。”
“这有什么好看的?”
“我怕你掉进去,要不然我帮你洗?”
“不用,我又不是十级残废,掉不进去。”
“那你是封建余孽,难道被人看了你的脚就要以身相许?”
她一下子笑了起来,笑完了才摆摆手说:“好吧,好吧。”
说完坐在地上将鞋子脱了下来,白色的袜子大部分已经被染成了红色,一股血腥味混合着汗味直冲脑海。我现在知道她为什么一直坚持让我离开,她不愿意让一个萍水相逢的人为她沾染污秽,虽然我从未这样认为。
她显得有些内疚,不停的劝我:“我一脚的汗,里面又有血,味道不好闻。你先回去吧,我掉不下去的。”
我朝她笑笑试图让她安心:“没事,你洗吧。”
她一边抱怨水太凉一边用最快的速度洗干净鞋袜。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群星渐渐出现,她的血融在水里看不出颜色,但我想,那么多血一定染红了大片湖水。
我将她扶了起来,她不停的对我表示感谢,我竭力表示自己毫不介意乐于助人,可这令她对我更加感激。我让她坐在车里,帮她找了件衣服包住脚,然后拿出她的帐篷开始搭建,她就看着我,一直笑。
高原的天气要比内地恶劣的多,天黑之后气温便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下降。我哆嗦着将帐篷搭好,然后赶紧钻进车里翻着行李找衣服穿,但我只带了几件风衣,每一件都不是那么暖和。一阵折腾之后,我身上穿一件腿上裹一件坐在车里尴尬的与钱语四目相对,在这寒冷的夜里,我已经无法维持我的风度仪态了。
“真冷!”我说。
“是挺冷的。”她附和着。
“怎么会突然变天了?”
她用看弱智的眼神看着我:“这里昼夜温差本来就大!”
……
“好吧,我承认我读书少,但能不能给我点面子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觉得有些丢脸,但这时候除了自嘲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了。
果然她一听就笑了,一边“给、给、给。”的说着一边翻她的行李,很快从里面拿出一件几乎能拖到地上的羽绒服!
我惊讶的看着她将羽绒服穿上,那衣服几乎将她从头包到脚,还贴心的做了一个带着拉链的帽子,拉链一拉估计连脸都露不出来!
“这衣服…”我已经无法用语言形容了,这不像一件衣服,倒像是将被子两边拉上拉链假装的衣服,它太夸张了!在里面该怎么移动?
“怎么样?没见过吧?”她有点得意:“某宝无所不能!”
然后拽出一个睡袋递给我:“你要是冷就去帐篷里睡会觉。”
“你不睡吗?”我问她。
“我来这就不是为了睡觉的。”她又鼓捣出一个相机,挂在脖子上开门就跳了下去。
“不睡觉你带睡袋帐篷干嘛?”我伸头问了一句。
“给你用呗,我掐指一算就知道今天要从寒冷中拯救你。”她光着脚在草地上走来走去,找位置,架三角架,调试相机,全神贯注的忙着,似乎丝毫不觉得冷。
我挪到车门边喊她:“你不冷吗?你过来我把鞋子给你穿。”
“你自己穿吧,我皮糙肉厚不怕冷。”她回头,举着相机对我咔咔就是一阵拍。
我忙挡住脸:“哎,哎,你不地道啊,怎么专门拍我丑照?”
“一个当红偶像这点自信都没有?”她一边说一边各种角度拍个不停。
我一把拉上车门将窗户开一点缝对她喊道:“我是靠实力吃饭的!”
她趋步向前,弯腰看着我:“那实力派偶像能不能送我两张硬照回去卖钱?”
