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1年10月27日,粤东地区一个小镇偏南,已经连续下了一个月的毛毛细雨。凌晨四点半,凉凉在镇里的第一人民医院九号病房里发出了啼哭声。病榻上,一个妇人苍白的脸上挂着欣悦、如愿后轻松的神情。她的脸实在是太过苍白,像刚从长枪短炮、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披荆斩棘而归,容颜不再似少女。病榻周围站着些许上了年纪的女人和男人,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头戴护士帽的医护人员,她身旁站着一个男人,他的眼睛眯起来,专注、仔细的看着自己手中怀抱的婴儿。刚出生的婴儿皮肤皱巴巴的,并不大好看,这个男人竟看得如此痴迷,嘴角缓缓的动了一下,没有笑,眯起的双眼却露出了掩盖不住的快乐和如释负重的轻松。
躺在病床上的妇人,就是凉凉的妈妈。凉凉没有见过她,说不出她的模样,在她的想象里,妈妈应该是一个温婉而坚强的女战士。每一个能因为爱情忍受分娩之痛的女人,不都是自己平凡生活的英雄。虽然爸爸说,凉凉出生以后他和妈妈就离婚了,可凉凉还是固执的相信,她是爸妈相爱的结晶,父女独自生活的数十载,爸爸常在黄昏的时候,坐在朝南的阳台边的一把椅子上,静静的抽上两根烟。他呢喃着妈妈的名字,嘴里吞吐着思念的云烟,一缕一缕缓缓上升,遮住他的眼眸。“你妈年轻时是个美人。”离婚之后,他们再也没有见面,他脑海里保留的,还是当初她年轻的模样。
凉凉见过爸爸年轻时候的照片,身姿挺拔,眉宇轩昂,脸上挂着自信的笑容,身后是一片礁石,可以看到远处一片白茫茫的海,无波无浪,身旁也没有那一位他口中令人心醉神迷的美人。他把所有的照片都毁了,妈妈的模样只能靠他自己每日每夜的反复练习思念才能不忘却。
“我不知道他还能记得多少关于妈妈的事情,我长大后,他再也不抽烟了。”
凉凉说的长大是指她十三岁那年,有一个晚上,家里来了一位面容姣好的啊姨。她摸着凉凉柔顺的头发说乖巧,她在厨房里里外外忙乎了好一段时间,家里第一次有了一顿热气腾腾的晚餐。她看到爸爸第一次流露出不同于以往愉快的神情,她看过爸爸笑,但没有一次是如此刻一般的内敛的、藏掖着的快乐。晚餐后,凉凉懂事的收拾碗筷,路过阳台时她发现,不会在晚上喝酒的爸爸,此刻正坐在那把往常坐着的椅子上,端着酒杯,他的右手随意的晃动着,杯子里的酒精液体也跟着晃动,凉凉的心也不由自主的左摇右摆。
“人们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回忆,夜晚来临时独自品尝。小的时候我们喜欢汽水,长大后我们渴望酒精,只有它能麻痹我们暂时的情感,忘了曾经爱过的人,才会好好爱着眼前这个人。”
长大后的凉凉,和爸爸的关系越来越疏远。他们不再一起去公园放风筝、野餐或者去海边露营,也不会一起看电视、吃饭和聊天。凉凉将这一切归因于成长的代价。长大就是一个把人变得复杂的过程,不再相信单纯的情感,也开始质疑每一个笑着的脸背后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那你爸最后是和那个阿姨在一起了吗?”
