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里有两个潮汕姑娘,菜菜和阿玲。
仔细想想,从初中入学认识她们到现在,14年了。
初一一次中期考试后,阿玲没有来学校,请了一个多星期的假。
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期中考试试卷评分下来。
按照习惯,语文老师朗读了得分最高的作文。
《我的爸爸》
“当我们看到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像个外星人一样奇怪的时候,我们都哭了,爸爸你不要走,不要离开我们…….”
这么多年过去,我只记得这句话,一句足以改变阿玲命运的话。
阿玲父亲病逝,作为长女,她辍学协助做服装生意的母亲养活家人。
她哥哥继续学业。
全班人都被《我的爸爸》感动得泣不成声,年幼无知的我们知晓了阿玲的家庭变故,决定组团去阿玲家劝阻她辍学。
在熙熙攘攘的深圳东门街边一家睡衣店里,我们找到了阿玲。
她欣喜、羞怯、无所适从,匆忙给我们从左邻右舍借来板凳,到小卖部买来零食。
我忘了这是一场怎样的谈话,还是根本就没有具体的谈话。
只记得阿玲含泪在笑,谢谢你们来看我。
阿玲哥哥初中毕业后,阿玲母亲病逝。
她妹妹辍学跟阿玲一起经营睡衣店,她弟弟继续学业,弟弟比妹妹长两岁。两个女孩撑起一个家,两个男孩在学堂过着看上去没有变故的生活。
大部分被《我的爸爸》感动的同学渐渐忘掉了阿玲,我和菜菜是为数不多和她保持联系的人,写信,探望。
我问菜菜,为什么是女孩而不是男孩为家庭变故做出牺牲?
菜菜漫不经心地看了我一眼,因为我们是潮汕人。
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菜菜父亲做生意被合作伙伴骗了,家里背了债务。
她姐姐初中毕业后被家人强制安排进职高学护理,为的是尽快毕业给家里的药店帮忙,能省下不少人工费。
我高中回了乡下,终日在县城烦顿不堪,给菜菜写了一封信,我恨这个地方。
过了很久,我收到菜菜回信。
大弟弟快升高中了,父母怪她不听话,没念卫校,非考高中不可,不愿意给她出学费。生性内敛的她敲进了校长的办公室,问校长,
“如果我每次都考全班第一名,可不可以不交学费?”
校长点头应允。
从此她搬到学校,背书做题,没有余闲考虑生活为何如此空虚烦躁。
我流泪念完信,像所有学生都会在课桌上写警示名言一样,我用铅字笔重重写下:菜菜要考第一名。
菜菜考到北京林业大学的时候,阿玲和妹妹找关系花钱把大哥送到部队。
菜菜开始自学审计考证的时候,阿玲和妹妹在家乡给哥哥弟弟买下一栋楼。
阿玲和妹妹买下楼的那个春节,我到阿玲老家做客。
我们坐摩托车拐到两层洋楼门口,她指着楼说,你看,一层给弟弟,一层给哥哥,他们有了房子就可以娶媳妇了。
那你呢?
“我和妹妹迟早要嫁人,这栋楼,是给爸妈的交代,以后就各过各的生活了。”
菜菜找工作的时候给我打了电话,究竟应不应该回深圳?
如果回深圳,她的一切都是父母的。
如果留在北京,就是对家庭的背叛。
我鼓励她,姑娘,你有权利为自己活。
最后,她还是回了深圳。
父母不许她在外面租房,每日夜班后她要坐近一小时公交回家,每月工资按时上缴。
她工作的第一个长假,我们相聚。
我想她至少瘦了20斤,婴儿肥留在了不谙世事的年纪,白头发跳出来,扎眼。
她的衣服鞋子都是大学留下的,她大弟弟前几天带女朋友回家,她妈妈拿着她的工资卡给没过门的儿媳妇买了一件900块的大衣。
“你会觉得不公平吗?”
“小时候会这样想,现在不了。毕竟是家人,除了他们,还有人爱我吗?”
楼房买好,大哥成家后,阿玲和妹妹终于松了一口气。亲戚们开始张罗着给阿玲相亲。
没过多久,我和菜菜见到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和阿玲坐在一起。
可这男人眼里,都是阿玲。
就他了。
婚事很快,孩子来得及时。
阿玲从东门搬到了南山,和丈夫张罗起自己的服装生意,常常在深夜,还在发朋友圈叫卖。
阿玲你不要这么辛苦,要保重身体。
不行啊,现在不努力,孩子将来怎么办?
菜菜很快做上项目经理,独自带团队,深得老板喜爱。
股市红火时,老板问她,有没有私房钱?要是有,赶快拿出来。做审计的,胜在有内部消息。这次几十年难得一遇,逢买必赚。
可是,她刚刚把年终奖交给家里。
大弟弟要结婚了,需要在深圳买婚房。
没事的,钱慢慢来,结婚不能等。
两个姑娘的生活,都朝着更好的方向迈进。
她们在我心里,还是当年文静贤淑的样子,不多言语,从不抱怨。
每每看到她们在笑,总会觉得心疼。
自从认识了她们,我特别不喜欢闲谈时听人说喜欢单纯的姑娘。
单纯多简单啊,蜜糖罐里泡出来的傻,美得可怕。
懂事多难啊,要四平八稳以退为进,要隐忍坚毅以苦为乐。
最难的还是懂事后的单纯,跟美人鱼踩在刀刃上的脚一样,是属于自己的战役,旁人见不到血摸不到疼,只觉得优雅又笃定。
上周北京大雪,我穿过大半个北京城看望出差的菜菜。
干练的她在训斥反复犯错的新员工。
小姑娘委屈地向我发嗲:“姐姐,菜菜姐对我好凶哦。”
“相比起生活对她的态度,她对你已经很温柔了。”
今天是菜菜的生日,她还在加班。
小公主,祝你生日快乐,你有资格不坚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