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小学标配作文题“我的××”,我的爸爸妈妈、外公外婆、爷爷奶奶都被我写了一遍又一遍,现在想想觉得挺有意思,每篇主题都是描述他们是怎么样好,怎么热心肠帮助别人,怎么省吃俭用满足自己想要的毛绒娃娃,有多少是为了凑字数而编的故事,我已经不太记得了。
今天,我想写“我的大舅”,走心的这种。
2020年2月26日晚,妈妈的手机显示陌生电话来电,接起来,掰扯半天,才说了句“哦,哦,是大哥哦……”毕竟,都上了年纪了,聊天断断续续,“不行哒哎?那不得咯…”“上次恰饭是么子时候恰滴咯”…“不得咯不得咯…”“喂喂,你好…”
我听到那句“是大哥哦…”的时候,心里蹭了一下,是我的大舅。那个在我印象中,风度翩翩,神采奕奕,见多识广,说起话来总是滔滔不绝的当大官的大舅。
大概是我5岁的时候,大舅就是我们当地机电厂的厂长,管理着近2000人,日子真是要多红火,有多红火,风光得不得了。家里也特别气派,至今,我都记得那台有着大喇叭的唱片机,每次去,我都会琢磨很久。
可是,我却不大喜欢他。他超爱喝酒,烟不离手,每次来我家,喝得稍多了,就啪啦啪啦给我讲历史,讲时政,没完没了,我一个小毛孩,他也不嫌烦,也不怕我不懂,我想走还不让我走。小时候就想,怎么会有这么啰嗦的人?
印象最深的,是我初中时,当时住学校家属区,因为一句话,怼了大舅,其实在我看来,我那时候经常会跟妈妈顶嘴,觉得不是什么特别大的事,没想到把大舅惹恼,直接把我绑在树上,吊打,没错,就是吊打。直到现在,那个场面,仍然历历在目。那可是在学校,我就这样在众人的可怜、可笑、好奇的目光中,足足被绑两个小时,我妈妈也管不了,不是有句话叫“娘亲舅大”,说的就是如此吧?此后,只要听到他要来,我一定趁早溜去邻居家或是同学家,不见。
再后来,不知为什么,他就很少来我家了。我会偶尔从妈妈口中听到他的消息。
“你大舅他们厂子倒闭了,他成了下岗职工”
“你大舅妈跳舞,跟着别的男人走了”
“你大表哥吸毒,被抓了”
“你小表哥赌博,把你大舅的房子卖了”
虽然小时候的事情我一直都记得,但是,心里对大舅的那种厌恶却早不在了。只是觉得,所有的不幸都在这个家庭上演了,挺惋惜的。
大表哥吸毒,我妈妈去看他,托人各种找关系,想让他在里面过好一点。没想到,没过多久,又进去了。一直这么反反复复,后来,我妈妈也不管了,她总是感叹,孩子大了,你又不能天天跟着他,他不听话,你哪管得了哟。
小表哥赌博,自己的房子卖了,连父亲的房子也被他卖了,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了,都是各自在外面租着房子,谁也管不了谁的生活。家里亲戚借了个遍,大家都有点避之不及了。
发生了这么多事,感觉大舅一家子就从我们这一大家子消失了。手机号码换了,租处也换了。大舅一辈也都各自有了儿孙,大家都忙着自己的家庭,只是每次过年的时候,都会聊起,不知道大舅怎么样了。
小时候每次过年,我们都会回农村小舅家,那时候外公外婆还在,每次大舅都会准备很多很多花炮给孩子们玩,还有新衣服,和那些没见过的好吃的。当时,附近邻居家的小孩都会聚到小舅家来玩,我的两个表哥,总是带着城里人的洋味儿,那种自信,是学不来的。
最近一次见到大舅,是2010年,外婆过世,总是惦念着这个大儿子。妈妈联系了小表哥,让他带大舅来乡下见外婆最后一面。好在,外婆临终前,四个儿女都相伴在侧。大舅哭得很伤心,他说“娘老子诶,走好啊,大崽冇用咧…”嗯,突然觉得,大舅也老了
一晃,八年过去。
2018年,姨妈打来电话,跟妈妈说,大舅打了辆摩的,从城里坐到乡下,吹了2个小时风,提了几袋子补品,去看小舅和姨妈,大舅说“年纪大了,想来看看姊妹们…。”这一年,大舅77岁。妈妈跟我说的时候,我心里特别特别难受。我们这些做晚辈的,都过得还不错了,不管怎么样,他都是长辈,即便是疏离了这么多年,他都是大舅,我们都应该去看望他才是。
2019年,一个夏天的傍晚。妈妈说,路过一个立交桥底下,看到大舅,跟别人喝茶,下象棋。当时妈妈问他要电话号码,他说没有手机,妈妈跟我说,下次要给他买个手机,就是不知道他住哪里。嗯,我的大舅一直是个通透的人,生活中的去与留,有或无,都好像不那么重要。
2020年2月26日。
妈妈挂完电话,也没跟我说是谁打来的。可能,她还以为我小时候的伤疤还没好。我问“大舅舅吗?”妈妈说,是的,大舅借着别人的电话打来的,电话里听不太清,说自己快不行了,吃不了东西了,可能会要走了。挂完电话,妈妈联系小表哥,小表哥应该是在电话里描述自己心有余力不足,我已经很多年没看到妈妈态度这么强硬了,一定要小表哥第二天去看看自己的爸爸,然后给她发个地址。问起大表哥时,小表哥说“又进去了…”