“没有,她只来我家吃过一顿饭,后来也没见过我爸带别的女人回来。可能他知道我不喜欢,他经常加班,经常夜不归宿,家里只有一个还不懂事的小孩。这很不公平。”
“这很不公平。”凉凉说这句话时,语气很轻,重量很沉。
我是在高中新生报道的那一年碰到凉凉。应该属于秋天的九月在南方简直就是酷暑,树上的叶子在阳光照耀下过分清亮,我看着车窗外灼热的大太阳,心里一阵焦躁。爸爸开着车驶过学校门口的林荫大道,往停车场的方向开过去,路上只有来来往往的三两人群,爸爸减缓速度沿着下坡路前行,前方一片没有任何遮挡的空地上,一个女孩拉着一个很大的皮卡行李箱,肩上背着一个都鼓起来的书包,缓慢的前行,路过女孩身旁的时候,爸爸说了一句,“跟你一样,来报道的。”我转过脸时正好看到女孩的侧脸,文静不张扬,有点柔弱的长相,脸颊边挂着明显的汗珠。
这就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在我们彼此熟络之后的年月里,有一次我感慨着和凉凉提起这件事。凉凉笑着说,“当时后面驶过一辆车,而且速度非常缓慢,我心里以为那辆车会停下来,车窗会摇下来,问我要不要搭一程。没想到,车越靠近我身边,速度越快,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只看见车的尾巴。”
那天我和凉凉逃掉了一节晚自修,在学校的小卖部买了两个雪糕,坐在教学楼的阶梯上,一口一口的吃着。十二月的南方,温度只有十来度,我们俩都穿着单薄的校服,在没有灯光的教学楼前,哆嗦着,时而开心的笑着,时而沉默,时而依偎……
我们讲了半辈子的话,我知道了凉凉的故事,知道了她和爸爸的故事。
“你就打算一辈子不理他呀?”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仅仅只是因为年少时爸爸曾经带过一个让自己笑的很开心的阿姨回家,就和自己的爸爸反目成仇,冷战,是一件小孩子才会做的事,现在的我们都不这么幼稚了。
“我会很生气的原谅他,但是没办法理他。”凉凉在我左边缩成一团,她的脚上穿着拖鞋,风一阵一阵的刮来。末了,她拉紧校服的拉链,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了。我转头,黑夜已经吞没她的背影。
之后的两天我们没有再见面,再后来就是接踵而至的考试,我们都各自忙碌着,然后寒假来了,再过一个多月,新学期开学了,我却再也没有见到过凉凉。听说她回老家读高三,准备高考了。
那一年,中国还没有开放异地高考,凉凉回到了自己出生的小城镇偏南,我和她的联系在逐渐繁忙的作业里断了。我偶尔会想起她,那张沉静不张扬的脸,那双笑着会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那个在夜里独自走开的身影。我一直觉得那个身影有一阵风,没有消失,也没有离开,就一直在那个夜里,那个教学楼的阶梯前徘徊。
高考放榜的那天,我又去到那个阶梯,烈日下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凉凉的那天,阳光也是这么猛烈,记忆里她脸上挂着的汗珠变得很大颗,透亮、哀伤,记忆中所有关于她快乐着笑的画面都消失了,好像凉凉成了一个悲伤的词汇,没有注脚却出现在每一声叹气背后。
就在我快要忘记凉凉的存在时,我收到了她的来信。
“你相信前世记忆吗?你相信有些人就是带着前世记忆活着的吗?这就是宿命。”
虽然信的内容很诡异,字迹也和之前凉凉的字迹有稍许不同,直觉还是告诉我,这就是凉凉。就在我思前想后不知如何回信的同时,凉凉的第二封信寄过来了。
“你看到什么,烟火还是星星?你的眼眸,烟火背后有星星。”
接着是第三封信,“你相信有些人会记得前世的记忆吗?”
我终于忍不住的给凉凉回了最简洁的一封信,“你前世是什么?”
一个月之后,我收到了凉凉的回信。地址和以往不同,来自于凉凉出生的那个小镇偏南,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薄薄的信纸。当时我刚上完难度极高的量化课程,为了准备下午的课程讲解,我匆忙的从北教学楼往宿舍赶,迎面走来同班同学喊住了我,递给我一封信。“凉凉”,看到寄件人姓名的片刻,我呆立在阳光下,我迫不及待的撕开了信件的封口,信很单薄,打开后,映入眼帘的只有三个字。
“我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