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录《瓦尔登湖》之《冬日的动物》
从哪里可以看出大自然的和谐?冬日的动物多么有趣?
途经古斯湖,那里有一群麝鼠,在冰面上高高地垒起了小居,不过我在往来之间,
从未见它们跑到外面活动。
冬日的夜晚,尤其在白天,极远的地方会传来猫头鹰的呜鸣,那是凄凉的哀号,曲调却优美动听,宛若挥动相宜的琴拨,寒冻的大地所能奏出的旋律,这是瓦尔登之林的土音,久而久之,这声音变得极端熟悉,尽管我从未目睹那歌唱的鸟儿。冬夜,只要打开房门,几乎都能听到这声音,吽——吽——吽,吽呃——吽,洪明响亮,朗朗而出,前面那三个音节听起来有点像how der do(你好吗),而有的时候则只剩吽——吽。初冬的一个晚上,湖面还没有彻底封冻,大概九点的样子,我被高声的雁鸣惊了一跳,走到门口,它们掠过屋顶,振翼而去,在林中掀起了一场疾风暴雨。怕是我的灯火搅扰了它们的栖息,它们越过湖面向丽津那边飞去,始终伴着头雁规则的啼鸣。突然,出现了一只猫头鹰,分明就是它,离我非常近。它嗓门极端严厉洪亮,间隔均匀地和着远去的雁鸣,好像决意要亮出手段,用更响更高的土话,将这群来自哈得孙湾的入侵者曝光羞辱,给吼出康科德。
有时我会听到狐狸趁着月色在冰雪覆盖的地面上游逛,那是它们在搜寻山鹑或其他猎物。它们像林中恶犬般发出尖厉恐怖的叫声,好像在满怀焦虑地折腾,或在寻求表白,或是苦苦寻找光明,以名正言顺地成为家犬,能够在街巷里自由奔走。因为,我们若将久远的年代纳入思考,难道兽类不像人类那样存在文明?我觉得这些狐狸是尚在学步、掘穴而居的人类,依然满怀戒备,在等候自己的变化和演进。它有时会被灯光吸引,靠近我的窗户,给我一声诡诈的咒骂,然后离去。
拂晓时分,我常常会被红松鼠(Sciurus Hudsonius)吵醒,它蹿至屋顶上上下下,好像专为此事蹦出了森林。冬天,我会在门前雪地上扔半蒲式耳尚未成熟的玉米棒子,引来各色各类的动物,看着它们的举止消遣取乐。黎明和黄昏,兔子会准时赶来享受美餐,红松鼠则会整日来来往往,机敏谨慎,趣味良多。它起先警觉地溜出橡树丛,像风中的叶片时断
时续地跳过雪地;时而这边,时而那边,驱动“坐骑”使劲飞奔,速度快得惊人,急得像在打赌,但每次下来都跑不了半杆之远;突然又停了下来,面相滑稽,无谓地翻个筋斗,好像全世界都在盯着它——即使在深幽无比的林间地带,松鼠的所有举止都似乎给人一种感觉:像舞女那样拥有很多观众。它在迟疑和张望之际浪费了时间,要不就会提前走完全程——不过,我从未见哪个红松鼠好好地走过。突然,转眼之间,它已出现在一棵小油松的树顶,上着时钟的发条,骂着假想的观众,口中念念有词,向全世界道白。松鸦也终于来了,那五音不全的尖叫老早就开始聒噪耳朵。它们在八分之一英里远的地方警觉地推进,鬼鬼祟祟,小里小气,从一棵树到另一棵树,越来越近,然后啄起松鼠掉在地上的玉米。它们停在油松枝头,试着匆匆吞下那比它们喉咙要大的东西,被卡住之后,会艰难地挣扎一番又复吐出,再费力地啄上个把小时。松鸦分明是贼,我对它没有多少好感,不像松鼠,尽管起先羞羞答答,接下来却像是对待自己的东西。
这时候,山雀也会成群而至。它们叼起松鼠撒落的碎粒,飞向就近的小树枝,拿爪子踩着,用小小的喙尖啄食,好像那玉米碎粒是生在树皮中的虫子,直到最后啄得适于自己嫩嫩的喉咙。一小群山雀成天都来我这里,或在柴垛上讨生活,或吃门口的面包屑,一边吃一边含糊莫辨地咬舌,宛若草间冰凌的叮当,有时则发出轻快的得——得——得。
记得一次,我正在镇上的园子里锄草,一只麻雀落在我肩上停了片刻,我想,即便我身佩肩章也不会荣耀如斯。松鼠到后来也十分随便,有时为了抄近道会踩上我的鞋子。
山鹑不论早晚都会飞出林子觅食。山鹑能觅得食物总让我感到高兴,它们是大自然自己的鸟儿,依靠蓓蕾和水为生。
松鼠和野鼠会因我储藏的坚果引发冲突。我的小屋周围有很多油松,直径从一到四寸不等,第一年冬天老鼠就啃过——对它们来说,那真算是挪威的冬天了,因为雪积得很深且久,它们只好大量啃食树皮以弥补食物不足。尽管树皮被整整啃去了一圈,但那些树依然活着,夏天还相当茂盛,有好多树甚至长高了一英尺。但是,第二年冬天后,这些树全都死了,无一例外。整整一棵油松,居然任由一只老鼠以这种方式充作果腹之物(它转着圈啃而非上下啃),岂非怪事。不过,为了让林木稀疏一点,这种情况或许也有必要,要不森林会越来越密。野兔(Lepus Americanus)十分温驯,有一只整个冬天都在我屋子下面的洞里活动,跟我只隔着一层地板。每天早上,我身子一动,它就会仓皇离去让我吃惊一番——砰——砰——砰,慌得连头都撞上了地板。分,它们常常会围在门前,吃我扔掉的土豆皮。
晚上,我一开门,它们就会尖叫着蹦蹦跳跳地跑开。它们近在咫尺,只能让我心生怜悯。一天晚上,有只野兔蹲在门旁,离我两步远,起初怕得瑟瑟发抖,却又不想离去。可怜的小生命,羸弱不堪、瘦骨嶙峋,蓬乱的双耳,尖尖的鼻子,孱弱的爪子,秃秃的短尾。看来上天再没有高贵的种群[305],连自己也无计可施了。它那双大大的眼睛显得年轻,但又处于病态,几乎像是患了水肿。我向前移了一步,瞧,它立即迅速地跑开了,在雪地上蹦蹦跳跳,身子和四肢舒展成了一道修长而优美的线条,很快就跳到森林的那头去了——野性无拘的肉团,它在宣说自身的活力和上苍的尊严。难怪那般纤瘦,它天性如此(野兔学名Lepus源自levipes,有人觉得意为“捷足”)。田野上如果没有野兔和山鹑,又能算什么田野?野兔和山鹑在最质朴、最本色的生灵之列,这些种群古老可敬,自古如此,今日亦然。它们极具大自然的本色和本质,跟草叶和土地最为贴近——它们彼此之间也是如此,或是生翼,或是有足。如果看到野兔或山鹑四散而去,你几乎不会觉得眼前是什么野居的生灵,在你看来,本然如此,一如草叶的窸窣。纵便沧海桑田,山鹑和野兔绝对会再次兴旺,就像真正来自泥土那样。如果森林伐尽,萌发的芽蕾和腾起的树丛也足以让它们庇身,会让它们较之往昔更加兴盛。连一只野兔也无法养活的田野可真够可怜。我们的森林里到处有野兔和山鹑,沼泽侧畔,随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嫩枝编就了藩篱,马鬃织成了罗网,牧童在随处迎候它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