2月27日一早,妈妈联系小表哥,他已经到了舅舅那,妈妈让他发来地址,准备过去。我说“我也一起去。”妈妈应该是没料到我会要一起去的,很开心地答应。
疫情爆发后,除了楼下买菜,从来没出过门。这是过完年后,第一次出门,也是必须要出的门。因为不敢去超市,妈妈把家里所有的鸡蛋、腊肉、各种可以熬粥的豆子,红枣、牛奶都带上了,还带了一包口罩。
按照地址,我和妈妈找到了一条巷子,只是不知道进了巷子再怎么走。妈妈电话联系表哥,表哥听到我在说话,还在追问,怎么把我带来了,妈妈说,是她自己要来看看舅舅。为什么表哥会这么说呢,因为从小到大,在他们眼中,我一直很优秀,读书好,毕业进了银行,当了行长,当然,还有我表露出来的,不近人情的样子,他不想让我看到这落魄的一面。
“大哥诶~”
“大舅~”
一间不到10平的房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两把小凳,好在,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很简陋,很干净。舅舅在桌旁吃着鸡蛋汤,旁边有个洋瓷缸,应该是用来吐的,吞咽不下去,吃了就会吐。
“嗨呀咧,小妹来哒啦~”
“阿耶,国是晓伢子啦,好多年冇看见过哒啦…”
看到亲人来了,一瞬间大舅的精气神就上来了,眼神透亮。说话还是那么宏亮,仍然可以滔滔不绝。只是,瘦了很多,头发全白了。
刚开始,我一直站着,听大舅讲昨晚打电话给妈妈的经过,又说昨天下午去大儿子家,没找到人(还不知道大儿子又进去了),说人老了,想见见大家,说着说着,眼睛红了,大颗大颗眼泪掉下来,我的眼泪瞬间流出来,表哥看到,岔开话题,让大舅坐床上去,然后很仔细的拿着随身带的酒精喷了又喷刚刚大舅坐过的椅子,然后让我座。我一个劲地说没关系,没关系,不用喷,其实,我是真的不介意,只是他们不觉得而已。
妈妈说起去年桥底下碰到大舅,还想着一直要给大舅买个手机的事,我马上接话说我去买。然后立马出门,去买手机。其实,我不敢在那种氛围下,我怕自己忍不住又会哭。给大舅买了一款老年机,一来电,整条街都听得到的那种,第一个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存了进去。感觉心里特别踏实,这么多年,终于可以为大舅做点什么了。
回来时,表哥站在巷子口抽烟。
“晓妹,真是给你们添麻烦了。”
“哥,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想来看看舅舅”。
“哥哥就是被赌博害了…”40多岁的男人,红了眼眶,猛抽了一口烟。
“我也没在银行了,去年辞职了,去了深圳…”
“这么好的工作,发展得这么好,为什么不做了,跑去深圳干什么,你也年纪不小了”
“我刚失业。”我在心里说。
“我在一家创业公司啊,做社群运营平台的…”啪啦啪啦,编了一大段讲给表哥听
回到房间,我教大舅怎么用,哪个键接听,哪个键挂断。然后我们一个个打给他,又让他一个个给我们打,最后算是勉强知道操作了。
坐下来后,妈妈对我说
你大舅说,这辈子有两件事,他觉得做得不对。
第一件,就是当年外婆在广州工作,后来动手术,妈妈和大舅去接外婆回,妈妈只买了一张卧铺票,给外婆睡,妈妈可以睡在外婆旁边,而给大舅买的是个硬座,让他坐了7、8个小时,他对妈妈发了很大的火。
第二件,就是当年把我绑在树上打,给我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阴影。
“那时候你还不大,你还记得啵?”舅舅在旁边问我
“国多年了,我哪里记得那多啊,肯定是我蛮不听话你才绑我的吧?”我开玩笑地问大舅。其实,事是记得的,那种情绪,却早已经忘了。
“大舅还一直记得,一直放得心里哒咧。人老了,就会记起过去的一些往事。”他说着,又默默流泪。
“我没跟你大舅说你辞了银行的工作,到深圳去了,你也别说,免得他担心。”我妈妈在旁边小声对我说。
“好。”
大人永远都是围着孩子转的,即使在我看来,过得如此潇洒,能看透世间事的大舅,这个年纪,也对亲情这么依恋起来。
我们从上午一直呆到下午快5点,没吃饭。走的时候,大舅执意要送到巷子口,一直看着我们,上车,关车门,再挥手,直到看不见。
“你大舅这么大年纪了,还是这么讲究。我去看了他厨房里面的碗,每一个都洗得干干净净。”我妈说。嗯,不管生活怎么蹂躏,他仍然活得有贵族气息。
2月29日,我回到深圳。
3月13日。
妈妈说,前些天和表哥一起,陪大舅去医院做了检查,鼻咽癌,医生说这么大年纪,做手术意义不大了。吃不了东西,只能每天注射营养液。
妈妈说,每次去看大舅,大舅都会说起那两件事
妈妈说,每次,大舅都会流眼泪
妈妈说,我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