这里的天空晴朗澄澈,星光涌动,银河斜斜的挂在天边,倒影落在湖面上随着水波晃动。天地隐没在黑暗中,我恍若身于宇宙,能直面它的幽静豁达,没人不愿意在这令人震撼的景色中留下自己的身影。
我欣然接受,忍着严寒穿着最帅气的衣服在汽车、帐篷和湖边拍了无数张照片,直到双腿冻的麻木我才抱着衣服睡袋钻进帐篷里。钱语坐在我身边,将脚抱在怀里不停的搓着,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她的脚已经冻的通红。我忘记了她还光着脚,几乎将她当成了自己的摄影师,直拍到心满意足才回来,而她一直光脚跟着我。我感到内疚,忙拿衣服将她的脚包起来:“对不起啊,我忘了你没穿鞋。”
“你真奇怪,是我拉着你拍照的,你跟我道什么歉?”她笑着说道,表情认真明显不是客套。
我一时间有些语塞,这么说也不错,但我怎么有种做错了事还推卸责任的感觉?
我将睡袋拉到她面前:“你进去睡一会吧。”
“我不睡。”她拿起相机摆弄着“好不容易来一次,睡过去了岂不可惜。”
我哑然失笑:“你要看一夜的星星?”
她摇摇手里的相机:“拍照。”
“拍照要拍一夜吗?”
“怎么不要?拍流星、星轨,还要拍日出,我白天睡了一天就是等晚上来拍照的,不拍一夜那我不是白睡了?”
她说的理所应当,我无从反驳。只能承认:“年轻人真是精力充沛。”
“你也不老,就比我大了六七岁而已。”说着她用两根手指捏着我的袖子提到眼前,一脸嫌弃的啧啧两声:“就是太娇贵了。”
……
我本以为她是个非常害羞的人,现在才发现我错了,她只是有点认生,稍微熟络以后她便能调侃的我无话可说。
她看我不说话,便招呼我过来跟她一起挑选照片,一边问我的意见一边将自己不甚满意的照片删去。
我看了一眼说:“这些我都挺喜欢的,你把最前面的几张删了。”
“嘿嘿嘿!”她捏着嗓子嘿了两声,拉长了声音说:“那几张照片是我有生以来最满意的作品了,绝不能删!”
“行行行,不删就不删吧,但你可不能给别人看。”我表现的很配合,伸着头看着相机里的照片。
“不给不给……”她话没说完,我伸手便将相机抢了过来,顺势往后一倒往边上一滚便逃到帐篷的一角。她犹自傻在那里呆呆的转头看我,似乎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我对自己帅气流畅成功的抢劫感到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她这才回过神来,一边笑一边朝我扑了过来,我立即逃跑,但帐篷太过狭小,我刚爬了一步便被她按住了双腿,她顺着我的腿三步五步就爬到了我的身上,将我压在地上动弹不得。
这姑娘看着不胖,却重量惊人,我用力挣扎了几下却无法憾动她分毫。
她整个人趴在我身上,用手臂压着我的脖子,笑道:“还抢吗?你还抢吗?”
“不抢了!不抢了!”我只能举手投降,将相机递给她:“给,完璧归赵。”
她从我身上下来,拿着相机得意的朝我晃晃:“细胳膊细腿的还想跟我斗?”
我坐在一边,气气的瞪着她,刚才被她按的动弹不得实在有伤我的自尊。但嘴上依旧不想认输:“看你是个女流之辈让着你而已。”
她将腰一挺郑重的举手做了个揖:“谢先生不杀之恩!”
我被她逗的笑了起来,刚才的一点气恼烟消云散。
笑完之后她将相机挂在脖子上,拿起我的鞋子笑眯眯道:“谢谢你的鞋子,你先睡觉我出去拍照了。”说完麻利的穿上鞋子拉开帐篷门出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帐篷里开始无聊起来,身上的热量也在渐渐流失,看着旁边的睡袋我索性也不再矫情,脱掉外衣钻了进去。但我毫无睡意,盯着帐篷顶开始思考人生,可思考了不到三分钟就放弃了,脑子里浮现出钱语在外面摆弄照相机的身影。我变得浑身不舒服,脑子里一直盘绕这出去玩的念头,我跟这念头搏斗的三个回合便像毛毛虫一样往外拱,颇费了一翻力气才将自己的半个身子拱到帐篷外边。
钱语还在湖边摆弄她的相机,我仰面躺着,星星塞满了所有视线,一种说不清的满足感的盈荡在我的胸膛,银河在慢慢升高,她将很快挂在我的头顶,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平静。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又在一阵晃动中醒了过来,这才发现钱语正抓着我脚费力的将我往帐篷里拖。
“你干嘛?”我多此一举的问了一句。
她又费力的拽了我一下,便将我的脚扔在地上:“还挺沉,你睡觉不在帐篷里跑外面干嘛?”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睡不着想出来看星星的。”说着我又抬头看向天空,此时的星光更加璀璨,群星扑面而来,似乎伸手就能触摸,银河在头顶熠熠生辉,银心若隐若现。
我立即被这景色迷住,良久才喃喃自语:“真漂亮!”
