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柳过桥,暂且远离荷叶肆意铺展的湖面,兜了三五段石径,老舍纪念馆映入眼帘。先是一段十来米的巷道,先生的半身塑像坐落尽头,右边一扇门,跨进便是一爿小小的院落。正面是主厅,面阔约略五间,两边各有三间耳房,正是日常所见的民居,小巧素淡的四合院。
老舍先生1931年初来济南,彼时尚且孤身一人,四年后北上京师已然娇妻在侧。于此间,他留下了关于济南的几篇散文,一二本小说,以及北上隔年写出的《断魂枪》——私以为迄今为止的白话文中最好的短篇之一。
济南的春天太短,墨还没蘸饱就已溜掉。他写了剩下的的秋与冬,独独略过了济南的夏——看来不说是讨厌,至少也是够不上喜欢。
是啊,济南的夏天有什么可说的呢。
它的空气是潮湿的,如同去到了长江之南,一旦遇见了阵雨将至的时辰还闷热异常。街上拥有最曼妙身姿的姑娘,臂膊上也时常黏附着一层薄薄的水分,像生长于南方雨林中蓬蓬勃勃的苔。
它的风是热的,如同每一个北方城市。不仅热,而且少。大明湖的四面荷花似乎永远的端庄贤淑着,一一风荷举的少女气不知全被春天掳走了,还是等着献给秋天。
它的水依然是活的,可是好像哪儿短路了。七十二泉的水依然汩汩的往外冒,流过护城河,汇入大明湖的时候忽然就止住了。水不动,风不起,倚靠湖畔的大石上也需手不离扇。只盼着一场雨,可雨来之前的世界真让人难过。
于是,你甚至开始憎恨起文人来——怎么能净捡好的说!
不止如此,他们还擅长漫天海口和喜新厌旧。
老舍先生还算实诚人,只说济南的美是上帝所赐,不点名道姓的伤和气。有的人习惯了大杀四方,诸如说某地如何绝妙,某人如何美艳,某样食物如何美味,必然东扯西拉的拉来垫脚,贬低一番,以此愈加衬托出它的绝世独立。
我这么说,可不是贬义。所谓才子气,只是学的足够多,走的足够远。如此这般,才能洋洋洒洒下笔千言,而且还不跑偏。
另一个喜新厌旧的点,也就是此一时彼一时了。前天还说着衡山苍苍入紫冥,今个就成了势拔五岳掩赤城。一曲未了,三杯酒入喉,旧爱早抛却脑后。
不过,他们倒也没有骗人。美景依然在,只是你没看明白。
错过了老舍的暗示,还有秋柳园和白雪楼——单看这名号不也在提醒着你——夏天快别来济南了!
如果非来不可,或者如我这般偶入泉城,那也不妨既来之则安之。山色水光稍逊了些,它的风骨与雅致细细的寻找,可是一点也没少。
历下此亭古,济南名士多。名士皆文人,文人两个字反过来便是人文。泉城的美源于水,也源于汇聚于此的诗人墨客忠臣良士。
大明湖并不大,缓缓绕湖一圈不过半天时间。一路上过曾堤,过老舍纪念馆,过王士祯的秋柳诗社,过辛弃疾纪念祠,过铁公祠——如果你和我一样之前并不知道铁公祠里供奉的铁铉是哪位,那也想必听说过祠中有一座小沧浪亭,亭上有一对楹联,写的是,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正是济南最出名的广告词。
从大明湖向西再向南,经五龙潭,抵达趵突泉公园。园里有一眼泉被叫做漱玉泉,泉之北是李清照纪念堂。济南二安,生前不曾相见,如今共聚在这方寸之间。
辛弃疾出生之时,李清照已在江南漂泊多年。等到辛弃疾意气风发渡江南下,重整王师筹谋北伐,李清照已然去世。再等到辛弃疾也可怜白发生,南宋北伐的翅膀永远也无法扇动了。
大明湖景区周边街道旁可以直饮的泉水
被朝廷视为归正人的辛弃疾也许注定了失落。这个中国历史上难得的文韬武略点了双天赋的伟大文人,以豪放气派著称的词人,面对漂荡的时局无力的命运渐趋苍老的时光,也不得不伤感起来——身世酒杯中,万事皆空。古来三五个英雄,雨打风吹何处是,汉殿秦宫。
是啊,英雄也好绝代佳人也罢,肉身早化为烟尘。生前,辛弃疾只在这里度过了他的少年时光,李清照甚至从来没有到过济南——她生长在汴京,嫁给赵明诚之后不久迁往同在山东的青州,靖康之难后又流离江南。
然而,济南无法再抹掉他们的名字。它的山山水水,似乎也正因为他们而存在。古人说,山川之秀,实出人才,人才之秀,又益显山川。于是写《故都的秋》的郁达夫说,江山也要文人捧,也就不足为奇了。
此刻的风景却是稍有不同了。
当年的家家泉水只在极少民院还能看到,曾经喷涌二三米高,势若车轮声如奔雷的趵突泉如今高涌不过尺余,而黑虎泉的嘶吼声不知夜深处是否还听的到?
没变的依旧是那些文人的名字,以及从史书记载的故事中挖出而翻修的亭台碑文。
未变的还有那些与喧嚣一墙之隔的寻常巷陌,青石板铺就的石桥,穿桥洞而过的河,河上粼粼闪耀的昏黄灯光。还有历下亭上渡水而来的风,水岸边尚且青青的两行烟柳。还有从芙蓉街一无所获的胃忽然在五龙潭的小路旁吃到的烧饼夹牛肉。
芙蓉泉周边的垃圾
一些东西终将肉眼可见的逝去,另一些则会缓缓的不知觉的消亡。
一些东西将会永恒直至文明湮灭,还有一些永恒只是看似永恒。
比如济南的夏天,你的夏雨荷正站在大明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