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走在小镇上,我总喜欢那些石板路,以及暗夜里那橙黄的路灯一盏。无论是在法国的埃克斯普罗旺斯,或是中国江南的同里水乡,这种情愫始终都在。说不清道不明,是否因为多年离家的独立生活和那些求学海外的日子,以至对于孤独有了自己的理解和接纳,还是因为人的生命中本有很多安静澄然的时刻,需要独自面对。细细想来,那石板路和明黄灯光,装着故乡的影子。既是乡,便有乡野之色、青苔依依;既是故,便有原初之真、质朴之华。
我的故乡在浙江南部的一个县城。小时的我随在小学工作的母亲住在教工宿舍,过着集体大院的生活。学校就在九凰山脚下,而往东面穿过公路,又是东门山。学校的操场和花园成了我的游乐场,春夏秋冬乐此不疲。十岁那年的生日礼物,是与父亲登九凰山捉回来的一只大蚱蜢。再小一些时,则与父亲登上九凰山顶的电视台,穿着少林鞋踩着大大的山蚂蚁。有一次还因为穿了双哥哥穿小留下的鞋子,太小挤脚,被父亲一路背下山。
读到小学六年级时,全家从教工宿舍搬到了县城中心的商品房,也从相对封闭的坡南搬到了坡北的闹市里。每天上学,要一路向南,走一段上坡的街道,经由通福门,再到坡南的学校。渐渐地,学校里的无忧生活离我越来越远。失去了操场和花园,很多时候,我站在五楼的落地窗前眺望,看着镇上的楼房一座座建起来,看着城里的第一抹霓虹灯光在夜里闪耀。不知不觉地,我竟然住在镇上最中心的地段,第一高楼、第一个大型超市、第一个星级酒店、第一个音乐喷泉,都在我做作业抬起头的视线里。直到最后,我看不到西门天主教堂尖顶的那个十字架,也看不到远山的落日余辉。
过去几年,家乡变化的地理让人又惊又怯。我的家从镇中心热热闹闹的街头搬到了相对安静的城北郊野。我离开家的距离越来越远。我数着曼彻斯特的高楼也没有家乡来得多;而走在新建的万达商场,恍然间若置身于欧洲的某个购物中心。我似乎满腹经纶,讨论着上海的城市化,以自己经历的现代化反思着现代化。面对故乡的城镇化,却没有做好心理上的应对。很多次,我在异国他乡怀想故乡,却在回到故乡时如同外乡人一样审视着她。
今天,独自一人走过留存下来的几处小街小巷,走过青石板路,我又登上九凰山。除了儿时记忆,慢慢明白了故乡的意义。也许城市里的求学和工作,曾经淡化了故乡甚至轻视了它;而今,在体会生活的日常和平凡琐碎中,重又领会故乡。这种感情就像同窗之情,曾经的相处让我们有了共同的记忆;在日后分离的日子,除了重温记忆,我们还依靠对彼此生活的尊重和爱护中,让感情汩汩延续。想起这些,我的心中充满了温暖,对着天光,大道一声“青春作伴好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