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今天他是从满布灰尘的大理石地面醒来的。

冗长梦境结束，仍旧没有看清那人的样子。

他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失忆的，也不记得这是自己第几次从陌生之地睁开眼。面前天顶画铺满了眼球，耶稣基督的脸已经剥落，身后云光也褪了色，既看不见悲悯，也感觉不到救赎。

他坐起身，揉着因为长时间贴在冰凉地面而刺痛的手心，在花窗玻璃投进的斑斓光线里眯起眼睛。

这是座规模可观的教堂，却似乎废弃了很久。没有圣讲台，没有座席，没有十字架。阳光里除了四处浮动的尘埃外，如同他的记忆般空无一物。

他每天会从不同的地方醒来，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不知道自己应该生活在哪里。偶尔会在睡梦中回到那所老房子，大多数时候都是像这样游荡在不知名的地方。

慢慢却也就习惯了，总比十几年如一日得过要好，他不喜欢了无生机。

看来这次运气不太好，今天要饿肚子了。自顾自摇摇头，抬手捏捏睡得僵直的脖颈，余光略过身后。

那儿有一面镜子，拉萨维拉白底座，从一边延伸到另一边，将中厅劈成两半。

镜子前有架钢琴，琴边站了个人。

他盯了那人许久才撑着膝盖站起身来，昏睡过后双腿酸软，皱皱眉一瘸一拐的走过去。

那是个极其俊秀的男孩，约摸十七岁。细长眉，温润眼，一身白衣。细看那衣服满是繁复花纹，银质丝线交织出脖颈间领结的层层褶皱，遮掩着锁骨线条在纯白色衣襟下看不真切。

指尖已经抚上蒙了厚重灰尘的黑白键，那人仍旧站在咫尺之外，垂着双臂平静与他对视。

那人站在镜子里。

“你迷路了吗。”

清凉嗓音敲打在镜面，一双伏犀眼弯起来煞是好看。

那人盘腿坐下，伸手将衣摆绕成圈堆簇在周身，贝壳垂片叮当作响。

“那么就在这里陪我吧。”

男孩赤着脚抬起头仰望他，黑发铺散在雪白斗篷，笑容单薄而温顺，干净得好似发光。

他的身后漆黑一片。

“你为什么在镜子里。”

“一种古术，有人让我呆在这里”

“他囚禁了你？”

“他只是太寂寞。”

chapter 2

第二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看见的是睡在自己对面镜子里那个男孩熟睡的脸。

那人睡在自己面前，睡在镜中漆黑的深渊前。

他一夜无梦。

他停了下来，于是他留了下来。

没有食物没有水，有的只是一架钢琴，每天清晨照亮整座教堂的阳光以及那个镜子里的男孩。他却奇迹般日复一日的活着。

他用自己的鹿皮手套将琴键上的灰尘草草擦去，于是这架古老的乐器在不知沉寂了多少年后终于又从他的手指下活了过来。

不少灰尘掉进了缝隙中，琴键的下按生涩沉重，男孩看着他略显吃力的动作不禁弯了双眸。

他们很少交谈。

偶尔他会表现出些许好奇。他问他为什么镜子里是黑的，男孩垂着眸子把玩衣袖边缘的缎带和白色花边，声音带着春日般的热度，温和而飘忽。

“因为夏天还未到来。”

那是他向他提过的唯一一个问题。

更多时间里，他在钢琴前一坐一整天，他则坐在镜子里，歪着头，手指随着缓慢低沉的夜曲在镜面若有若无敲着，或者在高亢激烈的进行曲中枕着胳臂安睡。

而他则如同一个痴儿，佝偻着脊背直直盯着琴键，一遍一遍不知疲倦的弹奏那古老的琴，身体随着音律不断摇晃起伏，直到阳光从彩色花窗外坠落，教堂内陷入黑暗，他才会从琴凳上起身，躺在镜子前合衣而眠。

他们不会互道晚安。，可他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他已经安定很久。

chapter 3

这一天，他罕见的没有弹琴。

男孩托着腮看他在教堂内走来走去，靠在巨大的花窗玻璃边出神。

“我似乎迷路很久了。”

“快要夏天了。”男孩这样回答。

“你似乎也在这里待了很久了。”

“他很寂寞。”男孩这样回答。

他回过头，那人抱着膝坐在那里，瞳仁儿里噙着暖洋洋的笑。

沉吟半晌他在那巨大的镜子前半跪下来，镜子里的男孩仍旧如同初见，他依旧一身白衣，一双伏犀眼仍旧温润，笑容依旧温顺，他的周身也仍旧染着微光。

四目相对，相下无言。

他抬起手，指尖碰到镜子的须臾便溶了进去，却始终无法触及到那人的脸。

他收回手，深深看着那人沉默。

“原来你这眼神也不是只看琴的。”男孩看着他的模样忍不住出声调笑，镜子里那人笑起来的样子也还是那么好看。

“什么时候夏天。”

男孩眨眨眼，手指按在光滑的镜面沿着他的轮廓勾勒一圈，站起身时那雪白的衣裳几乎挨到他的鼻尖儿，扑面而来的都是被阳光晒烫的花朵香味。

“现在。”

他在镜子里看着他，他在镜子外看着他。

良久，自己的唇边似乎扬起一个弧度，那感觉对于从不曾笑的自己，反倒是异常熟悉。

只是一瞬，镜子那端天光大亮。

他站在那里，阳光没有阻隔的滚落在身上。看着那大片生长半枝莲的空无一人的青草地，他抬起头，似乎听到远处传来的古老钟声悠悠荡荡。

“夏天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