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因不能完全表达自我感知而苦恼。
故乡就是其中一种。
旦时朝云,暮时行雨。日子拖沓得像一个绵长的梦。
生于叶尖枝末的山风,在林间田野撒泼打滚,自由跳脱得像个孩子,在发梢打个卷消失凋零。天气好的日子喜欢去爬山,听对面群山传来一阵一阵的松涛……阳光把我网住,针针线线般地穿过我,将我与这片土地相连。我感觉果子在我身体的某处腐烂;云雀嗖地窜入丛中;一株茶花正慢慢舒展,一瓣,两瓣……烂漫群山……
我的生活如此丰盈,我从没想过要打破它,哪怕我明知它可能是落后贫瘠又愚昧的,只往我脑子里塞了一把又一把的枯草。可思想不会被筑篱。我喜欢这样胡思乱想地消磨时光,我喜欢这样的独处。它让我感到精神上的自在,还有随之而来的局限。
对自然,我可以理所当然地保持沉默,就像它们理所当然地存在。
下雨的时候山中静得出奇,只有雨声。如此寂静,我觉得自己随着雨珠跳跃着。那远山田垄,几户人家小屋和着雾入了画,带蓑赶牛归的老伯是喝喝着从画里走出来的。
在潮湿的雨季坐在高高的门槛上听雨发呆,看它在石板上经年久月凿出个凹凼。不自禁地伸手接住檐边滴落的雨水。现在想起真是辜负了这般好时光。怎么就不想动动笔写点什么呢,将那万千景色铺呈开来。我一定不会嫌弃你稚嫩扭曲的文字。
云挂在山头变成泉水一泻而下的酣畅淋漓,掬一捧清泉灌入喉里。那半亩荷塘与夕阳照相辉映,归鸟撞断炊烟……
我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生活,而不是什么诗情画意的东西。
有些生活像蚂蚁苍蝇一样脏累,像黑夜里行军,每一步都如临深渊。虫子蛀着楝树,在一片叶子尝到了苦味,打了一个寒噤。
当所谓田园之乐变成被迫谋生,和避无可避,我不晓得还有多少人能生出几分诗意来。古往今来出名的也不过就那么几个人,更多的是被土地束缚吞噬,死了也埋进土里。你说陶渊明会不会也有杵着锄头趴在那土壁上哭鼻子的时候。末了,继续歌颂这田园,继续他的生活。
所以为什么呢?没有人会为那些个看厌了的东西大惊小怪,甚至,他们可能正在厌恶着。
白日里需要为了生计做各种琐碎杂务,夜里一身疲惫地栽倒在孤独和贫穷里,闭眼前会啐一句什么,不过也乖乖地睡去。明天又是一个,下一个今天。
如此繁琐重复地存在,又不存在。如此迟钝,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但劳动往往使人忘了忧愁烦闷,给人带来一种快乐。那种无所得无所失的稳稳当当的快乐。
所以,当你真真对劳苦开始有什么同情和感伤时,有的人正快乐着、享受着。
老人常说,“土地不会骗人。你用心对它它便给与回报。”不论是在哪儿,每一片土地从不养懒虫,就算是蛀虫也要努力去啃食木头。我那时能理解的生存所需,只是一些泥土,几把种子,一间小屋,几簇楠竹,灶中蹿升着火苗,风雨晦暝之时的片刻小憩。可毕竟不是人人都走老庄那派的,不然我们的世界该怎么进步呢?从远古到现代,多的是走出“山里”的人,无数的人们在自己的世界里翻山越岭。只是说,这种精神意志在一部分人身上表现得尤为明显。
稍有志的青年无一不希望自己在一个多变的时代。紧紧地刺激着神经的快感,轰隆隆地奔腾而来。这不应该被批评,这也不能被叫“有所成”的欲望。谁不曾幻想过自己威风凛凛的时刻?事实上我们正是为了这些时刻活着。
相同的时间从人们身上流过,留下不同的痕迹。哪儿来的成功失败啊?只有你自己知道。
雅者有雅者的日子,俗人有俗人的过法,任别人怎么说,他只知道,“我要这样活”。
五花八门的生活,各自热闹各自苦恼着,但却是足够地努力方不负这趟行程。百年之后都可以尽兴而归。
普通平凡的人依旧普通平凡,但也都是在用心地过活着。在生活这部大哲学里,修行着自己的修行,若不是违反道德法律,每一种解读和坚持都应该被尊重。
世事变迁,熟谙村庄秘密的人老去,后辈们开始“叛逃”。这是一种改变和进步。但当一代一代的人们开始从土地上离开或带来,人们与“山神”间古老的契约便不作数了。故乡在老去,也在更新。我怀念也兴奋。
四方桌上氤氲的白粥;杂草丛生的药圃;跑过窄窄的花墙;一起采荷玩水制茶的玩伴;被我大叫一声吓跑的小青蛇……
对故乡的情永远是心头血,我对这片土地充满感激和敬畏。一直想写点什么,关于故乡的,却动不了笔,开不了头。可惜我不是诗人,也不是作家。不然文字该是多玲珑……破碎的画面是被时间遗失的一段光波,流散在记忆里,拼凑不齐。沾了灰,也从记忆的渊隙里爬上来。而纷繁的人事,三言两语怎么说得清呢?这断句残章甚至连记录的作用也起不了。就是这样啊,我也试着把我的灵巧和笨拙都给你。
那些故事如同落叶堆积,腐化成泥,也变成这片土地的养分和构成。
人比石头更容易腐朽,那些持续滴落的雨水,更容易洞穿我们。
若干年后,那块石头的凹凼会更深,但它依旧还在,它们看着我们,就像我们看着虫子。
旧事成雪压断树枝,又是来年春。