“是呀!”钱语坐在我旁边,轻声附和。
我又一次睡了过去,虽然我记得昨晚我留了个脑袋在外面跟钱语聊天,但我现在正躺在帐篷里,而外面天光大亮,昨晚的群星像是一场梦境。
我穿好衣服走了出来,太阳已经将黑暗和星光驱逐的一点不剩,草地上结满了露珠,晶莹剔透的反射着阳光。
钱语依旧穿着她那笨重的不像话的羽绒服,正抱膝坐在湖边,脸搁在手臂上看着湖面一动不动,旁边立着她的三角架和相机。
我确定她不是在看日出,因为朝阳在她后面,更因为她的姿势既不文艺也不好看,那臃肿的衣服破坏了一切美感,让人失去了所有联想的兴趣。
我一直心安理得的享受着别人提供的便利,今天第一次对此感到愧疚。因为我,她可能一夜没睡。
我走过去拍拍她的肩膀:“看什么呢?”
她扭头看了我一眼:“没看什么,发呆。”
“那个,昨天不好意思了。”我有些难以启齿,顿了一下才又接着说:“我本来打算睡一会就让给你睡的,谁知道睡过了头。你一夜没睡吧?”
“没什么。”她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我忙退了几步,她一边活动身体一边接着说:“我都习惯了。我们收拾收拾回去吧!”
我忙答应了一声,以从来没有过的麻利劲收拾着东西,她的东西不多但体积都不小,我们颇费了一翻力气才把睡袋和帐篷塞进背包,真不知道她自己一个人是怎么完成这项工作的。
收拾完后她便去湖边洗漱,我没带洗漱工具,只能眼睁睁的看她洗漱后舒服的吃着我带来的牛肉干和一大堆零食,而我饿着肚子开车。
我用导航找了个最近的卫生所带她去打了狂犬疫苗,又将伤口重新包扎一下,收拾完伤口之后又带着她买了一双鞋子。等做完这一切回到酒店坐在餐桌前的时候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我此时饿的眼冒精星,也顾不上什么风度,狼吞虎咽的填饱了肚子。
吃饱后我舒服的瘫坐在沙发上对钱语说:“今天先休息一天,明天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
钱语笑着摇摇头:“不了,我今天就要回去了。”
我愣了一下:“这么快?不多玩几天?”
她有些好笑的解释:“没有很快,我已经在这边玩了一个星期了,今天是最后一天。”
“哦!那你什么时候走?”我有些意外。
她看了下时间说:“我坐三点钟的飞机,马上就要走了。”
说完站了起来对我伸着手道:“很荣幸认识你,祝你接下来玩的开心。”
这道别来的太快,让我有些失落,也为自己在她旅行的最后一天跟她相遇有些可惜,又因接下来的行程只有我一人而感到孤独。
我心情复杂的握住她的手:“我也跟荣幸认识你,祝你一路顺风!”
“再见。”她点点头,拿起行李就走。
我忙接过她的行李:“我送你去机场。”
她忙推辞:“不用了不用了,你赶紧回去休息吧。”
我态度坚决,不理会她的劝阻自顾自的将行李搬上车然后招呼她坐上来。
车子在闲聊中启动,但我无心聊天,而她很累,只聊了没几句就沉默下来。她开始闭目养神,我放着舒缓的音乐在沉默中向着机场飞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